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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春好与林子枫到了北京,正是傍晚时分,并不算晚。火车站外停着林子枫的汽车,林子枫招呼叶春好上汽车,先把她送去了雷府。叶春好心想他这行为倒还算是有点绅士风度,哪知道他跟着叶春好一起下车进门,直接就找雷督理去了。
叶春好这才明白过来——他哪里是专为了送自己,他要赶在自己的前头见到雷督理,把这些天的工作好好汇报一番。可是玛丽冯对他厌恶至极,从头到尾都是自己出面和玛丽冯谈判,若是没有自己从中调停,玛丽冯怎么可能乖乖的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
叶春好自知不该和前辈争锋,但心里还是怪不得劲的。回到了自己住的那个院子里,她知道三姨太太这时候绝不可能在家,便洗了手脸换了衣裳,坐在桌前自己沏了一壶热茶。
这里的茶叶都是上好的,她品着那热茶的香味,心绪渐渐平定下来,可就在这时,有人一掀门帘进了来:“春好?”
她扭头一瞧,连忙站了起来:“二哥。”
张家田今天没穿军装,换了一身黑色裤褂,裤褂都是丝绸的,闪着暗暗的光泽,越发衬得他白皙英俊。叶春好见他穿了这样又新又好的衣服过来,便不能视若无睹:“嗬!二哥今天穿得真气派。”
张家田被她夸得有点不好意思了:“瞧着还成吧?不穿件好衣裳,哪好意思来请你看电影啊!”
叶春好拉来一把椅子请他坐下:“二哥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我下午刚坐了几个小时的火车,现在实在是累得很。况且北京的电影院,这一阵子也都没有什么新片子。二哥要是真心想请我看电影,不如再等几天,有了新片子再看。”
张家田哑口无言,因为叶春好确实是刚坐了小半天的火车回京,叫累是理所当然。进退不得的僵在门口,他犹豫了片刻,还是舍不得走。抬头环顾房内的陈设,他忽然说道:“你这屋子里也太素了,后门口那儿天天有卖花的来,往后我天天让人给你送一束花。”
叶春好听到这里,忍不住了:“二哥,你别在这上头为我破费了,三姨太太那院子里有的是花花草草,我要是喜欢,从她那儿要几盆月季茉莉回来,也是一样的,反正都是看花嘛!”
“那可不一样。”张家田答道:“况且这算什么破费,一束花值几个钱。”
叶春好听了这话,越发的有话要讲:“二哥,你如今做了官,每月赚的薪水,应该是很可观了吧?”
张家田一听这话,立刻来了精神头:“可不是!说起这个,我正有事情要拜托你——你知道我手松,是个攒不住钱的,所以将来每个月发了钱,我留点儿零花,剩下的你帮我存着吧!”
叶春好本是想劝他俭省储蓄,万没想到他这样不见外,连忙摆手答道:“不成不成,哪有这样的道理。我方才问你那话,是要让你积攒些钱,别有多少花多少。”
张家田听了,不由得心中一热:“我知道。你劝我的话,我一定听。”
“我这都是好话,钱来得越容易,花着越不心疼,糊里糊涂的就全光了。”
张家田连连的点头——多少年没人这么教训管束过他了。他淘气归淘气,可并不是不懂好歹的人,叶春好这一番话,他承认,真的都是“好话”。
“春好……”他像是被顺毛摩挲软了的猛兽,服服帖帖的对着她傻笑:“我知道你是关心我,你放心,我一定、我永远、都听你的。”
叶春好后退了一步:“那……我要你先回去,我好早点休息,你听不听呢?”
张家田一立正一挺身,向她行了个很标准的军礼:“是!”
