板书小说网 www.banshu.net,最快更新大漠月影最新章节!
为了让月桐好好休息,军臣不让任何人来探望月桐,更严禁任何人提起雪公主,兰芝,兰雅。纵然与外隔绝,月桐依旧每夜会作噩梦,从梦中惊醒时,都是全身湿透。一个月过去了,月桐的身子虽无恶化,却也没有好转。林士德已向军臣明言,宁神药不可以再用,停药后,月桐就会慢慢记起雪公主的事,以她此时的身子状况,恐怕会难以承受。
军臣焦虑地在帐中踱来踱去,一筹莫展。
刘莫寒与林士德谈了几句后,走入军臣帐中:“单于,阏氏如今病情反复,我有一提议,不知妥不妥当。”
军臣急道:“侯爷快说。”
“阏氏生产时失血过多,身子过于寒凉。但又因体弱,虚不受补。寒冬将至,阏氏若继续留下王庭,一来因气候冰冷体内寒气难以去除,二来身在王庭,阏氏难免会因景思人,思人生悲,对身子康复极为不利。”
军臣眉头紧锁,沉声道:“侯爷是什么意思,是要月儿离开王庭?”
“我在汉国云中郡有一座别府,府中有一个温泉,温泉对去除阏氏体内的寒气很有帮助。别府四周清静闲逸,很适合养病。”
军臣脸色拧结,默默不语。
刘莫寒道:“单于可以派兵驻守在云中郡边境,我会调遣精兵守卫别府,确保阏氏安全。府中的侍女仆人都跟随我多年,单于也可派遣亲信一同前去照料。”
军臣注视他,脸色阴晴难定。
刘莫寒郑重道:“我以性命担保,阏氏身子康复后,会送阏氏平安返回王庭。”
军臣沉思良久,深幽地道:“侯爷对阏氏的用心真是非同一般。”
刘莫寒淡淡一笑:“我有此提议为公,也为私。”
军臣眉头微微一挑,看向刘莫寒。
刘莫寒坦然道:“于公,阏氏如今深得单于宠爱,阏氏身为大汉公主,单于看在阏氏的份上必会与大汉和平共处,我也算是居功至伟。于私,文帝削藩之举,势在必行。若阏氏在本侯府上养病,文帝必会明白我与单于的关系非比寻常,自然对削减楚国势力有所顾忌。再于私,若能让阏氏早日康复,单于必会记下我这份恩情。”
军臣轻笑道:“侯爷果然是心思缜密,考虑滴水不漏。朕倒真希望你那汉国皇帝把你们这些藩王全削了,绝了你对汉国的心思,一心一意来当匈奴的王爷。”
刘莫寒温然道:“种下了恩情,难保他日我真的要向单于卖这恩情的果子。”
军臣颔首道:“好,月儿就拜托侯爷照顾。月儿不在王庭,我就可亲自去探看各王族。无论如何,明年春天,一定要把月儿送回。”
刘莫寒微笑地应允,心中漾起一股莫名的暖流。
---
月桐虽平日精神不振,却也为儿子想出了名字:祁翰。劲者为翰,高飞持之。军臣很是欢喜。
军臣虽同意月桐去云中郡养病,却不允许带上祁翰。月桐离开王庭时,祁翰交由蝶君和文叔照顾。匈奴王子由汉人总管来照顾,胡耶纵然百般不愿,也无法违逆军臣的旨意。
军臣亲手把月桐抱上马车,让她舒服地躺在车厢里,又在她耳边说了许多甜言蜜语,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军臣派出了一万兵马随行。一万兵马会驻守在云中郡边境,而五百精兵会随守在月桐身边。
“月儿在你府上是要好好休养,我不希望有他人来打扰。”
刘莫寒会意道:“我明白。”
军臣略有犹豫,还是忍不住问道:“萧逸之是不是已娶妻?”
