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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室,焚香,华榻。
蓝衣青年发如流缎,衣襟露出一段好颜色,笑眯眯地看着对面的素衣青年,素衣青年喜怒不露半分,淡淡地转过脸去,拨了拨香炉里的香,扬手道:“幼舆,请。”
谢鲲拨了拨面前的琴,起身道:“也罢。”
卫玠拿出一柄青玉笛子:“此番,也算你我知己一场,最后遗作。”
“……他们俩似乎当我们不存在啊。”老元扶额。
谢鲲转头对老元一笑:“世子,你还是乖乖看着吧。”
老元眸光一冷,老周也顿时肃然,众人沉沉看着谢鲲,谢鲲将众人一一看过去:“世子,你们年族,素与我不合,但却从未胜过我;王上,你已经被禁制全部神力,自不是我的对手;这位刚进来的小哥和清平君,看上去只是个寻常的人类;至于这两位么——”谢鲲看着陈辉卿与朱能垣,“大家同为大荒神,何必同室操戈。”
卫玠听了这话,放下笛子,张开眼睛:“诸位不必费神思,这只是我与他之间的契约,请诸位在此做个见证,若有一日他食言,我必报复,不死不休。”
那一对本是黛色的眸子,闪着琉璃般的光华,这样的眼睛,清平馆众人在沈弥儿子的脸上,也见过,叫做琉璃瞳。
“你是……郭奕?”老元问。
“不错。”卫玠回答。
“你可知,我们在找你?”陈清平问。
“知道。”卫玠回答。
“你能帮忙吗?”陈辉卿歪着头看着卫玠。
“能,但要先了却此间之事。”卫玠回答。
“这谢鲲,不,这位大凶之神,你知道?”老周问。
“我知。”卫玠回答。
“是你自己一心求死?”老宋撇嘴。
“是。”卫玠回答。
“算了,你们爱咋咋地吧。”老元挥挥手。
卫玠抚着手中的笛子,眼中泛起无限温柔:“我身有异,本不能与人长久,尤其是这一次,我妻腹中幼儿,受到我的影响,恐会生为琉璃瞳。本是三千客,偏有八荒心,这样的孩子长大,会命运多舛,受尽苦难,遭六合神魔疯狂报复索求——我委实仇家太多。我与谢鲲相约,他使我孩儿如常人不具神异,而我,即刻将卫玠此身埋葬,此后三百年,不问世事。”
“这可奇了,这位谢郎君到底有何神异,让身为饕餮之子的你,也要听从?”老周挑眉,“你又何德何能,让那谢郎君忌惮于你,令你旁观?”
“因为,我只是饕餮名义上的孩儿。”卫玠的琉璃瞳灼灼然看着手中青玉笛,仿佛要将那笛子每一分纹理刻入眼中,“我身本是六合陵主翡翠王,而谢鲲,是梵天天使。”
此话一落,众人都有点纳闷,翡翠王?天使?
“陵人对应梵境,就是鲛人喔。而咱们梵境驻梦境的天使是哪位来着?大家不记得咯?”谢鲲在一旁没事儿人一样提醒。
“卧槽!混蛋!哦不,混沌!”老元腾地起身,“你就是那个要差点要我命的混蛋,哦不,混沌!”
谢鲲笑容更大:“只是差点儿而已哦,后来叔宝名义上的爹不是把你救了么,你还把人情给了叔宝他娘。”
混沌出山后,岁时十二族插手混沌之事,元黉受伤为饕餮所救,为报此恩,元黉举荐了陈阿娇为氤氲使者,月老甘泽买了年族世子这个面子,封陈姬为氤氲使者。这件事情在唐朝的时候提起过一次,老宋虽然是头一次来南北朝,但在唐朝跟饕餮两口子吃饭的时候,也听说过这件事情,原来这个放浪不羁的谢鲲,就是混沌啊。
不对不对,大家的王六郎,就特么的是混沌啊!
如此说来,老元过阵子还要挨打?
