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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未曾来到之前,我曾推翻过整个世界。
还有什么值得眷恋?
林喜儿的耳旁“嗡”一声响,一颗心像陡然被人拎在半空中悬着,让人又慌又怕。她转头盯着纪念,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那件事,是纪念生命里的禁忌,大家都恨不得把它抹去,可今天,她居然主动提起。
“别胡说,走,我们回去吧,就快要下雨了。”林喜儿说。
她伸手去拉纪念,纪念没有挣,很温顺地随着她站起来,两人并肩朝前走,在沙滩上留下一深一浅的脚印。
从海边回公寓大概需要一个多小时,横跨半个城市,纪念坐在副驾驶坐上,头靠着窗,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第一滴雨落下,紧接着,越来越大,豆大的雨点砸在玻璃上,模糊了人的视线。纪念转头看向窗外:“有时候我觉得有些事就是命中注定的,如果我妈妈爸爸感情没有破裂,如果我不是因为和他们吵架,也就不会出事,如果我不出事,也就不会遇见Able。后来我想,是不是每个人的一生,从还未出生时,就已经被安排好了,而我们只是遵循着既定的路去走,有的人是幸运儿,一生无虞,而有的人,就没那么好运,仿佛来世一遭,就是要经历种种磨难的。”纪念自顾自地说。
林喜儿不愿她回想过去,生怕她再一次受到伤害,所以此刻,她有意沉默,不去接她的话。
可是,人天生对让自己痛苦的事情更敏感。那些往事,根植在她心里,尽管已时隔多年,但纪念仍会常常梦见。梦里,纪念还只是一个小女孩儿。
在她的记忆里,从十岁之后,她的父母就再没有好好说过一次话,先是争吵,然后发展成摔东西、动手,她一开始还会害怕、无助,可到了后来,竟也渐渐麻木,只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任由外面闹出多大动静也不出去。
关于母亲姚乐芸的流言蜚语,被传得沸沸扬扬,她为此几乎每天都和她吵架,母女之间变得像仇人,她认定姚乐芸不是一个好母亲好妻子。
她叛逆孤僻,在学校与人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她逃课,被学校通报批评,做这一切就为了让姚乐芸难过。十几岁的纪念,幼稚、偏激,她完全看不见父亲和自己在整个家庭中的过错和恶劣态度,只揪着母亲的错不放。
记得那天,她在学校犯了错,老师打电话喊来姚乐芸,她满不在乎地站在办公室听老师数落姚乐芸,一向坏脾气的姚乐芸也只有在这时,才会特别谦卑有礼。
她们离开学校,姚乐芸立马翻脸,恶狠狠地骂纪念:“你看看你现在还有没有一点儿样,好的不学,学了一身臭毛病。”
她不服,仰头顶回去:“是啊,都是和你学的。”
姚乐芸气白了脸,浑身颤抖。
回到家,她命令她去房间写检讨,可她哪会听,自顾自去开电视看,姚乐芸气疯了,顺手拿起桌上的苹果就朝她砸去,她头一偏,躲开了。
“你先管好你自己再管我吧,没听人家说吗,上梁不正下梁歪。”纪念站起来吼。
姚乐芸走上去,伸手就是一耳光。可这一耳光抽过去,纪念没哭,她自己倒先哭了,眼泪像水龙头里的水,哗哗流下来,她哭得浑身颤抖,绝望又悲伤。
纪念的脸火辣辣地疼起来,仿佛疼痛会蔓延,她觉得心里也跟着有些难过,随着这种疼痛而来的还有羞耻、愧疚。
她不想再面对姚乐芸,转身上楼,把自己锁在卧室里。她在卧室里竖着耳朵听楼下的动静,只要想到姚乐芸可能还站在原地流眼泪,她就坐立难安。
好不容易挨到天黑,可楼下还是没一点声音,她在昏暗的房间里叹了口气,然后坐到书桌前,拿起笔开始写检讨。
纪时天是晚上十点钟回来的,纪念听见外面汽车声响时,站起来推开窗户向外望。院子外面,停着的是父亲的车。
她准备关窗时,突然看见一个陌生女人从车的另一边走下来,那个女人穿着宝蓝色的裙子,身材高挑,脚上是一双银色鱼嘴鞋,她看见那双鞋一步步地朝他父亲走近,直到两双脚紧靠在一起。再往上看,是父亲的手,那双宽大有些粗糙的手,此时正放在另一个女人的腰上,他笑得很开心,他们就在她的眼皮底下,她的家门口,拥抱亲吻,情话绵绵。
纪念难以置信地望着这一切,她想起了平常父亲是如何站在正义的一方,疾言厉色地与母亲吵架。而她一直选择相信父亲,不理会母亲的委屈和怨愤。她双手紧紧按住书桌,心里排山倒海似的难过、愤怒。
她什么都顾不得了,立时三刻就要冲下去,冲到父亲面前,让他给一个交代,她经过坐在沙发上发呆的姚乐芸身边时,脚步顿了顿,仿佛有一根针在她心里刺了一下。
纪时天看着突然冲出来的纪念愣住了,隔了半分钟才反应过来,这才发现自己还紧紧抱着另一个女人,纪念是十六岁,不是六岁,事实胜于雄辩,他已没法再解释。
“念念,爸爸回去和你说。”纪时天松开手,用眼神示意身旁的人先走。
纪念瞪着他,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来,她既委屈又愤怒。
“骗子!”她大吼,“虚伪!”