刘莫寒细想片刻道:“他或许已低调成婚。只知鸣月庄的事处他已交由他两位哥哥处理,他如今身在何方无人知晓。”
军臣微微皱眉:“无论如何,我不希望他在云中郡出现。”
刘莫寒郑重道:“我记下了。”
---
马队浩浩荡荡地前行,因怕月桐颠簸,一行人每日慢行,又走走停停,走了十日才去到云中郡的靖侯府。
马车到时,府中的管家仆人侍女已在门口相迎。小茹为月桐披上貂皮披风,戴上狐皮冠帽,与桑苗,白雁搀扶她下马车,原要扶她坐上暖竹兜,月桐摇摇头:“躺了那么久,骨头都硬了,我想走走。”
小茹与桑苗左右扶着月桐与刘莫寒一起步入靖侯府。
走过青砖影壁,穿过大院,沿竹影婆娑的回廊向侧院走去,便看见一排郁郁葱葱的松树。白雪沉沉累累地压在繁绿的松树上,却不减其精神抖擞之态。
侧院旁不远处的厢房有轻烟袅袅,刘莫寒带月桐向厢房走去,院门一开,在院子的左侧有一个拢在薄雾中的温泉。右侧种着一颗梅花树,枝上粉红梅花在洁白的寒雪中盛放,清香盈院,沁人心扉。打开房门,窗下的案几上放着一盆怒放的白梅花,朵朵冷艳,暗飘缕缕幽芳。房中的琉璃屏风上画着的是盛放的梅花。房中已点上暖炉,一室温暖如春。
月桐坐在席上,温笑道:“翠竹,苍松,寒梅,好清雅的府第。侯爷名为莫寒,倒成了这府中岁寒三友的第四友。没想到侯爷是如此风雅之人。”
刘莫寒哑然失笑道:“那阏氏以为本侯是何许人物?”
月桐看向他,狡黠地笑了笑。她本想说“是只狐狸”,当着一屋子的人面前戏弄他似乎有些过火,才硬生生地忍了下来。
刘莫寒看见月桐一脸狡狯,知道她有开玩笑的心情,也松了口气。
“温泉旁的房间是浴房,我把温泉水引到里面的浴池,阏氏可以放心在里面泡浴。不过每次不可多于半个时辰。阏氏先休息,晚膳时本侯再过来。”
刘莫寒步出厢房,看着温泉上的缕缕轻烟,唇角扬起舒心的笑意。
---
月桐坐在温泉浴池中,不知觉地滑下了泪水。
“小茹,小雪儿的丧礼已经办过了?”
小茹点点头,黯然道:“雪公主走后的第七天就办了。”
“真的是意外吗?”
“是的,那些马得了马疯病才会发狂。”
“芝姐姐怎么样了?”
“有雅娘娘精心照顾,芝娘娘会没事的。娘娘,你别多想了,养好身子就能回去看五王子。”
月桐闭上双眼,泉水的温热慢慢地渗入她的肌肤,轻柔地抚摸她刺痛的心。经历了那么多的锥心之痛,她以为心会习惯了,麻木了。可,痛,为什么依旧噬骨,断肠?
小雪儿走了,翰儿来了。这边花凋谢了,那边草发芽了。人生起起落落,大悲大喜,一如白云苍狗,转眼沧海桑田。
恍惚间,月桐听到悠扬而至的琴音,弹奏的竟然是“月儿谣”。
“去看看是谁在抚琴?”
侍女出去后没多久回报:“回娘娘,是侯爷在抚琴。”
月桐诧异地喃喃自语:“他也会抚琴?”
---
寒冬的夜幕来得特别早。刘莫寒换了一身便服来到房中。月桐泡过温泉后,脸色的苍白褪去不少,在温暖的厢房中,更隐隐透出丝丝绯红。
刘莫寒微笑道:“阏氏的气色好一些了。”
月桐点头笑道:“温泉真是好。在里面泡一泡身子都松开了。”
“阏氏喜欢就好。”
“侯爷会抚琴?”月桐好奇的问。
“很奇怪吗?”
“你还会弹奏‘月儿谣’?”
“这曲子听了几遍,要弹出来也不难。”刘莫寒微笑道。
月桐托腮看着他:“不过听你的曲子,好像是许久没弹了?”
刘莫寒默默地点点头,眼中闪出一丝黯然:“六年没弹了,弹起来是有些生疏。”
月桐会意笑道:“若忘记了旧的曲子,就可以练练新的。侯爷若不介意,倒可以与我一起合奏。”
刘莫寒眼眸泛起了笑意:“待阏氏身子好些后,我一定前来讨教。来,先用晚膳。”
---
此后每日,刘莫寒都会前来与月桐一起午膳,午膳过后若天空放晴,就会与月桐在府院中散散步。
整个靖侯府都种满了竹子,松树和梅花。有翠绿与桃红点缀在白茫芒的大地上,有暗香飘摇在冷萧萧的寒风中,萧瑟的寒冬仿佛不再那么难耐。
月桐总爱走在梅花树下,闭目细闻梅花的清香。刘莫寒静静地站在一旁陪伴,清淡的面容浮起不易觉察的心醉。
闲走半个时辰后,月桐去午休。午休起来后,就去泡一个时辰的温泉。泡完温泉,休息片刻,也就到了晚膳时刻。刘莫寒十日有八日都会来与月桐一起晚膳。起初刘莫寒总会说一些小时候与军臣一起的趣事,月桐听着听着,话匣子也打开了,加油添醋地说起她自己的趣事来。有好些就连小茹都没听过。有时候说着聊着,欢言笑语,一顿饭可以吃上一个多时辰。
“告诉你一个秘密,你知道我哥哥最怕什么吗?他最怕青蛙。我记得八岁那年,我抓了好几只青蛙放进他的被褥里,他一躺进去就吓得屁滚尿流的。那次,他可是真生气了,冲到我房间来,把我压在榻上狠狠地打了我屁股。我也真生气了,连夜向父王告状。结果哥哥也被打屁股了,我就被罚三天不能吃点心和发誓以后不能再抓青蛙来吓哥哥。隔了一个月,哥哥又被吓了,气冲冲地去找父王告状。我吓了他,却没被罚,你知道是为什么吗?”月桐洋洋得意地看向刘莫寒,笑意满眸,眼波流淌。
刘莫寒心头怦然乱跳,却依旧不动声色地问:“为何?”
