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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淮帝统治的二十余年中,景治二年是个极特殊的年份。
新春还未来临时,南方四洲,其中还包括三皇子治内的矩州都遭逢了连日大雪,牲畜冻死无数,大雪封路,导致三皇子奉了上谕却无法回京。矩南一道的百姓受大雪所苦,将这一年称之为“灾年”。
天下人口口相传,谣言说地多了,竟也有了几分事实的味道。在正月初一的清晨,舒老突然驾鹤西去,又为这个多灾的年份添上惨淡的一笔。京中官员对他的死似乎并不意外,背后偷偷猜测他的死因,关于舒老死于积毒的说法就这样渐渐传开了,但凡聪明点的人都能看出其中必有玄机,把警惕的目光移向了宫中。
朝臣们一致谏言为舒老追封谥号,皇帝尚在犹豫不决,偏此时又出了意外——正月里,几个宗室子弟聚在京郊玩乐,碰上了刘阀的几位公子,他们相遇时为了些许小事感到不快,随之发生了口角之争。刘阀这几年正是春风得意,门下年轻子弟行事素来张扬,碰到宗室也不多让。在过去几年中,这样的碰撞没有十件也有八件,宫中上下并未在意。谁知几日后竟惹来了轩然大(da)波,几位老臣以此事为由,提出四皇子应该前赴藩地。
大臣们连理由都准备地非常充分,大皇子和三皇子都是在这个年纪搬离皇宫前往藩地的,四皇子自然不能例外。这样的表态已经将拥护太子的意图表现地极为明显。皇帝又气又恼,对这样的谏言一概不理。几位大臣也异常坚定:直谏,劝谏,引经论典,用尽一切办法想让宫中屈服。
君与臣,便这样开始了僵持。
舒仪敏感地察觉到这件事不像是一件突发事件,倒像是早有预谋的。她将最先上书的几位大臣的名字打听来,和舒老留给她的名册一对照,心里就有了底——这是舒老临死前的安排。
想到朝廷这几日的紧张,舒仪不禁感慨:舒老一经出手,就直接打乱了皇帝的部署。就以这份老辣来说,难怪皇帝再也不能容他。
元宵这日,皇帝下了追封舒老的诏书,舒老谥号忠敏公,用字规规矩矩,可以看出皇帝安抚人心的用意,与其说是赐给舒老,还不如说是赐给门阀贵胄看的。宫中为示恩宠,由皇四子郑衍为使臣,亲自送至舒府。
皇子的仪仗从正门迎入,日光映照在郑衍身上,舒仪远远望了一眼,只见他一身幡龙石青锦袍,仿佛霞光笼罩下的一株玉树——而他的眉宇间添上几分成熟,衣饰一换,竟然与舒仪记忆中的俊朗少年大不相同了。
接迎诏书自有五姐舒陵,舒仪趁空闲时退回内院。
舒府的梅花开了一整个冬天,此时已经谢了大半,三两朵幼小的梅花缀在枝头,也显得零星而寂寞。舒仪抬头看了一会儿,心想这几朵花真是可惜,来不及盛放就要凋谢了。她伸手折了一枝下来,放到鼻下一闻,依旧寒香入骨。转身正要离开,月牙门那头有人走了进来。
舒仪扫了一眼,不由停下脚步,等来人走到面前,她欠身道:“殿下怎么进内宅了?”
“听说舒府梅花开得好,”郑衍对她一笑,“路过院子的时候就闻到香味了,忍不住进来看看。”
舒仪看看枝头,将手上的梅枝递了过去:“时节已经快过了,剩下的也等不到开全了。”
郑衍接过手,仔细地看着她问道:“这些日子,你还好吧?”
他的乌瞳像是片云不着的朗夜,看着让人安心,舒仪微微一笑道:“家中早已安排妥当,谢殿下关怀。”
郑衍轻声一叹,沉默半晌,忽然道:“你不问问我这段时日可好?”