“念念。”纪时天伸手去拉她。
纪念看着这双手,瞬间血气翻涌,怒到了极致,她“啪”一下打掉他的手,拔腿就跑。
她憋着一股劲一路跑出很远,累得实在跑不动时,抬眼朝四周一看,自己竟跑到了老城区。将近十一点了,路边摆摊的叔叔阿姨,都已收摊回家了。
纪念不想回家,她想起母亲红红的眼眶,胸口就一阵剧痛,一股热气从心底蹿到喉咙,她的眼泪大滴大滴落下,她伸出手胡乱地擦,可越擦越觉得委屈,哭得止不住。
无处可去的她,想起了林喜儿,她摸了摸口袋里的几个硬币,擦干眼泪,朝公交站走去。老城区正逢拆迁,到处都是工地,路上灰尘极大,纪念就想着走捷径,从巷子里穿过去,是一条直路,出了巷子就是公交车站。七十年代建的房子,筒子楼,窄小的巷子,道路也不太平整,因为拆迁,人已走得差不多了,因此,十分安静。
纪念低头走得极快,不留神,与一个人迎面撞上,一股浓烈的酒精味扑鼻而来,她抬起头,看见一个穿着破烂,喝得醉醺醺的中年男人。
“对不起。”她小声道歉,然后绕开他。
擦肩而过时,那人突然将她拽住,纪念惊恐地看着他,扭着身体想要挣脱掉他,可力气不敌,最后反被推倒在地。
“跑、跑什么跑,有、有没有钱,拿、拿、拿点钱来给爷喝酒去。”他蹲下来,提着纪念的衣领说。
混合着酒精和口臭的味道扑鼻而来,纪念忍住胃里的翻腾,拼命向后缩,她拖着哭腔摇头道:“我没钱。”
“没钱。”他打了个嗝,“爷不信,爷要自己搜。”
纪念被吓坏了,她一边哭一边推搡着那个醉汉:“我真的没钱。”
醉汉嘴里咕哝着:“少糊弄爷,爷自己来。”他一边胡乱地朝纪念身上乱摸,一边试图解开纪念的衣服。
纪念边哭边向后退,双手死死揪住自己的衣服,醉汉有些不耐烦,恶狠狠地将她推倒在地上,然后伸手给了纪念一耳光:“还说没钱,没钱不让我看,一定是有钱,你不给,爷自己找。”
纪念被他推倒在地上,胳膊肘撞在坚硬的地上,疼得钻心,她顾不得自己,只想躲开眼前的醉汉。
“救命啊,救命!”她双手紧紧地护在自己胸前,大声哭喊。她嗓子都喊哑了,可回应她的只有自己的回音,她在这刻,想起自己的父母,想他们如果在自己身边该多好。
“求求你了,求求你。”纪念一边挣扎一边哀求,“我真的没钱,求你放过我。”
醉汉压根听不见她的话,他半个身体的都压在她身上,一双手在她身上来回游走,纪念浑身颤抖,她拼着最后一点力气,双脚撑地,一点点向后挪。
她的外套被他脱掉一半,他上半身趴在她身上,呼出的热气一直在她的脖子里、脸上。
纪念恐惧到了极点,可她什么都做不了,只能一边哭一边拼命躲,她咬破了自己的嘴唇舌头,满嘴的血腥和眼泪一起被吞进肚子里。
忽然,她感觉后背碰到了什么东西,她愣了愣,然后伸手去摸。砖块!
纪念的心在胸口狠狠跳了几下,一种求生的本能提醒着她,她背后的这块砖是她的救命稻草。
纪念用力拿起她身后的砖块,然后狠狠地朝醉汉砸去。醉汉被砸蒙了,抬起头愣愣地看着纪念,他的头被砸破了,有鲜血顺着头发淌下来,纪念趁机把他推倒在地,可他立即又站了起来,就在纪念已经绝望时,他却突然直挺挺地仰面倒下了。
纪念愣怔在原地,几秒后,她起身拔腿就跑。她一口气跑了很远,直到把那条小巷远远地甩在身后,直到跑不动时她停下来,她茫然地看着四周,脑袋一片空白,一时间,她连自己家在哪也不记得了,崩溃地站在路边号啕大哭。
路过的人见她一个小姑娘哭成这样,都围了过来,关切地问她怎么回事。纪念哭得喘不过气来,鼻涕眼泪爬满整张脸,狼狈得不成样子。大家看她衣服脏兮兮的,并且衣衫不整,心里不免产生一些不好的猜测,随即联想起不远处的工地。
可纪念显然已情绪崩溃,除了哭,什么也问不出来,大家只好先报警。
那一夜,是纪念十六年来最混乱、惊恐的一夜。
出于一种自我保护的心态,她已不太记得具体细节了,只记得自己被几个警察围住,耐心地问了她许久,她不想说也不知道怎么说,只好忍着心里的抵触和恐惧,带他们回去。
她站在巷子口不敢进去,一个警察留下来陪她,其余的都进去了,出来时,他们神情严肃。再接着,她就跟着警车去了警察局,警察见她害怕得不成样子,只好一个劲儿地安慰她。
警察问出她家里电话后,又开始询问当时发生的事情。其实,发生了什么事他们心里也明白,可工作规定是必须要给当事人做笔录的。
十六岁的小姑娘,比自己女儿都大不了多少,警察不是不痛心的。
纪念想起了在巷子口时,其中一个警察从巷子里面走出来,眼神复杂地看了她一眼,然后对站在她身边的另一个警察小声说:“人死了。”
死了?纪念的心跳几乎都停了,下意识地想起自己砸向他的那一砖。
是她把他砸死的吗?
