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泪无声无息地滑下来,她只觉身体一阵虚软,手掌重重地按压在琴键上,发出一阵杂乱的哀鸣。
多少个夜里,她曾无数次想象过她和卓然的重逢—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她与他擦肩而过,他在身后喊她的名字;阳光明媚的图书馆里,她撞翻他怀抱里厚厚的一摞书;深夜的街头,他帮她赶走一群欲行不轨的歹徒,回头恍见故人就在身边……她看过许多盲文爱情小说,而他和她,就是所有故事的主角。
可她从未想过会以这样的方式相逢。他早已见过她,却装作初次相识的陌生人;他或许也从父亲那儿得知了她的讯息,却迟迟不来相见。
她觉得受到了戏弄,天大的戏弄。在失明的这些年里,她受到过不少小伙伴的戏弄,因为看不见,他们将她笔袋里的笔换成树枝,写作业时她才发现,急得直哭;他们趁她站起来时偷偷抽掉她的凳子,摔她个屁股蹲儿。那些戏弄,她后来都一笑了之,有什么关系呢!那些都是无知孩童欺负弱者的无知伎俩罢了。只有卓然的戏弄,让她如此心痛。他,是她最信任的人啊!
林雪初全然没有注意到两个人脸上的表情变化,她亲密地挽起卓然,小鸟依人地撒娇:“是不是想我了啊!这么久都不来找我。”
卓然尴尬地挣脱了她的手,结巴道:“我妈说,好久没见你了,叫你明天去家里吃饭,我路过你学校,就来说一声。”
“好啊!明天一定去!”说着,她伸手去拉玖玥,“亲爱的,这就是我的木头,走!咱们去操场的凉亭喝酒赏月。”
“不!我、我不去了。天太晚了,我要回家了。”
玖玥疏离而抗拒地抽出了手。她慌不择路、仓皇离开的时候,脚踝撞到琴凳,额头撞上门,转身离开的刹那,泪水决堤。
夜色中的学院大街行人寥寥。卓然追出来的时候,她已不见了踪影。
这条路她很熟,从家里来音乐学院找林雪初,她走过很多次。她走得很快,想把所有的羞耻和委屈都远远地甩开。天空挂着一轮樟脑白的月亮,和玖玥的影子形影相吊,耳边是夏夜燥热的风,泪留下来,很快被风吹干了,可她觉得好冷。
一阵急促的单车刹车声在靠近她数米之外的地方戛然而止,卓然下了车子,跟在她身后,他拉住她的一只胳膊,低声下气地叫道:“玖玥,你慢点!我送你。”
她轻轻地甩开他的手,面无表情地说:“我不认识你。”
他感到她一触即发的愤怒,于是沉默地跟在她的身后不再强求。
她越走越快,一边走一边流泪,几乎是一路小跑,仿佛是为了摆脱夜路上欲行不轨的歹徒。一个小区外的盲道,被无良的司机停了私家车,她走得太快,一下子撞上去,穿着凉鞋的脚趾和裸露的膝盖磕得生疼,她蜷着身体,蹲了下去。
他扔掉车子过去扶她,发现她正在瑟瑟地抽泣。触碰到她肩膀的手被用力甩开,她一拳重重擂在他的肩头,他没有躲闪,心痛和愧疚齐齐涌上心头。
“对不起!对不起!玖玥,对不起!”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他只能机械地重复这一句话。
后来,她伏上他的肩头无声地抽泣起来。想起和“小风”相处的日子,她的笨拙在他面前暴露无遗,现在,在卓然面前,失明的自己,想要藏拙,也无计可施,在这种时候,对命运不公的怨怼、对自己身体的缺陷、内心深处的自卑,像石头缝里的草籽,哗啦冒出来。
她失声质问:“为什么?为什么装作一个叫小风的陌生人来捉弄我?看到我蒙在鼓里,浑然不知,很好玩吗?”
