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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春时节,太阳一落下去天很快就擦黑了,后蹬儿短,没一会儿就得掌灯。
锦书半天的差事下来了,站在廊庑低下指派粗使宫女挂白帽方灯。春夏爱刮风,雨水也多,就不用纱绢罩的了,换上了料丝灯,雕漆为架,面上绘了各种寓意的图案,又亮堂又好看。
最后一丝亮也隐没了,天乌沉沉的,没有月亮,头顶上只有稀稀拉拉的几颗星。因着还在正月里,玻璃丝罩子蒙了朱纱,火光照下来,是一层淡淡的水红色。
锦书站了一阵背上发寒,正想回配殿里去,只见铜茶炊上的张太监提着茶吊,慢慢的从甬道上踱过来。他步子小,身上穿得又鼓鼓馕馕的,动作越发的迟缓,冷不防后面的小太监们抬着毡垫子风风火火的过来,躲闪不及就被撞了个趔趄。他定了定神骂,“兔崽子,狗见了都摇头的!看着点儿道再跑!我这儿提着奶皮子呢,回头洒了叫你妈赔!”
小太监边跑边道,“对不住了您呐!”一眨眼就进了配殿了。
张太监摇头嘀咕着,“这帮跳墙挂不住耳朵的,迟早是挨刀的命。”
锦书站在福鹿底下招呼,“谙达,没事儿吧?”
张太监抬头一看,笑道,“是锦姑娘啊,没事儿,就是撞得我眼晕。”
张太监真是个好人,他上回帮她打听到了春桃的消息,还顺带捎回了掖庭那群人的现状。荔枝她们都挺好,春桃的病自打烧化过之后全好了,这会儿自己回定妃娘娘跟前当差了。至于为什么老不见贵喜的踪迹,原来那小子拨到乾东五所去了,要不是张太监,她还得天天在侍膳的人里找他呢。
锦书挺感激他,忙上前接过他手里的东西,搀着他往西南角上去,一面道,“上回老祖宗赏我两块石蜜,我一直放着没用,昨儿我听说您有气喘的毛病,我孝敬您一块吧,和梨一块熬水喝,说是管用。”
张太监一听来了劲,“那可是好东西啊,你别给我,给崔总管吧,他关节上有毛病,你拿那个给他,在他面前讨个好,往后派差当值也轻松些。”
人说太监有通病,整天憋坏算计别人、使心眼子做丑表功,可慈宁宫里的几位老太监却不一样,上到总管、回事儿,下到梳头、熬茶汤的,都不爱争阳斗胜,大家都客客气气本本份份,有了好的还能谦让一番,在这深宫之中是非常难得的。
锦书笑道,“我有两块呢!明儿我给您送过来,您只管收下就是了。”她是不愿意说,崔贵祥那儿怎么能短了呢?那可是她干爸爸!关节痛要拿石蜜泡酒喝,她早就托人偷偷买了寿膳房里的酒,拿联珠瓶泡好了送到他榻榻里去了。
张太监这才应道,“叫您记挂着,多不好意思啊。”
“全当是我谢您的吧。”到了茶炊上,不灰木的炉子还燃着。这地方是个连廊拐角,并不避风,冬天的时候北风一吹,冻得眼睛都睁不开,又不能挪地方,真是要多苦有多苦。主子只知道喝茶,喝奶/子,哪里知道做奴才的辛劳,张太监整个冬天脸膛都是灰紫的,就跟孩子似的,肉皮儿还起皮皲裂。
锦书放下茶吊搓了搓手,“您忙着吧,过会儿荣姑姑还要派活儿,我先过去了。”
张太监笑道,“还早呢,我这儿有好茶,给姑娘泡上一杯?”
锦书只道,“不用了,您留着自个儿喝吧。”说着便转身沿着出廊往明间门前去,刚要上台阶,正碰着崔贵祥从里面出来。
“我正找你呢!”崔总管满脸的笑意,“吃过了?”
锦书纳了个福,人多眼杂不好往亲了叫,只得呼一声谙达,又道,“您找我有事儿?”