老宋一脸的看热闹不嫌事儿大。
这边清平馆众人各自满心卧槽,那边谢鲲已经坐好,正色道:“陵主,虽你愿避祸迁入三千,可此间亦不太平,终有一日,你在此间关心的亲族鲛人会被屠戮殆尽,人丁稀寥,远隐深海,活则为珠奴,死则为墓灯,哪怕如此,你也要离开六合吗?较之而今的鲛人,你族之珍稀高贵,不可估量,鲛人尚且被杀光,你身为陵人,难逃厄运。”
卫玠将青玉笛举在唇边:“无妨,我既应你,便不会再回六合,将永远忘却我身为陵主,陵人也好,鲛人也罢,与我不再有干系,我只是八荒饕餮之子,幼舆,请奏镇魂歌,送我最后一程吧。你也见,九幽大人正在等着我,我恐怕要,死快一点。”
谢鲲点头,再也不看清平馆众人,只沉声肃然对卫玠道:“我亦发誓,终我一生至死,绝不妨害你与你的后人。”
琴音起,有肃杀战场,血雨腥风,金戈铁马,虎跃龙鸣,笛音起,有一叶清风,吹起战士的思绪清愁,吹起厌倦,吹起对世外桃源的向往,于是那清风孑然而去——
那正是偶然的机遇,疲惫的战士见到了倔强的女子与上古的神奇,发觉也许那七情六欲的梵境俗世,好过这纷扰无休,光怪陆离的梦中六合,于是他化作精元,游入那对男女欢愉交缠的灵魂深处,诞成那女子的孩儿,不再是梦境一方雄主,而成了梵境里一个寻常的小儿。
梵境的确是佳美的,哪怕同样群雄四起,哪怕同样腥风血雨,但总有炽烈的情感,令人难以忘记,而终于有一世,他也获得了这样的情感,有了妻儿归宿,有了他曾经向往的那种俗世欢愉。能抚平他千疮百孔的心,能让他露出一个由衷的笑容,忘记曾经千军万马的过去。
然而最美妙的歌声,要重明鸟刺穿心脏才能歌咏,要陵人失去双腿才能唱出,他获得了太美好的东西,同样要痛彻心扉地失去。
他以为他已经是三千中人,却不料他的神异,将要转与他的幺子。
一旦幼小的人类孩童获得那种神异,六合中人必定不死不休将他掳掠去,他不能保护他的孩子一辈子,亦不能将这还未出世的孩子连同自己的爱妻一同杀死,只能想办法将这种神异除去。
幸好,他遇见了谢鲲,混沌。
上古四凶之一,也是他今生难得的知己。
若有妻儿平安,他必须离开,而以山姽的心智与执着,无论他走到哪里,她都会义无反顾地追寻而去。
所以,他只能“死”。
卫玠,必须死。
或者,他会成为别的人,甚至可以成为一个粗使的杂役,远远地在门外看一眼他们,但,他们身边的“夫主”与“父亲”,那距离太近,神异影响太深,只能死去。
那一缕清风虽然不在青山绿水之间,但却远远地在云端遥望,那里山抹微云,是他不能止休的叹息。
曲终,人去。
谢鲲对着卫玠行了一个跪拜大礼:“对不起啊,虽然我这算是帮你,虽然混沌还能找陵主喝酒,但是,谢鲲却要和卫玠永别了——永别了啊——”
再抬头,放荡不羁的青年泪流满面,一迹鲜血,从他的指缝里流出,琴弦割破肌理,他却浑然不觉。
半晌,混沌谢鲲起身,对沉默不语的清平馆众人道:“让各位见笑了。”
“不,你们,都是痴人。”陈清平破天荒开口。
不管混沌后来做了什么,是好还是坏,谢鲲也罢,王操之也好,他对他的知己,已经足够好了。
雨下得凄厉,似梦似醒之中,山姽瞧见她的夫主卫玠,一袭白衣,含笑而来,拂去她脸上的泪珠儿:“别哭,我不想看见你哭。”
山姽猛地坐起,眼前有晨曦之光,哪有卫玠?
她摸了摸脸上,顿时脸色苍白,也不顾腹中隐约痛楚,起身连外衣也不顾得,推开守夜的侍婢,闯入了卫玠的书房。
清平馆众人与谢鲲都沉默地跪坐在旁,而她的卫玠,仿佛吹累了笛音,逶迤在榻上睡了。
那青玉笛,滚落在他的手旁。
山姽只觉脑中轰然一声,仿佛山崩地裂。
那笛子是她的嫁妆,他们的定情之物,他从来不会如此任由这笛子滚落在地。
“……谢郎君。”山姽听到自己的声音遥远而单薄。
“他死了。”谢鲲淡淡地说。
“……走了么,到底还是走了啊……”山姽扶着自己的肚子,良久,她才又说道,“我知道了,我,绝不会去找他的。”
“他死了,你没听到么?”谢鲲抬眼。
山姽眸光闪闪,将泪未泪,努力吸了一口气,露出一个笑容:“我知道,他是卫玠,也不是卫玠,他走了。这一次,我懂。”
那笑容里,有悲恸,有宽容,有理解,有放弃,有一个单薄世界里寻常的妇人,对天外之人的爱慕,也有红尘夫妻之间,妻子对丈夫此生不绝的疼惜。
我爱慕你,疼惜你,所以理解你,宽容你,放弃你,因我知道,你并不是和我一样的人,你终有一天,要以死亡的方式,离去。
谢鲲突然大笑起来,掩住眼睛:“什么啊……听起来,我最像是个坏人……”
山姽扶着自己的腰腹,对谢鲲盈盈一拜:“谢郎君,夫主得偿所愿,多谢你。”
卫玠的丧仪,清平馆众人也素衣吊唁。
虽然陵主翡翠王不是真的死了,但卫玠这个身份,却是不会再出现了。之于卫玠身边的亲朋好友,他这个人,真的死了。
山姽以孕身亲自操持丧礼,矜持含笑,花容月貌,风度极类卫玠,可来吊唁的人转过去,都说卫夫人令人齿冷,夫主英年早逝,竟然混不在乎。
没有人在意笑容之下的理解与宽容,坚持与忍耐。
他们不过是一群只看表面的凡人。
反倒是亲自“杀死”卫玠的混沌谢鲲,悲恸不能自已。
“我说你,虽然可以理解,但是为什么我看见你哭,就有一种鳄鱼的眼泪的感觉。”老元忍不住对哭得站不稳,不得不找个屋子歇歇的谢鲲道。一想起这人后面转世成王家花样作死冠军王操之,他就提不起心气儿来提谢鲲感到悲伤。
谢鲲泪眼朦胧:“世子,你的脸好像打了马赛克喔。”
“……请你不要把我形容成那种限制级的东西好吗?!”老元觉得十分暴躁,仇家就在眼前,可因为时间线的问题,打不过躲不过,只能眼睁睁等着未来的某一日他把自己揍扁,现在还要被打发来送这位哭得身娇体弱的家伙去休息。
“你们岁时十二族,就是这么粗暴的说。”谢鲲揩着鼻涕。
今昭扶额,本来她今天一天都十分忧伤,毕竟山姽与卫玠不算死别,可也是永诀了。然而眼下看着这位混沌大人,她那份忧伤顿时化为暴躁,尤其是想着王六郎在他们面前招摇撞骗,更是暴躁!