叶春好强打精神送走了张家田,回来之后躺在床上闷闷的思想:张家田自从当了卫队长,整个人像是被打磨过了一样,腰杆也直了,眼睛也亮了,言谈清楚、行走如风,把先前那种惫懒无赖的痞子气褪去了大半。这当然都要归功于他。
他,自然是雷督理。
但她还是无法对张家田动心。
细想起来,她对张家田也没有恶感,也满心的盼着他好,他真好了,她也挺高兴。可她对他的感情似乎就是到此为止了,无论如何不能更进一步。
“应该对他把话说明白了。”她想:“现在正是他春风得意的时候,我这时候说了,他大概也不至于很难过,兴许扭头就去找新的女朋友去了。”
这个念头一出,她觉着十分的对,心情也因此又平静了。
一夜好睡过后,叶春好起了来,因为没人找她,所以她便带了一套换洗衣服,到三姨太太的院子里来。
三姨太太有一间专门的洗澡屋子,屋子里有浴缸和冷热水管,四壁贴着雪白的瓷砖,比外面的澡堂子更洁净舒服。她进了那洗澡屋子里,自己扭开水龙头放起热水,又对着墙上的金边大玻璃镜照了照。
照过之后,她宽衣解带,然后又抬头看了看镜子。
镜中的人雪白赤裸,身体线条起伏流畅,小腹平坦,双腿修长,腰身细瘦出了隐约的肋骨形状。一种异样的滋味从心底泛了上来,说不清道不明,只让她猛的一扭头,仿佛镜中的身体不堪入目,须得立刻逃入热水中才好。
头脸身体沉入热水,她闭着气息忍耐了片刻,末了忍无可忍的欠身露头,呼呼的喘了几口粗气。抬手一抹水淋淋的面孔,她垂下眼帘,看见了胸前两只玲珑饱满的乳房,乳头是紧揪揪的小花苞,粉嘟嘟的含苞待放。
这一刻,她也觉得自己像花。
花朵的繁华,总是短暂,不如自开自谢,落得干净。
叶春好洗过了澡,出来看三姨太太还熟睡着没有醒,就自顾自的回了去。
捧着一本小说混到了下午,她见阳光不很烈,便出门顺着那回廊散步,不知不觉的,竟是走到了雷督理那“书房”门口。
她察觉了,便转身要往回走,哪知就在这时,书房楼内走出了雷督理和林子枫。雷督理看见了她,没头没脑的说了一句:“一会儿去俱乐部找我。”
说完这话,他就大步流星的继续往远走了。叶春好摸不清头脑,又不便追上去问,心里就想:“我怎么去呢?我去了,又怎么找你呢?”
她的问题,目前都是无解,无可奈何之下,她只得原路返回。坐在屋子里,她看着钟表计算时间——问题又来了,那个“一会儿”,又是多久呢?
在屋子里坐了两个小时,她吃了些点心,又喝饱了茶水,便提着个小皮包出了雷府大门。胡同口就有洋车,她捡了一辆干净的坐上去,直奔了那俱乐部。
俱乐部是好找的,俱乐部的门房问清了她的身份之后,也没阻拦。她探险似的跨过门槛进了来,每拐一个弯,都要事先看好方向。这俱乐部的本质,她也有点知道:从吃喝玩乐的设施来看,这里的确是个俱乐部;但除了吃喝玩乐之外,雷督理也常在这里招待他的朋友和敌人,和公署军部相比,这里倒更像是雷督理的办公处。
寻寻觅觅的找到了上次举办舞会的那座洋楼,她进了去。一楼打扫得干干净净的,但是没人,于是她继续上了二楼,这回,她遇到了一名挺面熟的副官。
那副官见了她,很恭敬的唤了一声“叶小姐”。叶春好如同见了救命星,连忙问道:“请问,大帅在哪儿呢?”
