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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子才有些恍然,再看水里,那挣扎的人已经沉下去了,无行僧人也一个猛子潜入了水下,水面只剩团团涟漪。大少奶奶急道:“你们都愣着干什么?快找根长竿子让他们搭把手吧。”于是众人才赶紧纷纷四下里去找竿子,不一时竿子找来了,水潭里还是不见无行僧和溺水人的踪影,众人议论纷纷,有人问跳下去的是谁,其他人都说没看清,只有一个挎篮子来上香的妇人说看着像是菜市那边卖鱼的李成家的小子,不知他这小小年纪竟真的想不开的?还是贪玩失足掉下去的?
又是那小乞丐撇着嘴道:“他倒没想要跳的样子,我刚才看那小子在庙门口那边浑水摸鱼拿了这家奶奶赏的一个包子,一边吃着一边走过来上的桥,头上撞肿一个大紫包跟顶个柿子似的,然后哭哭啼啼站那儿许愿,还把咬了的半个包子扔下去,我就说嘛,吃了半个还拿来许愿,要被怪罪的。”
我们都焦急地注视着水面,活人要一口气憋这么久,也该到极限了吧?终于,水里“哗”一下冒出了无行僧人的光头,他一只手臂挽着落水人的脖子,我仔细辨认一下,果然是卖鱼家的扁头。僧人吃力地往岸边游着,可那水潭并不满溢,离岸上至少还低二三丈左右,众人先让他攀住竿子一头,一边再去找绳索,真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依次把扁头和僧人拽了上来。
扁头喝了很多水,额头上果然就如小乞丐说的那样,碰肿了好大一块,手脚四肢全都抽筋地蜷缩着。僧人顾不得自己多喘几口气,将他整个倒提过来用力拍背,看着他呛出好多水,再用力给他掐身上的好几处穴位。玉叶也从随身背的僧布袋里拿出针囊过去帮忙道:“我给他针灸试试?”
手、脚几处大穴下了针,扁头抽搐的手脚也就见松缓了,渐渐眼皮子有了反应会动。
旁边的人七嘴八舌地建议要不把他送去找大夫,或者找他爹去,还有交口称赞这出家人真是大慈大悲的,可我留心看那无形僧人的面色,却是几分凝重若有所思的神情。
好不容易看着才把扁头救醒的当儿,打远处就见风风火火奔来个男人,很多人都认得是卖鱼的李成:“孩子的爹来了!”
李成脸色沉滞,气得紫胀,过来抱起扁头对大家勉强道了个谢,就立马掉转头急匆匆地走了,弄得围观的人摸不着头脑,七嘴八舌议论一番也就散了。
大少奶奶目睹了人跳水,也就没心思再往水里扔包子许愿,吩咐下人把余下的包子都分掉,正寻思找个阴凉处歇息一下,就看见麻刁利打远处忙忙慌慌地跑来:“少夫人!大少夫人!”
大少奶奶皱眉道:“你大街广巷的嚷什么?”
麻刁利到了跟前叉腰大口倒着气,半天才顺过来:“我的大少夫人哎,大爷那儿有十万火急的大事唤您回呢!”
“大爷有什么急事?”大少奶奶对麻刁利夸张的模样十分不悦。
麻刁利拿眼睛扫扫周围:“也不能在这儿告诉您哪!您回去不就清楚了?”
大少奶奶没法,只得跟二少爷说:“我这先回。”又从自己随身的银袋子里倒出大小几块碎银子塞到二少爷手里:“知道你不肯让别人随从,就只叫玉香和小月陪你逛吧!想买什么就买,小月这儿做的包点好,就别吃外面的东西了,现在外面的东西都怕不干净。车子就停那边巷子里,你逛完就坐车回家。”嘱咐完几句,她自己就急忙赶回家去了。看麻刁利随大少奶奶的车走远,玉叶尼姑念了声佛,摇摇头,然后道:“小琥,你也很久没出来逛了,有哪儿想去的么?对了,这天一天比一天热,不如去买点子婆律香和麝香回去配解暑清凉药?”
二少爷摇摇头,去看那刚刚救人上水的僧人,他这会儿已经闷不作声自己往槐树下坐着去了,那小乞丐用一个磕了一半的破碗盛了水给他喝,待仔细打量,只见他的僧衣犹湿淋带水,挽起的袖子更显露出青筋虬结的细长手臂,看来真瘦得不比竹竿强多少。
二少爷也过去,相互见礼后同样席地坐下,并让我拿出自带的咸甜两样素包请他吃。僧人只拿了一个嵌有核桃的小包,再道谢。二少爷谦过,便问他为何告诫旁人不要近那水潭,莫非真有怨鬼拉人替身之实?而禅师每日在此念经,真为超度水中怨灵不成?那僧人摇摇头,叹了口气,又点点头道:“我佛慈悲,目下接踵天降灾祸,又岂止这水中怨灵?不提也罢。”
二少爷又招呼小乞丐吃包子,小乞丐半信半疑地看着他:“请我吃?你不会下毒吧?”
二少爷诧异道:“我怎会下毒?”
