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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里的杭城虽冷,减不掉的是那份热闹,游客们裹得严实擦着鼻涕也要踩一踩苏堤白堤,楼外楼的位子怎么早去也等不到。
从岳王庙门口的大道一路下去,是杭城的名胜灵隐寺,来拜山头烧香请愿的人活活堵死到楼外楼,马路边全是按手机开软件叫车的——叫也是白叫。
“别摔,贵着呢。”老周抄着手,阻止老宋。
老宋冻得瑟瑟发抖:“谁出的馊主意,出来游西湖,游个毛线啊!快被踩死了!”
今昭极不好意思地举手:“抱歉……我这不是没见过西湖么……”
玉卮裹得暖壶一样,从围巾里吭声:“老宋,你的智商是不是下线了,人的出租车叫不到,你不能叫咱们的?”正说着,老宋指着车流里一辆白色轿车:“哎呦!哎呦!”
老周呲牙:“没见过辉腾啊。”话音一落,似是想起了什么,也叫了起来“哎呀!”
两人一前一后朝着那辆车跑过去,而后打开了后车门,老宋不忘对姑娘们招手:“快进来!”
先不说这一辆车,是怎么挤进去六个人的,单说这车主,就吓了今昭一跳——房东大人非常淡然地坐在驾驶席问老宋:“灵城?”
灵城是幽都杭城,或者说是,杭城的神鬼副本。
中国九大幽都,灵城是其一,以灵隐飞来峰景区为入口,繁华如梦,可以和神鬼商业名城华都莲城叫板。清平馆无处不在,自然不能放过灵城。几个人坐着陈辉卿的车,刷卡过了城门,停在了灵城中轴大街飞来路天市的一条便道里。
还在年里,灵城热闹得简直吓人,满大街的妖魔鬼怪接踵摩肩,简直是两岸猿声啼不住,除了两侧林立的各色商铺,还多了好多小摊贩,叫破嗓子售卖各种小吃玩意儿。过年时幽都峰会论坛不断,时常宵禁或者封路,陈清平嫌麻烦,就开了灵城天市的大门儿,这可把从来没去过杭州的今昭乐坏了。如今她虽然不再惊讶这个幽都那个华都各种匪夷所思的生物和刷不完的奇幻副本,但天市毕竟是全国最知名的年节市集,而逛街,是所有雌性的天然爱好。
一大早今昭就招呼几个人去西湖转转,结果半天不到,就被冻了一个臭死,要不是陈辉卿捡到了老几位,这会儿他们大概还在楼外楼门口。
“今天初八,走亲访友的该走都走完了,都出来溜达了,灵城的出租车也不好打。”朱师傅穿着一件圆领长袖T恤,悠闲地喝着茶水。
正月十五之前,清平馆只走年菜订单,不走散席,倒是把他空了下来。
今昭瞅着朱师傅空荡荡的脖子:“你今儿没戴玉?”
朱师傅瞥了她一眼,微笑:“我今儿有探春。”说着,掏出几张票来,“西湖夜宴,去不去?”
西湖在三千人间界久负盛名,然而在神鬼世界,地位却不如云梦泽。不过一年一度的西湖夜宴则不然,在吃货的眼里,这是一次世界级的盛宴,与洛阳神都水席其名,一南一北,瓜分了饕客们的心。
刚过晌午,陈清平就招呼大家收拾了各自的食具上路。西湖夜宴自备食具,是传统,也是老饕们炫耀比评各家珍藏的时候。朱师傅叮嘱过,开席第一件事,便是斗箸,各人伸出各人的筷子那么一亮相,明眼人立见高下。清平馆作为有名号有地位的老字号,伙计们出去,决不能丢人。今昭瞅着手里的大漆描雀鸟梅花大漆六角便盒,觉得她要是把这玩意弄丢了,陈清平一定会把她卖到黑市上去抵债。
本来太岁姑娘还觉得下午就出门未免太早,可她刚一上飞天大街,就瞧着各色车马长虫一样往西湖的方向排,各个手里都提着缎子包裹,瞅着形状,里面肯定是食具。
“别愣神了,快点上来。”老宋拽了一把今昭。今昭顺着他的胳膊看过去,差点尖叫出声:
停在面前的,是一辆,嗯,马车。车厢就跟她印象里的马车一样,只不过拉车的是,嗯,一条鲤鱼,一条很大很大的红白花纹锦鲤,尤其那一双泪光盈盈的鱼眼,楚楚动人,弄得蔓蓝都有些不忍。
“上车吧,水仙们。”老周冷眼瞧着爱心泛滥,围着鲤鱼散发母性光辉的姑娘几位。
“我们是水仙欲上鲤鱼去,你么,一夜芙蓉红泪多。”青婀笑得甜津津的。
锦鲤油壁车一个起落便冲上半空,今昭看着下面长长的队伍,不禁感慨,身为知名饕客陈清平门下的童儿,还是有好处的。
一杯咖啡半块芝士三角的功夫,车已经泊入了花港观鱼。一位娇小美丽的少女小碎步走上前,对着陈清平等人抿嘴而笑:“今年,也承蒙各位照顾了。”
“你好,花观,有阵子不见了哦。”朱师傅上前一步展开寒暄,随后跟着花观走上了纵横交错,覆盖住小半西湖的廊桥。
西湖上是没有廊桥的,这些廊桥都是花观率领的锦鲤精们趁夜为了夜宴搭起来的,能在廊桥上吃饭的,也都不是寻常人,寻常人还在排队,等着找到一个湖边的好位置。
宴席在酉时开席,之前不过是上些看菜,玉卮最近在学制香,招了一位侍应,细细地问着香药盘子里都放的是什么,怎么个做法。老宋捅了捅今昭,指着对面廊桥:“那是不是酒吞童子?!”