崔贵祥把她拉到阴暗里,笑着说,“好孩子,难为你想着我。你给我泡的酒我喝了,还真管用,谢谢你了。”
“瞧您说的!”锦书道,“这还不是我应当的吗,孝敬您我乐意。”
崔连连点头,打心眼里的喜欢。到底闺女好啊,以前收的小子成天的惹祸,要他覥着老脸到处给他打圆场擦屁股,一点福没享到,头发愁白了大半,这会儿到隆亲王府当差去了,过年过节连和好都不让人捎来,六岁上带大的还不如半道上收的闺女呢!他想起那没良心的就想哭,全当他死了,白操了十几年的心。
崔贵祥唏嘘了片刻才说,“我今天得着个信儿,闺女啊,你的命可真大!差一点儿就毁了,亏得有贵人相救,我想想都后怕。”
锦书心头兀地一跳,自然想起太子午后那些模棱两可的话,慌忙追问出了什么事。
崔贵祥左右看了看方低声说,“你是福泽深厚,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呢,难就过去了。我告诉你,前天皇后和太后商量了,要趁万岁爷和太子爷巡视大营的当口把你配人。”
锦书惊得不轻,生生打了个颤,听见崔贵祥后面说的,更是悲愤交加,几乎要痛哭出来。真如一下掉进了无底的深渊里,他们夺了她的家,害死她的至亲,如今还要来残害她,当真是没天理透了!在这铁桶样的深宫里,她势单力薄没有还手之力,虽不能自救,却宁死也不任人宰割!
她咬着后槽牙说,“谙达,我绝不能从!我是慕容家的子孙,我的祖辈在乾清宫的宝座上坐了两百年,我不能叫她们这样糟践!我宁愿自尽,也不愿受这样的屈辱。”
崔贵祥点头,“我都知道,你是个有傲性的孩子,可也别动不动就想到死啊,我前头不是说了吗,你有遇难呈祥的造化。这事叫万岁爷知道了,你猜怎么着?”
她脑仁儿都疼起来,哪里还思量那些!满心的委屈,憋闷无处宣泄,直拿手绢抹眼泪,抽抽嗒嗒泣不成声。崔贵祥哎哟了一声,自责道,“都怪我没一气儿说清楚,害你掉了好几颗金豆子。快别哭了,都没事儿了,万岁爷使了点子手段,今儿下半晌把那个养鸽子的杀了,这下子好了,你可周全了。”
锦书怔了怔,“怎么把人杀了?那人家多冤枉啊!”
崔笑着叹息,“你这孩子忒心善,自己都油里熬着呢,还管别人的死活。依着我,还是杀了好,杀了干净,一了百了。”
锦书嗫嚅道,“宫里的太监这么多,不指给他,还能指给别人。”
崔贵祥倚着立柱拢起了袖子,“不会再指了,刘登科一死,太后和皇后就明白万岁爷的意思了。只不过你往后要更仔细才好,她们明面上不能拿你怎么样,背后使跘子是肯定的,倘或你有一点过错落到她们手里,那你的小命就完了。至于那刘太监,平时缺德事儿没少干,杀了也不为过。他拿烂命换了你的下半辈子,也算死得其所,咱们托人到他坟头上烧上两刀高钱,权当感念他,也尽了意思了。”
锦书嗯了声,心头繁杂不知所倚。这趟的危机填了一条人命进去,下回呢?闹了这样大的动静,她怕是早成了众矢之的,谁能饶得了她?