小乞丐撇着嘴:“我可是见过的,谁家原不是干干净净的种田人,不是逃荒也不会叫人白作践,那有钱人家的拿些馊水烂饭出来打发人也叫发善心就罢了,我哥前些天就是跟他们一道去讨了菜市那边几家人给的饭,也不知哪家如此歹毒,我哥端回来一碗,还好他自己不舍得吃,想让给我娘,可其他当场吃完的有几个走到半路就肚子痛,叫唤半夜就死啦!那几家饭菜都是掺在一起的,有的吃了没事有的吃了就死啦……”小乞丐说着眼睛就红了,拳头攥得紧紧的咬牙切齿。
玉叶听了连忙低头念几声佛,二少爷恨得眉头紧皱:“这些人一点点良知都没了么?”
我便用干净帕子隔着手上拿起一个油炸果馅包子说:“你放心吃吧,这都是我做的,里面有糖冬瓜、橘饼、白糖和的炒芝麻,并没有毒,若你吃坏了肚子只管找我算账。”
小乞丐听我说得喉咙里暗暗咽了几下唾沫,只是嘴上还要强了几句,才接过去,咬了一口,眼核儿都瞪大了,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真香!我从未吃过这么好吃的包子!”
僧人看着他欣慰地点头笑了,二少爷这才安心,见小乞丐吃得高兴,他也拿起一个看看我:“小月做的点心向来好食相。”
我听着打从心底里开心,只是这时节,却不由得更想起竹枝儿巷的家中,现如今世道如此,也不知有没经受波澜,可惜我这卖了的女儿就再跟自家没有关系。正出神,忽听得一个熟悉的声音唤我名字:“月儿?”
我一恍惚以为听错了,回头望去,一身素雅青莲色衣裳、挎着篮子站在那儿的不就是桃三娘么?
我一时惊喜得如见了亲人一般,顾不得二少爷他们就飞跑过去:“三娘!”
自去年严家摆宴请过桃三娘进府里帮厨那次后,间隔至今也有半年多光景,桃三娘的姿容丝毫没变,一如过去那般别着素钗木栉,笑容可掬地看着我:“月儿,半年不见你这头发长了,个儿也长高不少,三娘快不认得了,今天是跟严家的夫人和少爷来拜菩萨?”桃三娘说着话时,便拉着我走过树下来,一边朝二少爷几人颔首问好。
二少爷也回以颔首,就仍回头与无行僧人说话。而那僧人乍见桃三娘走来,目光忽然显出一丝讶异,但只是一瞬,并没什么表态。
“三娘你怎么也来上香?今日店里不忙?”玉叶笑问道。
桃三娘摇摇头:“倒不是上香,前几天有位熟络的常客,家里老大人仙逝,所以来订下三百个八宝豆馅素包,要供养给庙里做功德,何大现在送进去了,我自己抽空随便逛逛。”
“原来如此。”玉叶笑道:“真真随喜这位虔诚孝善之人。”
桃三娘笑笑并没有说什么,我低头看看树影,已是过了午后,二少爷与那无行僧人谈话甚为投机,完全没有要走的意思。我本想恰好这时候见桃三娘可以问问家里的事,哪知头顶上倏忽间就有一片乌云接了日头下去,半空顿时暗了一幕,云隙里隐隐白光交加、闷雷滚滚,眼看样子就要下大雨了。
“吓!”我顾不得再细与桃三娘说话,就去问二少爷道:“要下雨了,少爷,我们是找地方暂避雨还是上车回家?”
二少爷有点拿不定主意,踌躇间突然就在街的一头传来人声攒动,紧接着就听到一个哭腔尖利的骂声尤其凸显出来:“天杀雷劈的不仁强盗!狗啃的汉子!烂心歪性的孤拐!你的王八儿子跳水也死不得,都赖在我头上了!他那是装样子害我死哪!算不得我真跳去死给你看,别后悔……”
一个披发蓬头、扯乱了衣服又趿拉着鞋的疯女人一路哭嚎着就冲到桥上,玉叶看她一头就想往水里扎,连忙上去拉住她手臂:“女施主三思!女施主万事好说吧!”
可那女人疯了一般,被人拉住更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抬脚踹在玉叶的身上,把玉叶踢一踉跄倒后翻在地上,自己就连滚带抢爬地投进水潭里,“哗啦”溅起好大水花!
我和桃三娘急忙围上去看时,那女人已经像个秤砣似的沉下去不见了,小乞丐惊得在那里跳脚大叫:“今儿是撞着什么日子,都要急着往水里去见阎王么?”
无行僧人赶过来看样子又要跳下水救人,不曾想天空猛地降下一道大震霹雳,就打在紧挨关帝庙旁的金钟寺北墙的墙头上,众人眼睁睁看着那墙砖炸得四下飞起,“轰隆”之间就破了一个大豁口。
在场所有人都被这情景吓得目瞪口呆地立在那儿鸦雀无声,还没回过神来须臾间滂沱大雨就下下来了,“呼呼”的狂风夹着豆粒大的雨点打得街上的人抱头乱窜,我和桃三娘都带了伞,我赶紧撑开一把给二少爷去遮上,玉叶躲在桃三娘的伞下朝着二少爷喊道:“小琥,先找地方避一避吧!”