月桐瞇着眼,淘气地笑道:“我对父王说,我没抓青蛙来吓哥哥,我抓的是癞蛤-蟆。”
房中的侍女都强忍着笑意,却压不下满溢而出的窃笑声。
刘莫寒哈哈大笑起来:“难怪元陵王如今如此精明,原来小时候训练有素啊!”
月桐笑道:“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也快告诉一个你自己的秘密,这样才公平。”
刘莫寒思量半刻:“五年前,我在广阳郡蓟县遇到小女子拦在我马的前。那时我曾想过停下来问她叫什么名字,后来,还是走了。六日后我办完事,知道鸣月庄竟然应了这小女子的求医。那时候真有些后悔,当时为何没停下来。”
月桐愣住了:“为什么后悔?”
刘莫寒笑了笑:“要早知道你可以混进鸣月庄,我就可以收买你做探子。”
月桐怔愕一瞬,哈哈大笑起来:“犯傻了吧?后悔了吧?”
刘莫寒似真似假地点点头:“很后悔!”
刘莫寒步出月桐的房间,脸色的笑意渐渐凝结。
他凝望厢房,一灯如豆,月桐的身影走到窗旁的梅花,他伸出手,凌空轻抚在影子上。月桐停留了半刻,走远了,他的手掌在寒风中渐渐失去了温度。
如果当初他为她停了下来,她没有去鸣月庄,结局又会如何?
刘莫寒把手收回,深深地吁了口气,默默转身离去。
---
一个月后,月桐在午膳时向刘莫寒道:“侯爷,你不用每日都陪着我,你的府第我都逛得熟透了。而且每日都有一堆侍女仆人跟在我身后,房外府外又有一大批侍卫守着,真是连只苍蝇都飞不进来。我在这很安全,你就别担心,忙你的事去吧!”
刘莫寒窥见她眼中的狡黠,微笑道:“阏氏似乎是话中有话。”
月桐眼珠子转了转,狡慧地笑了笑:“我只是不想侯爷荒废了正事。”
刘莫寒点点头:“也是,我也很久没亲身去视查民情,也该去外面逛逛,多了解百姓的生活。”
月桐杏眸瞪时一亮:“我身为大汉公主也有职责要体查民意,不如,我陪侯爷去逛逛?”
刘莫寒会意地微笑:“只怕辛苦了阏氏。”
月桐忙道:“不辛苦,不辛苦,为了百姓,多辛苦也不辛苦。”话完堆起一脸的正气凛然。
刘莫寒温和地笑了笑。
“那,我们什么时候去视查民情?”月桐忍不住追问。
“等哪日天气清朗,无雪无风时。”
“今日就是绚日高挂,又无雪无风,正是最佳的日子。”月桐禁不住满怀的兴奋。
刘莫寒知道她是急性子,点点头道:“也好,用完膳就可以……”
月桐倏地站起:“我吃饱了,先去更衣。侯爷你慢用,我们半个时辰后出发。小茹,更衣。”说完已不容刘莫寒说话,快步走回寝室。
刘莫寒微笑地摇摇头,笑容暖暖似碧空中的绚阳。
---
为了不引人注目,刘莫寒只让四名侍卫跟在两人身后,几十名暗卫就以便服散布四周,暗中保护。
马车去到一条大街中,因今日天清气朗,大街两旁有各式各样的小摊小贩,也有酒楼客栈,米行银庄,街上行人熙来攘往,好不热闹。
月桐掀起在马车窗帘看见人群来往如梭的集市,心中欢喜时不由然渗出丝丝凄然。她已有一年多没看见汉人的市集,这里虽然没有长安大街繁盛,却比起王庭中的一片无边无际的白雪有生气多了。
“我们下去走走吧!”月桐向刘莫寒道。
刘莫寒点点头。两人下了马车,缓步在街道上。两人衣着并不华贵,但男的俊朗伟岸,英气凛人;女的仙姿佚貌,倾国倾城。经过之处,引来了所有人的目光。
月桐不管众人的目光,不断地向街道两旁的小摊小铺这看看,那望望;这碰碰,那买买。不一会儿跟在身后的侍女仆人手上都拿满了东西。
刘莫寒看着月桐双瞳泛光的样子,温笑地跟在她身旁,月桐偶尔会拿起两样东西问刘莫寒哪个好,刘莫寒还没回答,月桐就自己嘀咕:“算了,两个都要。”刘莫寒禁不住哑然失笑。
月桐经过一家卖木雕的小摊,目光被摊上的两把木匕首吸引住。她拿起两把木匕首,木匕首应该是用白桦树的木头雕刻的,一把匕首套上刻着一只鹰,另一把刻着一只马,很细致神似。月桐拉出木匕首,一把匕首上刻有山纹,一把刻有水纹。小摊的老板是个中年男人,他并没有留意月桐,只是专心地在刻手上的木雕。
“师傅,这两把匕首是你亲手做的吗?”