今昭连定睛都不用,就凭着那头火红火红的杀马特头发,酒吞童子无疑啊!
“别看了,不管你怎么不待见他,到底是东瀛遣唐使。”老周拨着咖啡犯困。
“遣唐使?”今昭又捕捉到一个新词儿,“难道日本的妖怪,管驻华大使叫遣唐使么?”
老周露出朽木不可雕但可培育蘑菇的表情来:“东瀛派遣使者,始于唐朝,后来在八荒界,哦,就是神鬼界,一直顺口叫了下来。说得好听,现在的遣唐使,不过半个质子。”
“哎呦,质子,我还中微子呢。”老宋哼哼。
老周挑眉:“有你这么雄浑的中微子么。”
撇下两位相声演员,今昭又看起热闹来,房东大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在另外一条廊桥上,和酒吞童子以及之间见过的首领天使卡麦尔在一起。
酉时终于开宴,那些初坐啊看菜啊开胃啊统统撤下去,今昭觉得兴奋极了,扯着青婀的胳膊坐不住。
果然箸山摆上了桌子,众人纷纷架上自己带来的筷子,性急的站起身来四处观望,慢性子的还在用帕子擦着筷子不肯放上来。清平馆众人的筷子一色乌木,方头圆脚,只是有的镶着玉,有的镶着银,每把筷子的镶嵌上,都刻着名字,今昭手里这一把镶着暖黄玉,梅花篆的今昭二字。她也伸着脖子看了看周围的吃客,也有乌木镶金的,也有湘妃竹镶玉的,青婀指着酒吞童子:“你看他手里红木玛瑙的,玛瑙那个造型,真是猥琐。”
斗箸之后,头一道菜,就把今昭吓着了。
生鱼片,鱼还半活着,不时抖动一下。除了陈清平和朱师傅,没有人动筷子。
第二道菜是清水树叶炖驼峰,一听这个名字,今昭就觉得,也可以pass了。
接下来是草熏象约,象约就是象鼻子,象鼻子上肌肉群极为丰富发达,今昭本着对这种山珍大菜的敬重,尝了一口,果然肥美劲脆,看看这么多人在吃,她低声问朱师傅:“这得多少象啊?”
朱师傅莞尔:“没事,这是年兽从各个时代各个地点捕捉的,不会影响野生动物种群发展的。”
今昭默默给除夕之夜见到的那个年兽和他的族群点了三十二个赞。
接下来几道菜,非煮即炖,要么就是生的,今昭有点审美疲劳,连连pass了几道菜,直到熟悉的金齑玉鲙上来,她才重返战场。
不仅是她,蔓蓝也十分欣慰:“总得是隋唐开始,饮食才合口味些。”
随着莲子酥乳、樱桃毕罗、烤驼峰、水晶龙凤糕、玉露团子、奶沁油果、荔枝白腰等菜走上来,席面上也热闹起来,有人讲究食不言,也有人低声评点着菜色,千余吃席,风过只有些许声音,吃得倒是很静。今昭边剥着螃蟹,边瞧着朱师傅和陈清平在纸上写着什么,热闹里玉卮提醒她,菜肴已经来到了宋时,几道在宋高宗的席面上出现过的名菜譬如蟹酿橙也陆续登临,半个时辰后,青婀笑容满面:“来了来了,到元朝了!”