崔贵祥见她垂头丧气的便开解,“你也甭上火,既然万岁爷护着你,半条命算是在自己手上的。从今起一举一动千万小心,主子们抓不着错处,自然也奈何不了你。你别嫌我倚老卖老,我要说句你不爱听的,人道识时务者为俊杰,咱们如今人在屋檐下,孙悟空再大的能耐也翻不出五指山,你不待见万岁爷我知道,可哪天他点了名头,咱们尽心的伺候,别乌眼鸡似的就成了。”
锦书惶然抬起头来,“谙达……干爸爸,您是不是还打听到别的消息了?什么叫‘点了名头’?有事儿您可别瞒我,我拿您当亲爹,您不能和他们一块儿坑我啊。”
崔贵祥踌躇着,考虑该不该把那两道上谕告诉她,说出万岁爷杀鸽子刘的事是为让她感激万岁爷,也叫她提防别的主子和小主们,眼下她既来了这么一句,他还真不能瞒她了。
他横下了心,一字一句对她说,“万岁爷往敬事房和宗人府下了密旨,上谕到底是什么说不真切,按着李玉贵的猜测,大约一道是保命符,另一道是晋位的恩旨……二月万岁爷要离宫,他是怕前脚车轱辘出了午门,后脚皇后主子就拿你开刀,特留了旨救你的。”
锦书只觉耳中嗡嗡有声,大冷的天,额头的冷汗簌簌而下,已然惊恐得不可名状。
崔贵祥被她吓了一跳,忙抽了汗巾来给她擦,颤着声道,“锦丫头,你别懵啊,快说句话,这是怎么了?”
锦书恍惚已经穷途末路,早到了求告无门的地步。眼前这位干爸爸心里只怕是盼着她能得高枝的,他也好跟着长脸子,得体面,求他想辙是不成的,他不给帮倒忙就不错了。
太子那头也没有指望,他那样年轻,又毫无城府,凭的不过是一腔热血,圣旨一搬,只有干瞪眼的份儿。
她骇到了极致反倒冷静下来,对崔贵祥道,“我回头就去求太皇太后,求她放我回掖庭。”
崔贵祥眼神晦暗,哑着嗓子道,“我也想过,倘或你执意不要这份荣宠,到底怎么才好。回掖庭,或是拨到四执库去都不中用,只要在宫里呆着,万岁爷时时念着,早晚还是充后宫的。我思来想去,只有一条道可走,入夏朝廷要搬到热河避暑,万岁爷不是发话让你一道去吗,到时候想法子留在行宫里,这才有奔头。”
锦书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稻草,忙问,“您的意思是不回京畿了?”
崔贵祥带着无奈道,“可不!要是能留在热河就是你的造化,行宫里有位敬懿贵太妃,论起辈分来,她是你母亲的表姨母,你该管她叫表姨奶奶。你到了那里就去求她,太皇太后素来敬重老太妃的人品,她要是开口讨你,你一准能留下。”
锦书不由羞愧起来,前头还低看了崔贵祥,当他只认得帽尖儿上的顶子呢,原来也是个通人情的。她深深给他肃下去,“多谢您的提点,您对我的好,我一辈子记在心上。”
崔贵祥笑道,“我活了这么大的岁数,什么苦都吃过,什么福也都享过,就缺个知冷热的贴心孩子,你一来,都齐全了。我也不求旁的了,知道你打懂事儿起就苦着,我心里也怪不落忍的。当年我受过敦敬皇贵妃的恩惠,有能力报答她时她已经晏驾了,这会儿就把劲儿全使在你身上吧,全当我还了她的情儿。”
这儿正说着,小太监垂着手,快步的赶过来,薄底的皂靴擦在青石板上,发出轻快的踏地声。他上前打千儿回话儿,“总管,老祖宗到了进宵夜的时候了,里头发了话,要传人说书。”
崔贵祥抬头看了看天,“今天老佛爷倒有好兴致!行了,知道了,你嘱咐留金一声,叫他赶紧上升平署传旨去,老佛爷爱听京韵大鼓,让那儿的人备了绝活呈上来。”又对锦书道,“进去吧,外头怪冷的。只要太后和皇后那儿不下赐婚的旨意难为你,万岁爷也说了,宣了第一道才进第二道,也不会巴巴儿的就下旨晋位的。”
锦书应个是,曲腿福了福目送崔走了,自己站在廊下愣了一会儿神,脑子里乱糟糟想不出什么好主意来,只好举步往配殿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