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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了,我怎么都忘了,我哪有什么权利做一个普通的母亲?我现在还是个囚犯,一个随时等死的囚犯。我连生的权利都没有,更别提爱了。
先不说我能不能养得起我的孩子,我连爱他都爱不起。
“不好意思。”感到胃里再次翻江倒海的搅动,我连忙放下碗筷,“我可能要先……呕!”
我的话还没说完,胃酸直接喷了出来。酸辣的胃液直接从鼻子里喷出,鼻腔和喉咙都是火辣辣的疼。杜家明就坐在我的右手边,他被食物的残渣喷了满身都是。
“韩欣!”虽然杜家明有洁癖,但是作为一名医生,他还是过来帮我,“听我的话!把手松开!不然你会被食物呛死的!松手!”
杜家明引导着我一点点把食物都吐出来,他试着安抚我的情绪,和不停抽搐的胃。将我打横从座椅上抱起来,他把我抱进了卧室。
“你先躺着。”杜家明满身狼狈的站在床边,“我让我妈去给你煮点汤来。”
“我吃不进去。”胃酸灼烧的痛感还没完全消失,我疲惫的摇摇头,“我不是特别饿了。”
“你要吃。”杜家明的态度很强硬,“你不仅要吃,你还要吃饱吃好。韩欣,你想想你的孩子。”
我的孩子?我要怎么想我的孩子,我那个不会被活着生下来的孩子……
自从到了杜家昌家以后,我感觉自己每时每刻都在给他们添麻烦。衣食住行,方方面面。别的不说了,就拿晚饭来看。我突然吐了出来后,其他人也不能再吃了。地板还是难闻的秽物,何姐连饭桌都没收拾就开始擦地。
按照杜家明的吩咐,我喝了点水,又喝了点汤。状态稍微稳定了后,我才去洗澡换衣服。等我从浴室出来,杜家昌带着何姐出去买东西了,只有杜家明一个人在。
都不用杜家明说,我自己都明白我的状态很糟糕。被抓到拘留所后,我似乎一夜之间就苍老了许多。虽然我才20多岁的年纪,可我却像是个等死的老人。每分每秒,我都觉得自己的器官在腐朽衰竭。我的精力,我的身心,都在一点点的消耗干净……要不是有孩子,我可能真的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孩子给了我力量,给了我信念,给了我活下去的勇气,给了我生的希望。
他给了我那么多,但是我却连生下他来都做不到。
从杜家昌的烟盒里偷了烟出来,我跑到阳台上去抽。杜家昌家的阳台原本是露天的,是后来改造成了太阳房。镶嵌了厚厚的玻璃,就算是冬天阳台上都能种植物和养花。阳台加了暖气,可温度照室内还是要差些。我抽了一根烟,便觉得有点冷。
我正想要点第二根烟时,杜家明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课本上说受凉对孕妇可不好哦。”
“是吗?”我没有回头,吐了口眼圈,“那课本上有没有说,抽烟对孕妇也不好?”
“可能有吧!”杜家明笑的很爽朗,“不过我一直对妇科不是特别感兴趣,所以也没太注意。”
我回头看了看杜家明,他也是刚洗过澡,头发还滴着水,身上刚换的干净衣服被弄湿了肩膀。我递烟盒过去,他的动作迟疑了片刻,这才伸手拿了一根。
杜家明稍微侧了侧头,我帮他把烟点上。打火机的光亮一晃,他的睫毛在白皙的脸上投下纤长的阴影。抬头的速度有点快有点猛,杜家明被烟味儿呛到,剧烈的咳嗽起来。
“我很少抽烟。”杜家明一只眼睛挤出眼泪,他笑着说,“因为我有洁癖,所以不太喜欢烟灰到处乱飞。不过有时候也会抽一根,太忙太困,或者压力实在是太大的时候。”
我抽着我的烟没再说话,杜家明站到我旁边,他和我一起看着窗外的夜景。
冬天的北城天总是黑的很快,就算白天,也经常是阴呼呼的经常下雪。夜晚的霓虹闪亮,把厚厚的积雪照射出各种各样斑驳的颜色。
“你第一次抽烟是什么时候?”我问杜家明。
“第一次啊?”杜家明摸摸鼻子,他笑笑,“不太记得了,但应该是上大学吧!那会儿大家都在抽烟,我也就跟着抽……可是我年纪太小了,每次没等点火成功烟就被抢走了。”
“上大学了应该不算小了吧?”我说。
杜家明笑:“是吧……不过我上大学的时候刚成年,才16岁。”
“这么小吗?”我微微讶异,“你跳级了?真是……太厉害了。”
“对,我连着跳了几级。”杜家明应该已经习惯别人对他优秀的惊讶了,他很是淡定自若的说,“其实我自己感觉,也没什么厉害的。主要的就是,你知道的,我家比较穷嘛!要供我和我哥一起读书,还要养我的爷爷奶奶,还要给我的姥姥姥爷拿赡养费。”
“可是这和你读书厉害有什么关系?”我家也穷啊,“我家也是我和我哥哥两个人,我也没像你一样十六岁上大学。实话实说吧,你就是学习很优秀就对了。自谦是美德,但是过度谦虚就让人讨厌了啊,杜医生。”
杜家明不再抽烟了,他只是用手指夹着。我的话说完,他咧嘴笑笑:“不,我真的不是谦虚,我是真的没觉得我学习有多么厉害。是那时候我家真的很穷啊!穷的都揭不开锅那种,我记得我妈就和我还有我哥说,以她和我爸的经济实力只能供我们兄弟两个一个人继续上学。剩下那个就要离开学校,跟着我爸出去打工。”
“然后呢?”我问他。
杜家明笑:“然后,我是真的不喜欢打工……那就好好读书咯!省下三年高中的学费,也算是赚钱的一种吧!”