舒仪微怔,即使不用想也知道他的日子并不好过,朝堂上那些耿直的,或者别有用心的大臣们正把矛头对准他——而这些还只是明的,在暗处,还有多疑的太子,推波助澜的三皇子,甚至还有舒老临终前的安排,有意无意地都把他推到风口浪尖。
这一瞬间,舒仪不禁同情起他来。
郑衍拧紧的眉心稍稍舒展,温柔笑道:“你的样子,倒比我还要为难。”
两人走到亭下休息,石凳上躺着几片飘零的花瓣,郑衍随意一扫就坐了下来,见舒仪站着,一把拉住她的手:“你也坐,这里又不是宫里,没那么多规矩。”
舒仪一惊,略略脸红,抽回手,大方地在他身边落坐。
郑衍低头抚弄那枝梅,目光低垂,出神地想着什么,片刻之后他抬起头说道:“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看到你从墙上跃下来,我觉得你是不同的。当时也曾猜过你有可能姓舒,可你又和我所见过的舒家人都不一样,和你说话没有那么多忌讳。原本想这样的事只有一次,谁知后来又在宫中看到你——你不知道当时我有多惊讶:这样一个意气飞扬的女孩居然要嫁入宫廷,我忍不住想,三皇兄真是好福气。”
他顿了顿,转头静静地看着舒仪:“可是你没有被宁妃娘娘选上,这还真叫我意外,像你这样女孩,娘娘居然会不喜欢……”
舒仪忍不住打断他:“殿下,我没有你说的那么好。”
郑衍笑了笑,声音清朗:“好不好,见仁见智。我在宫里连个能说几分知心话的人都没有,有位长辈曾教我,想要获得一个人的真诚,就必须先真诚对他——舒仪,我可以信任你吗?”
舒仪别开脸不敢看他的眼神,可光听他的声音就有一种低沉而无奈的味道,心里不忍,暗自叹了口气道:“殿下,如果你真有心事,不妨说出来,我不是个嚼舌根的人,你尽可放心。”
“我就知道你和宫里的人是不同的。”郑衍唇角勾起笑。
舒仪垂下头,心想刚才的一时心软不是鲁莽才好。
郑衍望着远处,缓缓开口道:“你家院子真是香,让我觉得精神爽利不少……你不知道这几日我有多不畅快。年前倒还好好的,年后全变了,那些大臣只劝我快去藩地,父皇那里没有旨意,我怎么敢乱动,大臣们倒还好说,他们劝不动父皇,只有把主意打到我的身上,可我身边那些人,怎么骤然都换了态度,不是刻意疏远我,就是极力讨好我。”
舒仪几乎能想象出宫中的景况,说道:“自古皆如此,殿下如果为此伤怀就太不值得了。”
郑衍诧异于她的轻描淡写,突然问:“舒仪,如果你是家中庶出的儿子,有机会得到家产,你会同你的兄长们争夺吗?”
舒仪一想,认真答道:“也许会吧。“
郑衍大为惊奇,他定定看着舒仪:“你……你,真的会去争?”
“我又不是圣人,为什么不会,”舒仪露出一丝悠闲的笑容,“如果兄长胸襟博大,即使我输了也不会有什么大危害,如果兄长多疑狠辣,难道我不争,他就会放过我吗,既然已到了这种地步,争不争都没有退路,我也只好顺势而上了。”
郑衍神色变了变:“此刻退一步岂不是两全其美,少了许多事端。”
“如果所有人都和殿下一样想就好了,”舒仪道,“寻常百姓家,老父留下一亩地,兄弟间争夺都会闹上衙门——殿下,不是所有人都能同你一样。”
“我知道。”郑衍低沉地应了一声,手却攥地紧紧的,那枝梅花本就稚嫩,此刻一折就断了,零落的花瓣轻轻落到地上。
几名侍从正寻着郑衍,一路找到小亭,见舒仪和四皇子坐着说话,神色都有些不自然,其中一人道:“殿下,在忠敏公府中已耽搁太久,该回宫了。”
郑衍淡淡点头,起身欲走,忽然想起一事,挥手让侍从离远些,他走到舒仪面前轻声说:“听说父皇对忠敏公的后人极为关切……你要小心。”
舒仪心怦地一跳,郑衍已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