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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郊摘星楼,离玄洛的府邸不过三里之遥,这里原是本朝星象师的观星之所,因广云子颇受嘉靖帝器重,便被御赐为其下榻之处。
玄洛到的时候天已尽黑,他把马绳扔给出来迎接的小道士,便轻车熟路地沿着楼侧楼梯上了五楼,只推开半敞的木门,便见茶案前的广云子含笑作了个请的姿势。玄洛也不客气,撩袍一坐。
“别告诉我你早就料到我今夜会来。”语气竟是分外熟稔。
广云子把茶盏往玄洛跟前一推,笑叹。
“总归你也不信阴阳五行、八卦命理,小道便也不去讨人嫌了。”
玄洛执杯的手一顿,方要把茶盏送到唇边,想了想又重新放回桌上。
“仙翁不妨说来听听。”
虽然对方还是一副慵懒的形容,然则今日的状态显然和平日不同,广云子一扫浮尘,双目微眯。
“就拿小老儿来说,在北魏深山多年,对中原虽多有耳闻,却从未下定决心前来,你到的前一日,小道心血来潮卜了一卦,竟是呈万象归一,诸事顺利之,却也是冥冥中的注定。”
广云子素有“活神仙”的雅称,北魏皇室请他出山多年,却从未得到其首肯,前任北魏帝,也就是完颜承烈的父亲一怒之下打算强行把他绑来,没想到广云子未卜先知,竟躲得众人遍寻不着,如此一二,只熬到新皇上位才重现人前,却也依旧神出鬼没,上次若非完颜承浩暗中帮忙,玄洛也不会那般顺利。想起当日在深山中见到的头发蓬乱,衣裳褴褛的糟老头,玄洛不由失笑。
“都说中原水土养人,我从前都不以为意,在仙翁身上,倒是立竿见影。”
被一个后生这般打趣,广云子也不生气。
“小道身为方外之人,讲求的便是随遇而安四字。落魄时以天为被以地为榻;荣华时独享摘星……”说道这里,他声音一顿,拱手朝皇宫方向恭顺一礼。
“当然,这也是托圣上的福。”
玄洛调侃。
“仙翁不仅随遇而安,且也入乡随俗。”
广云之面色不变。
“你们中原人不是常挂在嘴边,一张一弛文武之道,小道深以为然。”
话毕两人对视一眼,以茶代酒碰杯大笑。
“你师傅从前曾在我面前夸口他那个徒弟是天下第一聪明人,我向来不信,现在看来,倒是所言非虚。”
玄洛疑惑。
“何以见得?”
广云子莫测一笑,从袖袋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三枚铜钱。
“趁小道今日心情好,免费替你卜上一卦。”
玄洛沉吟,平常不削一顾的,这次到底从桌上把铜钱取起托在掌心。本想漫不经心一扔,可到了最后,竟是异常认真地双手合十,把铜钱颠了又颠,这才缓缓散在桌上。
广云子看了一秒,“还需五次。”
玄洛竟是难得地配合,见他摇完,广云子托腮。
“奇了奇了,你摇卦的时候求的是什么?”
玄洛轻咳一声,有些不自然地道。
“姻缘。”
果然,广云子先是一愣,随即笑得打跌,这个样子,哪有平素仙风道骨的神仙风范?眼见玄洛脸色越来越臭,广云子这才收敛神色,他捻了一下胡须。
“你也别恼,小道这是替你师傅高兴,他若是得知那个皮劣的小子有一天也开始关心自己的终身大事,定然很高兴。”
再一次提及这个师傅,玄洛也有些动容。
“一别数年,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他。”
“你也别担忧,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活法,就像我,以为能远离俗世,最终还不是离不开这万丈红尘!你师傅嘛,却是刚好相反,只要他想回来,自然便会来找你。”
玄洛点头,视线重新落回桌面上一字排开的三枚铜钱上,声音中竟有些难以察觉的紧张。
“仙翁,不知这卦象如何?”
“若是姻缘……”
广云子捻起其中一枚铜钱。
“与你相结姻缘红线之人已经出现,只是有些奇怪——”他把第二枚铜钱拨弄开,皱眉。
“那个人好像有两段红线,话说……你不会看中了有妇之夫吧?”
玄洛面色一沉,“一派胡言!”
“罢了罢了,心诚则灵,左右你也不信,大抵也不精准。”
广云子把铜钱收回袖袋中,一言不合就打算招呼小道童来送客。这般性情,让玄洛简直哭笑不得。
“仙翁,先别急着赶客人走,我今日前来,却又一事想向您请教。”
“噢?辨机那老东西的高徒也有想不明白的东西?”
话虽是刻薄,然而却慢慢坐了回来,显然对玄洛的疑问十分有兴趣。
“仙翁见多识广,玄洛有些好奇这世上是否真有死而复生的人?”
“死而复生?”