“那真是不错。”我自嘲的说,“这就是聪明人和蠢人的区别……我爸妈也告诉过我相同的话,可我没像你那么本事,我做的事儿简直是傻到家。”
“你做了什么?”杜家明问。
我反问:“你那么聪明又怎么会不知道我做了什么?”
“抱歉。”杜家明把手里的烟头掐灭,他不太好意思,“我不是想打听你的隐私,我……”
“没关系,这也算不得什么隐私了,北城的人应该全都知道了。”我弹弹烟灰,口气嘲弄,“我看到何姐藏起来的报纸了,上面记载的我都看了……报纸上说的大部分都是真的,我有吸毒的爸妈,我有人渣一样的哥哥。我靠着做援助交际生活缴学费,我是恶棍周虎的情妇。”
可能是不想我尴尬,杜家明笑着试图缓解气氛:“也不算全都知道吧……总有人不看报纸啊!是吧?”
杜家明看着我,脸上满是善意的微笑。他眼睛闪亮亮的,像是有星星掉了进去。见我没有回答,他继续往下说道:“不管报纸上说的事儿是真的还是假的,那都是过去的事儿了。既然是过去的事儿了,那就说明不再重要了……韩欣我觉得你有句话说的特别好,人生就没有不艰难的。”
“是啊!”我打开窗户,有凛冽的冷风吹了进来,“人生就没有不艰难的……可是,这种艰难也不是人人都懂的吧!”
杜家明笑着把窗户关上:“可是幸运的是,你的艰难总有人会懂。”
总有人……会懂吗?
我很怀疑。
看着窗户玻璃上蒙的水汽,我忽然想起了宋康。在我过去认识的人中,他是唯一一个表示理解我的人。曾经我以为,他是真的懂我的人,他是真的会欣赏我内心的人。但是在我全身心的投入和他的交往中,却发现不过是痴人说梦罢了。
连那么喜欢过我的周南风都嫌弃我的过去,还有谁不会呢?
如今,我不再求这种运气,也不奢望有这种服气。我唯一祈求的就是法官能真的懂我,他能明白我没有犯过法。
“以前我也听过何姐讲你们两兄弟的事儿,当时没什么感觉,但是现在我也成了妈妈,我真的很羡慕何姐。”我把烟盒丢在旁边的架子上,问道,“杜医生,如果你有个我这样的妈妈,你会怎么想?”
“啊?”杜家明没明白我的意思。
站了一会儿我就觉得累,靠在一旁的墙壁上,我深深吸口气。等到呼吸平稳了些,我说:“发现何姐藏起来的报纸,我就一直在想一个问题。如果我的孩子看到这份报纸,他会有怎么样的想法?”