纪念抬头盯着面前的警察叔叔,她有一双很大的眼睛,瞳仁乌黑,她小心翼翼地开口问:“他……死了?”
警察的心里一阵难过,但有关案件,他必须实话实说:“死了。”
纪念仍保持着刚才的坐姿,只是一双瞳孔一点点放大,紧接着,眼泪簌簌落下,她咬着唇,不肯哭出声。
许久后,她才鼓足勇气把事情叙述出来,每说一个字,她心里就一阵战栗。
纪时天与姚乐芸赶来时,警察刚做好笔录,她呆坐在座位上,目光呆滞,隔段时间,就会突然一阵颤抖。
姚乐芸走过去,轻声喊:“念念。”
警察将他们叫过去看笔录,姚乐芸倒抽一口冷气,纪时天也看得胆战心惊,忍着看到最后,见纪念身体上没受什么伤,才稍觉安慰一点。
他放下本子,疾步走到纪念面前,他蹲下来,与她视线平行,小心翼翼地说:“念念,爸爸来了。”
姚乐芸在一旁默默垂泪,不管之前她们母女闹了多少不愉快,可母亲天性,在这一刻,她恨不得能替女儿受罪受苦。
“念念,没事儿啊,没事,都过去了,妈妈来了。”姚乐芸哽咽。
可是,不管他们说什么,纪念都没有回应。
他们将纪念从警察局带回家,纪念到了家,就直接上楼回到自己房间,纪时天与姚乐芸不放心,一起跟着上去,纪念不说话,却一直将他们朝外推,然后,锁上门。
房间里开着灯,明亮如白昼,她靠着床在地上坐着,脑海里不断回想着在那个巷子发生的一切。她不愿意想,可大脑却像被下了咒,不受她的控制,她越想越焦躁、难过。她拼命地捶打自己的头,大口大口地呼吸,她不敢闭眼睛,一闭上眼睛,就仿佛看见那个被她砸死了的醉汉。
楼下传来纪时天与姚乐芸的争吵声,他们互相吼着:都怪你,要不是你,念念怎么会出事?
他们吵了几句后,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瞬间又安静下来。
那几天,纪念几乎日夜不能安宁,直到法医的鉴定结果出来,法医说,纪念砸向醉汉的一块砖并没有对他造成多少的伤害,他死于突发性脑溢血。
纪念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穿白袍的医生,温柔的女法医笑了笑,她摸了摸纪念的脑袋,轻声说:“和你没关系,他自己原本就有病,酒精才是诱因。”
她怔怔地看着女医生,许久后,才哑着嗓子问:“和我没关系?”
女医生对她笑了,肯定道:“对,和你没关系。”
这几天,大家都说他的死是报应,是自作自受,她自己也是这样认为的,即使再重来一次,她还是会毫不犹豫地砸他,她必须要保护自己。然而此刻,当一个权威人士,明明白白地告诉她,他的死和自己没有关系时,纪念觉得自己卸下了某种不该有的罪恶感。然后,她感到一阵头重脚轻,眼前一黑,整个人就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家里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姚乐芸与纪时天仍旧争吵,他们都将纪念出事的责任推给对方。
整整两个月里,纪念都没有再开口说过话,林喜儿每日都来陪她,可纪念完全陷入自己的世界里,不管谁说什么,她都置若罔闻。
晚上,她不许任何人进她的房间,连林喜儿也不行,她时常在深夜突然尖叫,然后哭泣,再渐渐平静。
她日益消瘦,仿佛风一吹就会倒下。
除夕夜,每一家都欢声笑语,孩子们在院子里放鞭炮和烟火,夜空被照得璀璨明亮,只有纪家,依旧死气沉沉。这个家,已经很久没有人笑了。
纪时天为她请了好几个心理辅导师,花了大价钱让别人上门服务,然而都不见成效。直到第四个心理辅导师对他说,眼前的环境,对纪念而言太压抑,不利于她恢复心理健康,她需要一个安全的、全新的环境,慢慢自我调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