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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夫人被戳到了痛处,声泪俱下的痛哭起来。拖腔走板的“九郎吾儿”,哭出了一些不常得见的特色。
这头哭,那头也哭,一时祠堂里乱糟糟没了头绪。洪刺史有些为难,一边是中书侍郎的夫人,一边是镇军大将军的姐姐。说了哪头都不好,得罪哪头都放不下面子,他只有请公亲去劝说。
公亲们也为难,在边上打躬作揖的劝,“夫人……夫人们呐,这里是公堂啊……”
没有人理会他们,夫人们照旧哭她们的,而且一个赛一个哭得响。仿佛嗓门低了一点儿,道理就矮上三分似的。
渐渐的,在场的人都有些受不住了,但两家事主都不动声色,坐在那里很是沉着。洪刺史原本指望各户男人能出来调停调停的,谁知道都是若无其事的模样。他又是生气又是无奈,一咬牙,惊堂木啪地拍在了案板上,惊得案头上令签文房一通乱颤。
这一板下去很有成效,夫人们止住了哭,扭过身去,忧伤无比的拿手绢掖鼻子。
洪刺史高声打扫了下嗓子,“咆哮公堂不成体统,按罪当处杖刑。不过念在夫人们确有伤心之处,本官暂不予追究。但若再犯,就别怪本官无情。本官办案从不徇私,堂上事主皆为本官同僚,咱们堂外一处吃酒无妨。但这公堂之上,王法比天大!如有得罪之处,也请诸位多包涵了。”
祠堂内外一时肃静下来,洪刺史也尚满意,接茬开口道,“事情的原委本官都知道了,不必复述。呃……敬节堂主事那头,本官才刚也问过了话,布氏入堂三月余,不曾换过人。那么现在要计较的,便是堂上这两个女子,到底谁是真谁是假。”他偏头看了白衣女子道,“本官问话你要据实以告,可记住了?”
那女子盈盈一福,“莫不从命。”
洪刺史对左右衙役道,“肃清堂内闲杂人等。布氏,取下幕篱。”
节妇容貌不能叫外人看见,因此来旁观的都要挡到大门外去。拿一根笞杖拦腰横梗住,要听审也只能在远处,里面人的脸是看不清楚的。
那女子应个是,方除下幕篱。皂纱下是一张苍白的脸,杏眼尖颏,倒也是个周正的美人。扫视一下堂内所有人,视线略在布暖身上一停,便转过身去给洪刺史稽首行礼。
布暖听见贺兰啧的一声,偏过脸道,“中人之姿,和你比果然差了点。”
布暖厌烦他聒噪,“你怎么没出去?”
贺兰悠然自得的摇着扇子道,“我怎么好出去?我是国公,协同监审。我还是证人,证明你原籍幽州,我是举荐你的人呐!”
布暖这会儿相信贺兰是个讲义气的,虽然嘴坏了点,但是紧要关头不会撂挑子,值得信赖。
那边洪刺史道,“本官问你,你姓什名谁,几时生人,何方人氏?”
那女子一直低着头,似乎犹豫。沈氏心道不好,唯恐这女人三个月幽囚下来要反悔。忙按着先前说好的,抬手摸摸髻上的金钗,给远在大门口的乳娘打暗号。
祠堂外立刻传来一声响亮的啼哭,那女子慌了神,回头去看,认出了孩子身上百衲衣,死灰样的眼神瞬间燃烧起来。不由自主的想迎向孩子,可那仆妇朝后一缩,隐没在了人群之中。她蓦然惊醒,再瞧瞧堂上冷眼的达官显贵们,如今已经没有容得她退却的余地。她早把自己给卖了,一个穷苦的逃难的灾民,对这些人来说就是草芥子,抬抬手指头就能碾成齑粉。为了有口饭吃,为了孩子能活命,还有什么不能舍弃的?
她顿首道,“回史君的话,奴姓布,闺名一个暖字。甲子年生人,洛阳人氏。”
洪刺史道,“如今夏侍郎疑心你是冒名顶替的,你可有何辩驳的?”
“奴问心无愧,夏侍郎信口雌黄,奴气愤难平。奴替亡夫守节,原是心甘情愿的,是瞧着我们的情分。他仙游,奴也没别的想头,只求在清净之地了此残身,余愿足矣。先前早课晚课晨昏有时,奴心自在。如今竟有了这样流言……”她伏身深深磕了个头,“奴万万不能受这不白之冤,请史君老公祖替奴做主,还奴的清白。”
沈氏提着心方放下了,也亏得寻人时有了万全的准备。这女子娘家姓韩,出嫁前读过几年书。韩家祖籍原是东都的,后来才移居外州。这么多年,这口乡音倒未改,标标准准的金陵洛下音。如今看来,当初的审慎极有远见,这韩氏压得住场面,说话条理清晰,不至于像没见过世面的农妇,叫块惊堂木吓破了胆儿。
洪刺史看看夏侍郎,“夏阁老,这女孩咬定了就是布暖,本官只有传召阁老带来的人证了。”又转过脸对容与笑道,“其实依着本官看,都是亲家间的家务事,倒没必要弄到对簿公堂的地步。两家都是苦主,坐下来好生商议,强似这样针尖对麦芒的缠斗。上将军,是不是这个话?”
容与抬眼道,“旁的倒没什么,夏阁老这样,委屈坏了沈某外甥女。将心比心,入了敬节堂还要受人怀疑。若是换作夏家小姐,不知夏阁老如何自处?”
洪刺史见容与口气不善,便去和贺兰敏之讨主意,“国公的意思呢?”