这时那无行僧还要往水里去救人,那小乞丐虽劈头盖脸一身雨水但还是死死抱住他大腿喊:“师父别去!这么刮风大雨你下水会没命的!”
二少爷也去拉:“师父您下水太危险了!”
那无行僧人一心救人勉力挣脱他们,我和玉叶看左右相持不下,生怕二少爷一个不小心失足滑下水去,只得上去劝阻,一时还没解开纠缠,就在女人奔来的方向,几名男人急惶惶地赶来,到了岸边,一个看起来年长些的见二少爷他们几个的形状,大声喝问道:“方才是不是有个女人跳下去了?”
我们慌不迭点头,那年长者恨得一跺脚,旁边一年轻点的后生说:“姓李的作践人!咱告官去!”又一个后生道:“先救人要紧!”可众人看看水面,半片人的影子也没有,年长者骂道:“那你下去?”那人就不言语了,而刚说告官的后生不耐烦道:“给那些要饭的几钱银子就肯下去捞人了。”
小乞丐听见这话第一个跳起来啐一口唾沫道:“呸!谁稀罕你那臭钱!”
说话间,风雨愈发激烈,伞都被掀翻了,接连不断的雷声盖过渺小的人声,雨点打得人几乎睁不开眼,桃三娘催促我和玉叶,三人不由分说硬是把二少爷拽走到距离水潭几十丈开外的金钟寺北角塔小钟楼下避雨。
小钟楼下能躲雨的地方有限,我们来到时这里已经站了七八个人,加上我们几个就显得十分拥挤,二少爷还在担心那僧人,玉叶一边让我替他绞衣袍上的水,一边忍不住数落他:“小琥,你也太胡闹了,你这身子本就易感风寒,回去要是又病倒,你叫小月怎么担待得了?”她说这话时,其他躲雨的人却在议论方才跳水的女人:“那寻死的是李成家的吧?”那一个说:“续房,第一个去年冬死了。”“怎么死的?”“好像跟他家那小子有点关系,去年冬那小子给某家送活鱼去,那时不是刚开始闹鼠灾么?他送到人家厨房时,老鼠蹿出来唬得他碰翻地上一口炉子,炉子上正炖着一锅肉呢,人家心痛啊,就不肯给两条鱼的钱,这小子的娘是泼辣货,知道以后就找那家人撒泼去了,嘿!钱要不回来,跟人拉扯时撕破脸还崴了脚,夜里不是几条街都起大火么?他娘愣是没逃出来,被掉下的横梁砸死啦!”“吓!真够惨的!李成也是的,娘们儿的心眼比针眼大不了多少,也不好好劝劝。”“后来就续娶了这位啦,早听闻这女人进门后尤其精打细算,干脆就找茬克扣扁头的口粮,嫌他多吃不干活啦!有今日这事怕也是他们自己人才知道的积怨、积怨啦!”“嘿,扯上官司大闹一场才好……”
这雨是一时半会儿停不了的,从这里也看不见奈何桥那边的情形,不知道那僧人后来究竟有没有再下水去救人。此刻的天色晦暗得犹如夜晚,偶有几道惨白的闪电划清一瞬,但厚密的雨帘仍然阻隔着人的视线,我身上湿透,心里也被雷声震得慌,便低声跟桃三娘说话:“三娘,今日菩萨诞,竟也有雷劈庙墙?诸天佛菩萨这时节怎不庇佑?”
桃三娘的发鬓被风雨吹得湿乱,但她神色还是一如往常并没有十分慌张,反问我道:“是诸天佛菩萨的警示也未可知吧?天有不测风云。”旁边一个操着外乡口音的路人顺着这话头说:“咳!西北旱完、江南又涝,真是到哪儿都没有太平日子过啊!听说西北那边的农民叛军都已打出陕西,现下已经兵临开封、襄阳了。”
“叛军?”我平素鲜少听说这种事,以前在欢香馆帮忙的时候,倒也听闻过西北边有数万饥民举旗造反,但与己无关也都不会放在心上,进严家随侍严家二少爷以后,偶尔听闻他提起些关于京城、朝廷的人或事,可西北边打仗的事,似乎知道得还是很少,开封、襄阳这些地名,倒是说书的人讲故事时会常常提起。
“打到开封、襄阳以后会怎么样?”我不禁问道。
那人瞥了我一眼,似乎觉得我是个解释也听不懂的小女子,就翘起嘴角笑笑转去和另一人说话。我有点气结,桃三娘这时看了看天:“这风雨看来还长着呢,对了,月儿,你盛点心的食盒呢?”
我一怔:“呀,忘在槐树下了!我去拿!”
玉叶拉住我:“等雨小一点再去。”
我急道:“那螺钿食盒是大少奶奶最喜欢的一个,据说还是名闻天下的漆工江万里所做,别说损坏,就是脏污了也不行!……我去去就回!”说完我就撑伞跑出小钟楼,桃三娘在身后喊了一句:“月儿!别靠近水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