副官抬手向上一指:“大帅在楼上的球房里,叶小姐可以直接上去。”
叶春好暗暗的长出了一口气。
继续向上走到三楼,她在楼梯口看见了白雪峰,越发确定自己是抵达了目的地。果然,白雪峰一见她便说道:“来得正好,大帅在球房里呢。”
叶春好汗涔涔的向他一笑,然后跟着他穿过走廊,进了一间大屋子里。这屋中垂着曳地的红丝绒窗帘,全凭两盏大吊灯照明。灯下并排摆着两张绿绒面大方桌,桌上滚着些五颜六色的圆球。
叶春好知道这种球叫做台球,知道而已,从未玩过。抬眼再看,她看到了球案旁的雷督理。
雷督理穿着灰马裤白衬衫,单手扶着一根球杆。见她来了,他把球杆往案子上一扔,然后对着她一招手:“过来。”
叶春好走了过去:“大帅不必为我耽误打球,有什么话,吩咐就好。”
雷督理摇摇头,走到这球房角落处的一把沙发椅上坐了下来,那沙发椅前放着矮凳,正好让他可以把两条腿架上去。
“不玩了。”他很舒服的仰靠在沙发里:“身体是越来越坏了,刚打了一盘,就累了。”随即他一指旁边的沙发椅:“你也坐。”
叶春好坐下来,就觉着这球房又暗又静,人在这里坐着,就像坐在了夜里一样。一名仆役端着托盘走过来,往两人中间的小圆桌上放了两杯冰镇汽水,然后无声无息的退了出去。
球房里忽然间没了旁人,房门虽然开着,可也只看见副官和卫士在门外走廊里站岗。她这里暗而静,与走廊里那个明亮的、人影憧憧的世界之间,似乎隔了十万八千里。
雷督理半晌没说话,只端了一杯凉汽水慢慢的喝。叶春好等了一会儿,见他总不言语,便端起玻璃杯,也抿了一口汽水。
然后在满口清凉的橘子甜味中,她小声开了口:“大帅叫我过来,是有话要问吗?”
雷督理放下杯子,扭头看她:“你这一趟为我办事,辛苦了。”
叶春好略微的有点惊讶,盯着手中的玻璃杯说道:“大帅说笑了,这不是我分内的事情吗?”
“分内不假,但你若是偷懒,我也拿你没办法。”
叶春好笑了:“怎么会没办法呢,您一生气,把我开除了,这不就是个办法?”
“都开除了,谁给我办事呢?”
“哪能都开除了,总有忠心耿耿的。”
“谁?”
叶春好被这话问得一顿,摇了摇头:“这我不知道……林秘书算是一个吧!”
雷督理盯着她:“你呢?你算不算?”
叶春好觉出了雷督理的目光,那目光似乎是有热度的,灼得她半边面颊发烫:“我想,我也算是一个。”
“别打马虎眼,算就是算,不算就是不算,你给我个痛快话。”
叶春好转过脸,迎着他的目光一点头:“我算。”
雷督理笑了,隔着小圆桌伸过手来,他的顺着叶春好的胳膊往下找,一把找到她的手握了住。叶春好猝不及防的一哆嗦,在暗中,她听见自己倒吸了一口冷气。
一手端着玻璃杯,一手被雷督理握着,雷督理的手温暖柔软,包裹着她的冰冷坚硬。她觉得自己这只手像是已然僵住,也像是正在融化,总而言之,不听使唤,不是她的了。她需得使出天大的力气,才能把它从雷督理的手中抽出来。
然而就在这时,雷督理低声说了话:“你是好的,我知道。”
她不动了,睁大了眼睛看着他,神情几乎就是在哀求。
雷督理侧身靠上了小圆桌,距离她更近了:“就因为你是个好的,所以我高看你一眼,格外尊重你的意见。”
叶春好看着他,不是不说话,是喉咙发紧,说不出声音来。
雷督理问她:“正房太太的位置空下来了,你肯不肯?”
叶春好此刻已经无力思考,只能是凭着本能,挤出了声音回答:“大帅,您忘了吗?我告诉过您的,我不嫁人,谁也不嫁。”
雷督理听了这话,微微的一皱眉头。
然后他用力攥了攥叶春好的手:“可惜了。”
叶春好只觉手上一凉,是雷督理松手放开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