“我、我没有,我没有捉弄你,我装作小风,只是、只是不确定,你是否还记得我。”他找了个拙劣的借口,可她的心,却撕扯般疼痛起来,她怎么会,怎么会忘记他呢?
“可是,卓叔叔在医院见过我了,没有告诉你吗?你为什么还是躲着不见我?为什么?明明就是你早已忘记我了。”
“没,没有,我从来没有一天忘记过你,只是,只是……”卓然挖空心思,想找一个听起来更可信的理由。
“只是,你的妈妈还是像我们小时候一样,不许你和杀人犯的孙女一起玩,对吗?”她幽幽地问了句。这些天,她绞尽脑汁,只想出这么一条可以说服自己的理由,尽管它那样苍白,无力。
“是,不,也不是,我是……”卓然急得脸色涨红,不知如何应答,只能像小时候那样,每当玖玥哭鼻子或生气了,他都这样哄她,“都是我的错,你罚我青蛙跳好了。”
他松开她,在夜色中寂静的小道上像青蛙一样笨拙地蹲跳起来。她看不到他,只能隐约看到一个起伏的黑影在眼前晃动,她想象着记忆中那个学青蛙跳的卓然,破涕为笑,轻轻地走向他,伸出手:“让我摸摸你。你真的,是我的卓然哥哥吗?”
一个久违的青蛙跳,像一剂软化剂,让她的心瞬间饧化在一丝淡淡的甜蜜中,又像一个记忆密码,将彼此心里那个贴了封条的记忆箱轻轻开启。他真的是她的卓然,没错,刚才在琴房他轻轻和唱的歌曲,现在他笨拙的青蛙跳,都在告诉她,他就是卓然。
他站起来,顺从地站在她面前。
她伸出手去,如同抚摸最精美的瓷器。他个子很高,他的头发柔软浓密,他的眉毛,粗浓如剑,他的鼻子,俊美挺拔,他的手掌,宽大干燥,牵手的时候,一定很温暖。她的卓然哥哥,长成一个帅帅的大男生,这令她觉得骄傲,又微微不安。
“雪初,是你的女朋友?”她问这句话的时候,口气里微微含酸,连自己也浑然未觉,是女生的拈酸吃醋,还是小妹妹对哥哥被抢走的恐慌和不满,自己也不知道。
“算是吧!嗯!是。”他如同被审问的犯人,不自觉地心虚。
“你喜欢她吗?”
“嗯!”
“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就是,不见的时候,会想念,想和她在一起。”
“哦!”玖玥低下头,脚在地上摩搓着,半晌,又抬头问,“不见的时候,也想念过玖玥吗?”
他笑了,轻轻地刮了一下她的鼻子,轻描淡写地说:“当然,不过,这是不一样的。”
她微微噘起了嘴,心里暗想,有什么不一样嘛!她没有再追问,想念这件事,她是懂的。
“你知道吗?想你的时候,你就会来梦里与我相见。只是每次醒来都很沮丧。”
“嗯?”
“因为又要有一整个白天,都看不到你。”月光落在她的目光里,那目光里的洁白,让他心底的那一丝阴暗,无处遁形。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轻轻地拥住她,在她耳边叹道:“以后想见就可以见到,我们会像以前一样,经常在一起玩,我会带你到你想去的地方,保护你,不让别人欺负你,我们以后再也不分开了。”她在那个轻如羽毛的怀抱中笑了,犹疑地拢住他,好暖!不是做梦呢!