中年男人抬起头,看见月桐时略有诧异:“是的。一枚钱一把。”
“为什么鹰的匕首会刻山纹,马匕首会刻水纹?”
“鹰,飞越千山,马,踏遍万水。”
千山,万水?月桐心头一震,双瞳霎时涌出凄楚。
“这两把匕首我要了。师傅,你可以在匕首套上刻字吗?”
中年男人放下手上的木雕,点点头道:“刻什么字?”
“鹰匕首上刻‘圆’字,天圆地方的圆。马匕首上刻‘翰’字,劲者为翰的翰。”
中年男人打量了月桐一刻,接过匕首,拿起尖刀刻了起来。
“师傅上过战场?”
中年男人诧异地抬起头:“夫人怎么知道?”
“师傅手上的茧是练箭练刀磨出来的吧!师傅的脚似乎有不足之症,是不是在战场上受过伤?”
中年男人感佩道:“夫人真是观察入微。二十年前,我的确打过匈奴兵,那场战役大汉大败,死伤惨重,我虽没死,脚从此瘸了。”
“朝廷没有照顾伤兵吗?”
“伤兵万千,朝廷哪顾得了那么多。给了些钱币就把我打发走了。我原是长安人氏,但我身无长物,在长安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于是就来了云中郡。”
“为什么?”
“这二十年来,匈奴对大汉的入侵抢掠就没停过。这云中郡毗邻匈奴,匈奴兵三天两头就来被抢夺,能走的人全走光了。我们这些身无分文的人去哪都一样,留下这些空置的房子,也算有个栖身之所。不过,最近这一年,匈奴兵倒是一次也没来过。听说是陛下给匈奴送去了位貌若天仙的邀月公主,那匈奴单于宠爱极了,就下令不可再抢掠大汉。唉,我们这些士兵在沙场上拼死拼活的都护不住国土,一位公主就把匈奴兵都收了回去。我们这些百姓都求神拜佛,公主要长命百岁,我们也就能过上和乐安宁的日子。”
月桐的眼眸猛然震动。
“夫人,刻好了!”中年男人把两把匕首递给月桐。
月桐微笑道:“师傅的手艺真好。谢谢了!”小茹递上钱袋,月桐拿出两锭金子递给他。
中年男人唬住了:“夫人,这,太多了。”
“收下吧!师傅为大汉上过战场,算是我的一点心意!”
中年男人愣了愣,忿忿道:“可惜我的腿残了,不然还要上沙场跟匈奴兵拼了。”
月桐悠悠道:“以后,匈奴兵不会再来。”转身缓步离去。
中年男人呆愕了半晌,大声叫道:“夫人,多谢!”
刘莫寒跟在月桐身旁,幽远道:“单于曾下令,所有匈奴将士,王族,绝不可抢掠大汉与大月氏。在边境的郡国的百姓已把邀月公主当作护身符。”
月桐怔怔一瞬,无奈地笑了笑:“看来我的功劳不浅啊!”
刘莫寒深深地望了她一眼:“世上得与失,本就难以计算。失了小爱,得了大爱,是得还是失?失了人,得了心,是得还是失?”
月桐脚步戛然而止,她的眼波似浪般涌向刘莫寒;刘莫寒温笑而对。两人默默对视片刻,月桐垂下眼帘,轻笑道:“我知道你是什么了?”
“是什么?”
“你是披着狼皮的狐狸。”
刘莫寒轻轻笑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