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轮到他吃惊了。当我坐下来,开始喝葡萄酒时,我们谈最近看的小说,写书时的感受。他在香港大学学中文,做过一段时间记者,之后经商。1989年他在北京,我们的心一下子拉得很近。夏天之后他组建了一支骆驼队,远征塔克拉玛干沙漠腹地,寻找一个一千七百多年前消失的城市。2000年,他驾着老爷车,用了四十天从伦敦开到北京。也是那之后,他用周末和假日开始他的作家生涯。谈到去年圣诞节我在什么地方度过?我说在慕尼黑。他奇怪。于是我对他说了离婚之事。他说,他的婚姻也走到了尽头。
万丈深渊出现了新世界,这么说,并非我一人是不幸之人。
圣马丁广场因运河涨潮,海水齐膝深,水手们把贡多拉划入。水退后,柱子留有痕迹,石间仍有水洼。夜里就我和他走在广场,毛毛细雨湿了头发衣服。我突然感到害怕,想找理由逃走。可越是如此我靠他越近,站在桥头,他吻了我。我带他回到旅馆。
第二天一早我们出威尼斯到阿索罗,虽是下过雪,但他开得很快。本是一个半小时的车程,因为我们说话,走了四个小时。中午时分,我们来到一个美丽古老的小镇。我们去看当年英国诗人白朗宁与伊丽莎白从英国私奔到意大利的房子,好几层楼,关着百叶窗,爬满干枯的藤蔓。门前的街很窄小,店铺开着,生意清淡,靠墙有个安琪儿的小喷水池。我们喝了里面的泉水。女诗人靠了爱情,瘫痪多年的腿奇迹般站起来。相比他们,我以为自己与W就是一夜情,或可算作一桩私情。
我想他也会这么认为。孤男寡女,睡一觉算什么?尤其是在冬天的威尼斯,一次艳遇能说明什么?
我回到伦敦。来威尼斯之前,我与P见了一面,我们分别了整整六年。在慕尼黑城中心那个朋友借我住的小房间里,新年那天,我给他写了一封信,简单地说了我的现状,他来信说等我回到伦敦,要与我见面。他在我们从前经常见面的SOHO广场等我。我们去附近一家改良的日本料理西吃的餐馆吃午饭。他比以前瘦多了,也显老了,专门把头发剪短,跟以前我俩在一起的发式一样,他说经常google我,包括我的照片,他的孩子都长大,但是与他妻子的离婚还在进行,他与那位女朋友住在一起。谈话之中他对她并不是很满意。
六年的时间并没有使我们变得陌生,网络是一个好东西,就像与他不曾分开过。
这顿午饭吃得匆忙,我们话未尽,我们朝餐馆门口走去,那是一坡较长的台阶,突然我们拥抱在一起,亲吻在一起,说我们得在一起。我们站在台阶上开始约好到他家里去,有好几天他的女友不在伦敦。他对我说,不要轻易决定,要我等他安排好,我们可以重来。既然上帝让我们再次相遇,我们仍是爱着对方,为什么不给我们自己一个机会?
我答应他。
我答应他时,并不知道我会在威尼斯见到W。
算了吧,W会忘掉我的。浩渺的海水,怎会同时出现两艘小舟,来救我这个落水人?他们早在住宿学校时认识,P高他一个年级,而且都是牛津大学毕业。别自作多情了,相比W,P一直在那里,他爱我,如同我爱他。
就在我忐忑不安时,W发来电子信,告诉我,那次到威尼斯,他从南部山里开车四个小时,轮胎突然坏了,被及时发现换掉,他捡了一命,上帝给了他一次活的机会,他要选择一种新生活,那就是爱我。威尼斯之行决定他下半生的命运。他回到北京,就和妻子谈离婚。虽然两个孩子都在英国上大学,离婚之难,超过他的想象。他被赶出家门,在外租了一个房子。但是他不要改变决定。
到了与P见面这一天,我取了电脑和随身衣物,来到SOHO广场。我提前到了,我绕着广场走,广场不大,我在英国的出版社就在对面。沉下冰底的往事在翻腾,我摇摇头。我看见P来了,他等在那个雕像前。
相爱的人怎么可以在一起,老天也不允许的,若在一起就要付出大代价。这个想法马上占有了我的心,我想朝他走过去,可是我的脚迈不动。我需要一个人完完全全,没有保留地爱我,他爱我比我爱他更多。这么些年过去,我不可以保证P是这么个人,但我可以打赌W是,他好像一个新世界,是一个真正的男人,果断有力,以行动向我表示他的感情。我不再年轻了,爱情怎么可以重来呢。更何况W是出自本身对中国文化历史有兴趣,他会中文。P呢,是因为我才对中国发生兴趣,他一生只到过香港,如同许多西方人一样,对中国文化和历史只来自书本知识。
我在远处看着P,他拿出手机打,我赶快关了手机。他等在那儿已经过了半个小时,显出不安、担心来。
我脑子也在想,这两个人呀,谁才是今生之伴侣,我不能错,再也不能错。我抬起头看天,伦敦的天一如既往的阴暗,风刮在脸上,刺痛刺痛。我充满了矛盾,犹豫难决。可我必须选择一个人。我一跺脚,转身离开,泪水马上流了下来。对不起,P,我最亲爱的人,我让你失望了,永远让你失望了。
那天深夜,我发了一个电子信给他:“都是命运。”
他像等在电脑前,马上回答了:“是的,亲爱的。”随着时间的逝去,他会理解和原谅我的。
现在,这些事都是讲给母亲听的。我相信她的魂伴着我走这一程。W就是我肚子里孩子的父亲。经过这么多生命和情感的死亡,我好想拥有一个孩子,这是多么自然而然的念头!