7
伤筋动骨一百天。
玖玥家的蛋糕店,因为妈妈的腿伤长时间无人照料而关闭了。妈妈每天愁眉不展,汗流浃背地在卧室里拼命做复健练习,希望快点好起来。天气越来越热,爸爸的脾气越发暴躁,而玖玥却懂事得让人心疼,她现在会每天早早回家,帮妈妈收拾屋子、按摩,聊天解闷。
可渐渐地,妈妈发现玖玥有些异样。从前双休日都陪在妈妈身边的玖玥,现在一到周六,大清早就出门,直到晚上才回来。问她去了哪里,她总是坦坦荡荡地说,去林雪初的学校练琴了。妈妈相信玖玥,她从来不会说谎。
爸爸又夹着皮包煞有介事地出去了,外面总是有百万千万的生意等着他。
妈妈看着存折上那个消瘦的数字,愁得心里慌。
这时外面响起敲门声,妈妈拄着拐杖去开门。门外站着一位苗条秀丽的少女,礼貌地冲她叫道:“阿姨您好!”
女孩化着妆,长发披肩,看起来不像玖玥的同学。
“你是?”
“阿姨,请问这是玖玥的家吗?我是玖玥的好朋友林雪初,她在家吗?”
妈妈恍然大悟。这就是玖玥常说的那位富家少女啊!可是,她不是正好去她的学校练琴了吗?
“是你啊!你们是不是路上走岔了啊!她去你们学校找你了啊?说是去练琴,谢谢你一直这么照顾我们玖玥。”
林雪初乖巧地笑笑:“我们是好朋友嘛!”脸上笑着,心里却一阵哀伤。卓然和玖玥上次在琴房匆匆一见,虽然卓然那时候轻描淡写地解释说玖玥是他失散多年的很重要的朋友,可她知道,她和卓然之间,有些东西渐渐不一样了。而天真单纯的玖玥,现在竟然也学会了说谎。
她已经很久没见到卓然了,也很久没见到玖玥了。
“进来坐坐吧!”妈妈热情地邀请。
“不了!我想可能真的是我和玖玥走岔了,我还是赶快回去吧!”林雪初匆匆告别,心神恍惚地下了楼。她的心情糟透了。卓然一定和玖玥在一起,对,一定是,她猜得肯定没错。
她随着人流,走进了地铁站,她没有开车,因为卓然不喜欢她那副富家女的张扬派头。大街上穿着雪纺衫的姑娘骑着电动车汗流浃背,地铁口有一对小情侣正在你侬我侬,地铁里人们被挤得脸都变了形。每每这时,林雪初就会想,他们都快乐吗?反正,她拥有那么多,她也不快乐。
地铁到站,她盲目地挤了进去,也不知道要坐到哪一站。天气预报已经发布了高温橙色预警,她刚站了一站就已大汗淋漓,这么热的天,卓然和玖玥会去哪里呢?公园?图书馆?餐厅?
地铁里的奇怪气味来路不明,林雪初开始有些胸闷气短头晕,这时,一个坐在座位上的漂亮男孩小声地招呼她:“你坐这儿吧!”
她以为他要到站下车,于是说了句“谢谢”后不客气地坐下了。
男孩起身,却一直站在她身边,没有走开,时不时地,偷偷瞟她一眼。林雪初有些不适,尴尬地笑笑:“你不下车?要不你坐吧?”
男孩答非所问,忽然来一句:“我知道你男朋友在哪里。”
林雪初惊讶地抬头打量着眼前的男孩,看上去年龄很小,皮肤比女孩还白皙,脸色却灰暗得像水泥,她好像在哪里见过他。她本来对他让座还心存感激,现在却没来由地厌恶起来,虽然她很想知道现在卓然在哪里。她正色道:“对不起!你认错人了吧?”
男孩笑笑,抿抿嘴,没再说话,却也没移动一步。
林雪初觉得车厢的气氛陡然紧张和怪异起来,下一站,门一开,她就逃也似地出了车厢。下意识地回头一看,刚才的那个男孩也下了车,跟在她身后,一瘸一拐,也不说话。
如此出了地铁站,他仍跟在她身后,林雪初终于按耐不住,回头问道:“你干吗总跟着我?到底想干什么?”