“韩欣,你不要想太多了。你……”
我没有想多,我都是在想很实际的问题:“杜医生,其实有些话你也没说错。如果我生下孩子,那我的孩子一定比别的孩子生活的更艰难。他有一个做援助交际的母亲,有一个不知去向的父亲。从他降生的那一刻,他就面临着无数的非议和白眼,讥笑和恶意……”
“韩欣!”杜家明稍微提高音量,他打断我的话,“你现在真的不要想多了,你要保重身体……我今天的话也不一定准的啊!你才刚刚怀孕,以后会发生什么,谁都不知道的。”
我看杜家明:“谁不知道?杜医生,我们都知道……你能很自豪的说,你的父母为了供养你拼命工作,努力生活。但是要换一种情况,换成我这种情况……你能自豪的说你妈妈做援.交给你养大吗?你能自豪的说你不知道关在牢里的男人是爸爸还是爷爷吗?别说我的孩子了,这样的话,我都无法对孩子说出口。”
可能是和杜家明在一起的气氛太轻松,可能是杜家明太随和亲切,也可能是这秘密压在我心底实在要把我折磨疯了。说着说着,我竟然对着杜家明说了出来。
杜家明十六岁就上大学了,以他的聪明程度,很容易就理解了我话的意思。在我说完后,他明显的愣住了。
“所以啊!”看着架子上的烟,我又想抽一根了,“我这样的人不配做妈妈,当我的孩子,没有什么值得骄傲的。或许老天带走我的孩子,是更仁慈的做法。”
隔了一会儿,杜家明才问我:“你肚子里的孩子不是周虎的?”
“我不知道。”我摇摇头,感觉呼吸又变的有些困难了,“除了老天爷,没有人知道。你会觉得我不要脸,可我……”
我不知道说什么,感觉说什么,都像是在狡辩。我不喜欢狡辩,所以干脆不再往下说了。
杜家明想了想,他没再继续我的话往下说,而是说了别的事儿:“我们家虽然一直比较穷,住的地方还算不错。我妈就是想让我和我哥能有个好的文化氛围,所以在我小学的时候我们全家搬到了大学教师的家属院住……韩欣你知道我住在那里明白一个什么道理吗?”
“什么?”我又没住过那么好的地方,我怎么能知道?
杜家明笑说:“我明白啊,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是高尚的,也没有什么是低贱的。我住在胡同弄堂的时候,就看过不少乱七八糟的事儿。叔嫂暧昧,公媳扒灰。我那时候小,以为像是书里说的下里巴人没文化,所以才会这样。但是等我搬到家属院,我却发现知识分子也是如此,甚至有些更加的枉顾伦常,更加的一言难尽……韩欣,我要是你的孩子,我一样会骄傲。”
“不管我的母亲用什么方式把我养大了,她不都是把我养大了吗?”杜家明说,“我在医院里见了好多弃婴,也见了好多不负责任的父母让孩子生活的有多么惨……是的,我要是你的孩子,我一样感到骄傲。”
我用手捂住自己的脸,忍不住痛哭流涕。
虽然是我从烟盒里偷出来的香烟,可是杜家明帮我瞒了过去。杜家昌发现烟少了后,杜家明嘻嘻笑着承认了:“哥,是我拿的。我就想看看你这烟味道怎么样,一尝还真挺不错。”
杜建昌看了看我和杜家明,他没有点破,但是他的眼神却说他已经知道了。不过怕何姐担心,杜家昌还是什么都没说。
晚上的雪下的太大,杜家明留下没有走,小小的一居室里挤了我们四个人住。我和何姐睡一间,她拿了不少的家庭影集给我看。
“他们两兄弟啊,从小就吵吵闹闹的。”翻着老旧照片,何姐眼里满是慈爱,“妈,你偏向哥哥啦,妈,你宠爱弟弟啦……时间真快啊!一转眼,他们居然长这么大了。”
我家还算健全,可是我家的家庭却很不健康。我很少接触到正常的家庭生活,何姐说的事情我很陌生。看着照片里被定格的一张张笑脸,我竟然少有的觉察出了一丝丝的幸福感。
“韩欣,你和你的孩子也会有属于你们的家庭影集的。”何姐正是想把这种幸福感给我,她为我描述了一副很美好的画面,“你要对自己有信心,对你的案子有信心。你是个好孩子,你会没事儿的。”
我笑着点点头,带着何姐传递给我的幸福感,我很难得的睡了一个好觉,做了个好梦。
大雪下了一夜。
周一杜家明有个研讨会议,他一早就走了。我和杜家昌起来时,饭桌上只剩下杜家明吃剩下的碗筷。我们两个人没精打采的换好衣服,准备去拘留所找郑国邦。
我穿着何姐的衣服,就像个大妈一样在楼下等着杜家昌去提车。街上的雪厚冰滑,我看着冻的像镜面一样的地面,十分担心杜家昌的那辆小破车。这样的路况加上杜家昌的破车,我们开到街上完全就是找死。估计都不用踩油门,杜家昌的车走下坡路估计直接能滑下去。
在寒风中我惴惴不安的等了好一会儿,这才看到杜家昌开车过来。值得高兴的是,杜家昌没有开他的破车,而是换了一辆沃尔沃来。
“你干嘛去了?”不敢置信的看看杜家昌的新坐骑,我很是惊讶,“你去偷车了?”