我对母亲说,这一次,我只想找个爱人,而不是一个父亲。失去母亲后,我终于长大。他要跟着我来重庆,可是他尊重我一个人来。每回给你烧香,我都算了他和肚子里的孩子。因为他要我那么做。
从背包里取出母亲做的那个大夹子,看那些过去的照片,与P在一起的照片,我看上去是那么开心,周身上下的打扮,那么不经意,随随便便,就是那么好看,眼睛那么美,充满甜蜜。我随口成诗,想象奇特,文字也美轮美奂。那不是我,一定不是的,若是要形容那种快乐,我都难找到恰当的词,我知道我这一生无法再有第二次能有那样的时刻。这么说,就是非常不真实,那些人和事,那些天气和周围的一切,都没有存在过,谁能不爱那个自己,谁能不爱那个使自己变成那个样子的人呢?我爱他,以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爱情,这种爱情终归是经不起世俗,经不起考验的。好比繁花,一春又一春,终会殆尽。第二次我们相遇,有那么一刻,我这一生都够了。
而我丈夫呢,和他在一起的照片,我几乎很少笑,喜欢暴露身材,曲线毕露,很浓烈的口红,妖艳放荡,故意像个十足的荡妇,甚至是个小娼妇、小婊子。他呈现我的另一面,或把另一面夸大。可我害怕,成天担忧着什么。
遇见W之前,我悲伤,随时准备与这个世界说再见。见过W后,我变得沉静,眼睛里有一种火焰,在不为人察觉地燃烧。
我对母亲说了好久好久。在火车上,火车咔嚓咔嚓地向我出生的山城重庆驶去,我仍是同样的姿势,看着窗外。当我坐在飞机上,我还在和母亲说话。那些断裂开的记忆,被痛苦击碎的岁月,都在与母亲的这种交谈中呈现出来,它们排列成序,相互佐证,紧密相连。
10
当晚十一点,我回到北京。
两天后,母亲的骨灰下葬,与父亲合墓。母亲这下可以好好睡觉,休息了。
第三天,一个我和W的妻子的共同朋友打来电话,说W的妻子不会离婚,要拖三年五载,甚至十年,就是离婚,她要让他以失去全部财产为代价。朋友劝我放弃W,更不要有孩子。我谢谢朋友的电话,并告诉她,就算他形式上不得自由,会成为一个穷光蛋,我也不会改变心意,有情人难成为眷属,但我相信奇迹会发生。
七个月后,我在北京一家私立医院生下一个女儿。她的父亲守护在我身边,从护士手里接过一个正在呱呱啼哭的初生婴儿到我面前,让我看。她一触碰到我,就止住哭,身体自动地靠过来,她的脸好像我的母亲,她的外婆,有着高高的额头、妩媚的嘴唇。是啊,她跟母亲一样属相猪。眼泪顺着我的脸颊哗哗往下流。医生说,不要激动,血压升高。他们抱走她,给她清洗干净,包裹好。
我要平静,我对自己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他们在做手术后的工作,隔了一会儿他们把我推回我的房间,我的女儿睡在床边上的婴儿箱里。感觉一个漫长而辛苦的旅途结束,我终于放心地睡过去。
我好像在自己为母亲买的重庆长江边的新房里,两套房子打通,空空的几个房间,一件家具也没有。母亲站在窗前,向我招手。我说,这么大的一个个房间,完全够我们家里所有的人搬来一起住了。我再看她时,她已不在了。我走到窗前,下面是滔滔东逝的江水,船在行驶,汽笛鸣叫,远远的山峦若隐若现。
一个小蝌蚪在水里游,一个大蝌蚪跟在小蝌蚪身后。她们在宽阔无比的江里,努力游向对岸。小蝌蚪对大蝌蚪说,真好,前一世你是我女儿,这一世你是我母亲!我们俩永远在一起,永远不分离。
我醒了,清楚地记得那蝌蚪的声音,和母亲一模一样,她的脸,当然也和母亲相同。
2009-5-3初稿北京
2009-5-21二稿,6-17三稿
2012年底修订2015年修订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