贺兰啊了声,如梦初醒的样子。拿扇柄挠了挠头皮,笑道,“在下只做旁听,怕有人为难我门下女官罢了。史君是主审,万事由史君做主。”
洪刺史该周全的都周全到了,便不再客气,手里响木轰然一拍,“带证人上堂!”
进来的是一个佝偻背的癞头男人,瘦骨伶仃的身板,想来就是那个认出了布暖的裁缝。另一个高胖的大个子女人,穿着藕色的抱腰裙。袒领领口开得极大,露出白腻腻的脖颈和小半个乳。腰封上挂了个鸳鸯袋,倭髻上插了朵芙蓉花,看样子是衙门里的官媒。
那官媒倒还好,可怜那裁缝,一屋子的贵人在上端坐着,事情的由头还是打他这儿起的,因此抖得筛糠似的。刚迈上台阶就摔了一跤,跌得满襟的泥灰。
他左右看,简直魂飞胆丧。眼睛咕碌碌转,脑子也没闲着。别人怎么样他管不着,他只要一口咬定那女官就是布家女儿,只有这样他才有活路,否则布家饶不了他,夏家也饶不了他。
洪刺史传了兰台司簿上堂,冲那官媒努嘴道,“夏布两家的媒是你做的,你来辨一辨,谁是布家娘子。可看好了,出了差迟,仔细皮肉受苦。”
那官媒道个是,旋着磨的在两人之间转。看看这摇摇头,看看那又摇摇头。众人被她弄得没底,夏侍郎粗声道,“究竟如何,你倒是说话呀!”
那官媒滑笏的笑,“哎呀,真真老眼昏花!那时保媒,娘子才只十三四岁光景,且又是一刹眼辰光,也瞧不真切。女大十八变,这小二年不见,我竟是认不得了!我看看,这也像,那也像……认不得了!”
她这通葫芦话,直叫夏侍郎蹿火。想必打听清了布家有镇军大将军这门亲,怕得罪不起,临阵倒戈了。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没法子的事。他转而对那裁缝道,“毛二奴,你来认!这话是从你嘴里出来的,你若是敢打诳语,仔细你的狗命!”
那毛二奴直直一凛,“小人不敢!”忙上前看,指着布暖道,“这个才是布家娘子!小人不敢瞒骗贵人们,小人的话千真万确!”
一石激起千层浪,大门外看热闹的人嗡嗡蝇蝇戏论起来。堂上人百样表情,却不说话,只等刺史发话。
洪刺史惊堂木又一拍,“你说兰台司簿才是布如荫的女儿,何以见得?”
那毛二奴直着脖子道,“布家娘子生得美……不瞒大人说,小人给娘子量尺寸的时候还多看了两眼……小人夜夜临睡前都回想一遍,娘子的长相,小人到死也记得!”
这话引得一干听众哄堂大笑,大门上的水火棍几乎都要被挤断,场面霎时混乱起来。
“混账!满嘴的淫/言秽语!”拍案而起的人不是洪刺史,却是镇军大将军。他朝洪刺史拱手道,“史君明鉴,却不知夏阁老的证人是从何处寻来的?我沈某的外甥女,断不能叫这等杂碎作践!这原是场闹剧,咱们这么多人,就为一个贱民的一句荤话在这儿理论。诸位都是官场上沉浮的,走到这步岂不好笑?待本将捆了这下三滥带回长安,交与刑部论处!”
“慢来!慢来!”夏侍郎皮笑肉不笑道,“上将军这样有失公允,才叫人一指证就乱了方寸,岂不折了将军威仪?”
容与冷冷瞥了夏侍郎一眼,“阁老,布暖好歹是令郎过了六礼的未婚妻,她遭人毁誉,阁老无动于衷么?”
布如荫不擅长与人辩论,憋得脸红脖子粗,方对夏侍郎道,“光楣兄定要做这种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恕布某不敢苟同。若是贵府上不要小女守节,劳烦光楣兄上书朝廷,放我女儿回家,让我骨肉/团聚。”
这时蓟菩萨带着将军亲卫也到了,排开人群进了祠堂,在堂外的院子里拱手作揖。日头下的明光甲灼然,耀得人不敢逼视。众人直到到这时才意识到,这个看似温文谦和的年轻人,原来真是那样一个位高权重的将军。
容与对蓟菩萨发话,“着人把祠堂围起来,一只苍蝇都不许给我放进来!”叫人说成弄权就弄权吧!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布暖在哪里受煎熬。真到了穷途末路的时候,也不至于坐以待毙。
洪刺史慌起来,“上将军这是做什么?”
容与看着布暖,她垂首而立,连视线都不曾挪动一下。他只觉胸口憋闷,寒着脸道,“史君别见怪,沈某是怕有人趁机作乱。护得诸位周全,沈某义不容辞。”
贺兰别过脸窃笑起来,沈容与这人最大的特色就是永远一板一眼,连扯谎的时候都是这样。分明牵强附会,脸上却像办大事似的正经表情。
洪刺史叹息,对那毛二奴道,“你说你曾经给布家小姐做过衣裳,那她出袖多少,肩宽多少,衣长多少,你可说得出来?”
毛二奴愕然道,“史君明鉴,小人是上年年下给布娘子量衣准备做喜服的。十几岁上的年纪,身量发得最快。这会子让我说尺寸,真真为难小人。”
洪刺史又轰然落了响木,冷笑道,“你这死狗奴,大半年前匆匆一面,你如何认得清人?你只知她身量会长,殊不知容貌也会变的么?胆敢扰乱公堂,你好大的胆子!”
夏夫人一旁急道,“史君若是觉得外人作不得准,咱们还有一个人证。布家宗族里的亲眷,布舍人的至亲兄弟。且不说让他指证,自家侄女总还是认得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