广云子捻须。
“史书上前有始皇帝派徐福去蓬莱求不死神药,后有武帝李夫人还阳相见……消息虽不可考,然而小道始终认为万事万物皆逃不过机缘二字,再说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只怕也不是空穴来风。”
玄洛曲指扣着桌面,似在思索,良久,他起身告辞。
“打扰仙翁。”
“小道通过你手到了中原,一达夙愿,说来也是你我之间的机缘,或许以后还会有更多的交集,若你还这般见外,那小道岂非应该诚惶诚恐?”
一席话不由拉近了彼此之间的距离,从前得知广云子竟是师傅的挚交,玄洛还有些不解,恣意潇洒我行我素的辨机公子什么时候竟和这等道貌岸然之人成为朋友,不过现在看来,倒是自己肤浅了。
玄洛拱手再次行礼,这才大步走出摘星楼。漫天星空下,广云子站在窗前目送黑夜中逐渐远去的一人一马,若有所思。
回到玄府的时候,见宝笙一直守在卧房门外,玄洛询问。
“她如何了?”
宝笙微微行礼。“小姐尚未醒来。”
“好,你先下去……”话才说了一半又立马改变了主意,“你随我来,我有问题要问你。”
一直到夜半三更,玄洛才放宝笙回去,他推开卧房的雕花木门,直到转过屏风看清绣床上安眠的人影心中才微微放松。想起方才向宝笙逐一证实的几个名字,玄洛脑海中大致谱出一个框架。
他素来不相信生死轮回因果报应一类,所以对于阮酥白日中的那段故事,虽是大为惊异,却尚保留怀疑态度。皇城司中酷刑审犯,犯人到了癫狂边缘,也会产生各种荒唐臆想;可是若是真的——
那一切都说得通了。
他弹指点开桌上的火烛,从笔架上取出一支兔毫在宣纸上一一写下印墨寒、祁清平、祁金玉等人的名字。故事中那位相府嫡女是阮酥的话,最后位居相位背信弃义的负心人自然便是印墨寒,若他求娶的公主是祁金玉,难道曾经姐妹情深最后背后一刀的就是那祁清平?
“小姐在阮府中便与当时还是郡主的祁清平貌合神离,不过奴婢发现她对祁清平似乎颇为了解,手段也更胜一筹,祁清平虽然厉害,却不是她的对手。”
玄洛慢慢回味着宝笙这句话。
阮酥的故事讲得最多的是爱恨纠葛,却没有提及更多的政局变幻。
在那个故事中,祁清平成为了皇后,印墨寒官拜宰相,阮府一脉衰落最终满门抄斩,若是按照现今的局势,便是印墨寒扶持的对象登了皇位,阮风亭历来便是太子一党,难不成故事中最终荣登大宝的是五皇子祁澈?
笔尖在宣纸上陆续又添上了几个皇子的名字,随即又把颐德太后、嘉靖帝、甚至是祁金珠、祁金晶等几个公主也一一写上。祁金玉的名字被朱笔划掉,玄洛抱手看着那张繁复的名字网,突然发现少了点什么。
这里面没有当下频频动作的长公主德元,也没有执掌皇城司的自己!
比起白日听故事时的嫉妒与失落,玄洛如今更带上了一丝审视。
故事中他与阮酥完全没有交易,那他可不可以这样认为,在故事中相府嫡女最后殒命的当口,德元和自己尚未登上舞台,或者说,在那个故事中并没有成为主导大局的力量?不过——若是祁澈胜了,按照他如今的布局,只怕也是惨然收场……
这个想法让玄洛颇为震撼,他双目骤紧,脑中飞转,只觉祁澈尚无统揽大局的实力,而太子……正思索着,忽然听到身后一声呢喃,玄洛一下被拉回了现实,他忙走到帐前,见阮酥睡得似乎并不十分安稳,不由伸手替她轻轻揉着太阳穴,睡梦中的阮酥似有所感觉,竟像一只小猫一般往他的方向靠了靠,玄洛唇角一勾,鼻畔的安神香让他的神经慢慢舒缓,他平息了一下呼吸,环住阮酥的腰慢慢躺下……
当清晨的第一抹光线洒入房间时,阮酥慢慢睁开了双眼。入眼的绣帐让她一瞬怔愣,而后又慢慢放松了心情,她微微偏脸,果然发现玄洛便在她的身侧,这个场景竟是那般熟悉,久而久之到她已然有些习惯。
“在笑什么?”
闭眼中的玄洛往前一探,搂紧了她的腰。
“只是觉得如果我们都不回宫的话,太后会不会震怒?”
或许是一觉好眠,阮酥已然接受了各种事实,消极的情绪也逐渐消散。
“管她是否震怒。”
玄洛显然也感受到她的好心情,上前一步。
“一会我们便去太后面前请旨,让她成全我们的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