元时东西方流通交汇,一些食材香料从异邦传入中原,川椒等也广泛应用开来,植物炼油,煎炒烹炸都你番唱罢我登场,口味很接近现代。邻席一位红衣女子喜滋滋地说:“我的绍兴醉虾,你终于来了。”
元时醉虾是古法,鲜虾绊了花椒姜末等调料,烧滚绍兴黄酒泼下去,吃的是虾鲜酒冽。还有上品酱蟹,用螯足完整的活蟹,苇草绑紧,全身厚厚抹上甜酱,封存两月余,吃的时候要用淡酒洗掉甜酱,蟹肉鲜滑适口,带着淡淡酒香,一点儿土腥味道也没有。
“做蟹,雌雄不能同炉,不然会坏了蟹黄蟹膏,用酱腌制了,便不能再用酒,不然容易坏,而且必须用活螃蟹,没有伤口残损,不然汁水进了蟹壳里,肉的味道也变坏了。蟹心蟹棱都不能吃,有寒毒……”朱师傅给左右的姑娘们科普,邻桌和他背对的那位也凑过来听,侍应露出仰慕神情:“这位先生真是行家。”
“《养小录》写着呢,啧,掉书袋都是书呆子。”玉卮自顾自地舀着蟹膏。
“你最近和朱师傅不对付?”青婀扬眉。
玉卮指了指桌子上的螃蟹:“这玩意,拿猪鬃小刷,刷一百个以后,你也跟他不对付。”
蔓蓝吃惊:“怎么会,这种粗活,朱师傅从来也不叫人做的。”
玉卮翻白眼:“你去问他,我现在见了螃蟹就烦。”说着,把一勺蟹膏送进嘴里。
唇齿起合间虎皮肉、胭脂鹅脯、琵琶鸭等菜的出现,连今昭也知道,今儿的宴席已经上到了明时。西湖夜宴的菜色原来是以王朝更迭,时代演变为谱序的。明人好鹅,鹅的做法很多,香封啊白烧啊今昭都很喜欢吃,但是骚包的羊养鹅她还是头一次吃到——鹅肚子里填着火腿上方丁、小花菇和十余味调料,再将鹅身扎紧抹了调味香油,塞入羊腹中烤制,羊当了烤全羊吃,没什么大惊喜,那鹅就不同了,鹅肉已经酥软熟烂,筷子一碰就散了,沾着里外填料的鲜美,老宋说,这菜有个诨名,叫做美人恩,寻常人自然难以消受,可若是消受一回,那也是神魂颠倒的。
今昭抹泪:“看着咱们房东大人吃这美人恩,生活真幸福。”
陈清平难得跟了一句:“出息。”
饭到戌时已经差不多了,各人根据情况,拿着食单点自己想吃的主食填食糖水等物,今昭只要了些琅邪酥玉腰糕,生怕自己一会儿坐车吐出来。
“没事儿,这宴席要过了丑时才会散的,你尽管慢慢吃。”蔓蓝好心给今昭倒了一杯花涧溪,“这酒甜,劲儿也小,你试试。”
正席尽末,湖上鸦雀无声。
突然,数道金焰冲天而起,在半空伸展枝桠,而后各色焰火纷纷升空,或百花绽放,或群龙曼舞,真正的东风夜放花千树,闪烁的烟花密密压过天空,丝竹声也渐起,舞姬们摇动腰肢,也随着朝代的时序,跳起或刚劲质朴,或妩媚婉约的舞蹈来。
今昭喝杂了酒,觉得头脑晕晕乎乎的,也不知道隔空是谁,一头靠上去,仰倒在人家大腿上指着天际的百鸟朝凤焰火,口齿含糊:“那个是鸟啊!鸟!”
“不然是什么?”陈清平淡然回答,整理着桌子上的小记。
“你造么,烟花易冷,人事易分。”她低声哼唱,“雨纷纷,旧故里草木深,我听闻,你始终一个人……”
陈清平收叠小记的手微微一顿,又听到今昭唱下去,“如你在跟,前世过门,跟着红尘,跟随我,浪迹一生……”
他默默收起纸笔,也倒了一杯花涧溪,望着天边的烟火,那首歌似乎唱到了尾声,女音低婉空寂:“……城郊牧笛声,落在那座野村,野鸡拔毛就火吃一顿,野鸡拔毛就火吃一顿,土灶膛听肉滋盼,油荤……”
陈清平手一歪,甜酒倾在今昭的脸上,那声音清冷:“醉鬼,你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