同样是四凶,还是传说中在这个时代掀起滔天巨波的四凶之首,为什么和饕餮差这么多?!麻蛋!好想饕餮郭辩机!
“阿兄!”谢鲸提着裙套跑了进来,“阿兄你没事吧!”
“小鲀鲀!”谢鲲扑入谢鲸怀中,“阿兄心口好疼!”
谢家兄妹卿卿我我,看在老元和今昭眼里,却是王六郎扑入了长公主怀里,有种关公战秦琼的违和感。
两位岁时十二族成员再也无法忍受,转身落网而逃。
“阿兄,虽然你这次通过那陵主,哦不,卫玠的梦境来到了梵境投胎,但是,你所谋求的事情,凭你一人无力展开啊。”谢鲸按着谢鲲的肩膀。
“鲀鲀,你在说什么?”谢鲲问。
“……混球,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什么打算。你又打算一个人单干吧?你找了那些位高权重的人当齿轮对不对!旁人不知道我们混沌是两个人,但你不能就这么把我给撇开!这一次我警告你,你要是丢下我,我就不要这个孩子了!”谢鲸咬牙切齿。
“啊!?!啊?!”谢鲲大吃一惊,慌忙看着谢鲸,“孩子?你有孩子了?你不要闹啊,你现在这身体是人,会死的好吗!”
“你发誓,无论你要做什么,都不许瞒着我!”谢鲸嘤嘤欲泣,瞬间奥斯卡影后上身,演技全无破绽。
谢鲲连忙指天咒地:“如果我食言,下次转世,就让我孤独一人,看着你对面相逢不相识,我孤独你失忆,韶华白首,虚空大梦,百年之后,虐恋情深!”说完,他慌忙看着谢鲸,“你觉得还好吗?肚子痛吗?”
谢鲸听着谢鲲满口胡诌,摇头:“我头痛。”
“怎么?是伤风还是?”
“孩子在我的脑洞里。”
“……”
数月后,山姽生下一子,有传闻说,那孩子一生下来便有一双漂亮的深琥珀色眸子,极像他的母亲。
“……岚儿,你猜猜,这传闻,你的父亲能听到吗?”山姽抱着幺子卫岚道。
“夫人,郎主在天之灵,一定能知晓的。”侍女擦泪。
山姽摇着孩儿,微微一笑:“不管他在什么地方,总能听到吧。”
有清风吹入罗帏,已经是永嘉七年的春日了。
卫家甄选了一批新的护院,有一人因为太丑,便被派在了离主人们最远的下作院子里,那里是粗实仆妇们刷洗恭桶的地方,终日污秽不堪。那丑奴便是看着那些杂妇,不让他们偷了那些金贵的恭桶的。
杂妇们一边刷洗一边闲言碎语,新生的小主子总是她们的话题之一。
“我远远瞧见过一次,哎呦,那个漂亮劲儿呦。”
“啧啧,我说那眼睛最漂亮,好像夫人一样!”
“其实要是能像郎主就好了,郎主比夫人可好看。”
“唉,郎主去得早,可怜了夫人了。”
“喂喂!丑奴儿,你新来的,还没见过夫人和郎主吧?唉,瞧你这个丑模样,恐怕这辈子也瞧不见夫人。”
“无妨。”丑奴淡淡一笑,“夫人,自然是这世间最美的女子。”
闲话着的杂妇们都怔了一怔,只因那丑奴说这话的时候,仿佛流露出一种,不同寻常的气度,仿佛他也没有那么丑,可只是一瞬间,丑奴又恢复了那癞头阔脸的模样,缩着身子站在一边。
“唉,又是一年的春天咯。”
杂妇们感慨着,继续着与秽物为伍的人生,辛劳勤恳,对自己的命运不觉悲喜,更完全不能明了,有一个人从云端跌入泥污,近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