“当然不是。”杜家昌说,“这是为了以防万一借来的……上车吧!”
我上了车,老实的在副驾驶上坐好。好奇的在车里东看看西瞧瞧,我搞不懂杜家昌想干嘛。
路况很糟糕,因为大雪天,街上交通事故频发。可能是车上有孕妇,杜家昌开车很稳健。也可能是他换掉了那辆破车,我心里感觉安全多了,所以就觉得他开车稳了。
等到车开出了市区,开到去往拘留所的高速上我才开口问他:“什么叫以防万一?难道会有人光天化日抢劫你这个律师不成?”
“谁知道呢?”杜家昌专注的看路,“小心使得万年船,小心点总是没错的,是吧?”
那倒是。
车开的稳,我也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杜家昌今天不太想闲聊,我也就识趣的靠在一旁闭眼休息。一想到等下要见郑国邦,我就烦躁的要命。乱七八糟想了好多事儿,一路上我也没怎么睡着。
用了比平时多一倍的时间,车才成功停在拘留所门口。
还没等下车,光是从车窗里看着拘留所的大楼我就已经觉得腿软了。杜家昌眼神示意我下车,他要去停车……我不得不央求他:“我能和你一起去吗?”
“路滑,我怕你有危险。你正好先下去,能……”见我的眼神可怜,杜家昌点点头同意,“好,我们一起去吧!”
我感激不尽。
可就算有杜家昌陪着,我还是觉得手软脚软。这天冷路滑的,我有好几次差点滑倒。杜家昌看我爬的比乌龟还慢,他急的要命。在我不知道多少次差点摔成狗吃屎时,杜家昌伸手抱住了我的腰。
“谢谢!”我已经惊了一身的冷汗。
“不客气。”杜家昌抱着我的腰拉我往前走,“我答应过我妈要照顾你的。”
“谢谢。”我还是这句话。
有杜家昌陪在身边,我整个人底气都足了很多。就像是之前开着那辆小破车,现在又换了沃尔沃的心情。有没有软肋无所谓,只要铠甲足够硬,那么就没什么好担心的。
没什么好担心的……
在有律师在场的情况下,所有的审讯过程都规范了不少。虽然杜家昌还属于初出茅庐的小律师,可是他的能耐却不容郑国邦小觑。字字句句,杜家昌都在为我据理力争。条条框框,杜家昌都在为我争取利益最大化。
或许,还是能赢的。我心里忽然生出了这样的信念。
我和杜家昌在拘留所呆了一整天,直到天黑郑国邦才放我们离开。被各种问题狂轰乱炸了一天,我整个人都虚弱无力。坐到车上,我立马瘫在上面动弹不得了。
“你为什么要选择当律师?”我侧头看他,不解的问杜家昌,“只是一天我就受不了了……你都不累吗?”
杜家昌估计是习惯了,他的状态还不错:“最开始选择当律师,是因为受到别人误导了。我家以前的邻居告诉我,说当律师非常赚钱,所以我就学这个了……结果当了律师之后才发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
“哦?那是怎么回事儿?”
“当律师都是玩命的活儿。”杜家昌说,“一般的民事律师可能还好吧!但是像我这种……就会比较麻烦。”
“有什么麻烦?”
杜家昌不在和我聊这些有的没的,他还在想今天审讯的事儿:“韩欣,郑国邦的手里应该也没有你实际的犯罪证明吧?”
“他当然没有啊!”我已经累的无力多说,“我根本也没做什么,我只是一个误入歧途的穷苦学生……专业术语叫什么来着?失足妇女吧?”
“你就别乱用词了。”杜家昌眉头皱紧,他还在发愁,“不过看郑国邦的意思,他们告你是一定的了。周虎犯的罪太多,他太太的证词对你也非常不利。所有的证据都证明你是周虎的情妇,尤其是肚子里的孩子……韩欣,我很客观的问你一句,你很确定你肚子里的孩子是周虎的吗?”
“杜家明和你说什么了?”我立马问。
杜家昌没回过来神:“什么?谁?你说家明?他告诉我什么?”
“算了。”我感觉脸上因为羞臊而发热,“没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