“你需要我的帮助。”男孩胸有成竹地说。
“不需要。”林雪初没好气地喊了一句,“再跟着我,我就报警了啊!”
“你不是去找颜玖玥,你是在找你男朋友。我知道他在哪里?”
林雪初停下了脚步,收敛了怒气和厌恶,因为她从他口中听到了玖玥的名字,证明这奇怪的少年不是随便搭讪的猥琐路人,她想起来了,不久前,她见过他和玖玥一起放学回家,就是那个被她评价为“娘炮”的男同学。她感到后背一阵发凉,难道,她被这小子跟踪了?
男孩见林雪初不再质疑和抗拒,于是自我介绍道:“我叫刘梦熊,是玖玥的同学。我知道他们在哪里,我带你去。”
林雪初鬼使神差、仿佛被施了魔法一般,跟着这个叫刘梦熊的男生朝前走去。两人一路上都不说话,她跟着他在炎热的大街上七拐八拐,来到一家超市门口。林雪初虽然整天两耳不闻窗外事,但她知道,这是她家“万钧企业”旗下的超市。
他怎么会带她来这里?林雪初暗忖。
“林家铺子”超级市场虽然名字起得小气,但在暄城却是数一数二的大型连锁店,当初林父就是靠小超市发家,后来生意做大,慢慢涉及房产、家居等各个领域,成为商界巨子。后来爸爸去世,企业由哥哥林霆钧接手管理,虽然旗下的子公司都由职业经理人打理,但对于超市,林霆钧谨遵父命,从来不敢怠慢。
正值周末,超市人流量很大,刘梦熊在前面晃晃悠悠地走着,仿佛知道林雪初一定会紧紧跟着他。林雪初忽然有些害怕,他在玩什么把戏?
最后,他终于在食品区不远处的一个角落停下来,一声不吭,用目光示意林雪初朝左边看。
两排货架前的空地上,一家品牌饼干商家设了小小的卖场柜台,几名身穿闪亮广告服的少女,正在吆喝着自编的广告词,向顾客推销叫卖。
等等!这是?这不是玖玥吗?林雪初眨眨眼睛,定睛一看,她没有眼花,确实是玖玥。玖玥正笑容甜美地吆喝着自编的顺口溜:“走一走,看一看,小熊饼干有点甜,一包只要十块钱。”听得林雪初想发笑,可她没有笑,因为她又看到了玖玥身边的男孩,那个个子高高的,既不像顾客,也不像员工的男孩,不正是卓然吗?
他们,果然,在一起。
林雪初回头看了看刘梦熊,用一种挑衅的嘲讽的眼神打量着他,问:“你喜欢玖玥?”
刘梦熊仿佛被她那凛冽的眼神咬了一口似的,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不以为然地回答:“关你什么事?”
林雪初也不生气,故作轻松地甩甩头,拉了拉刘梦熊:“走!跟她打个招呼,一会儿我们一起去吃饭。”
“不,不了!你去找他好了,我、我就不去了。”刘梦熊连连后退,那张漂亮的脸瞬间白里透红。
她笑了,松开了他,自顾朝前走去,再回头时,刘梦熊已不见了踪影。
卓然看到林雪初,没有一丝尴尬和不安,破天荒地露出一个初次见面时那样灿烂的笑,亲热地叫她:“小雪,真巧啊!你也来逛超市,快过来,买两包饼干才许走。”
玖玥一听林雪初来了,嗔怪地拍打卓然:“不许这样,我们是靠品质说话,不能强买强卖哦!”说着,她将手中的托盘伸到正前方林雪初的方向,躬身道,“欢迎品尝!”
林雪初没有品尝,而是故作平静地问她:“是在这里打工吗?真不够姐们儿!也不告诉我。卓然你也真是的,知道玖玥在这里打工,也不告诉我,玖玥眼睛不方便,这里人来人往,撞到了怎么办?要打工,我让哥哥给酒店的经理说一声,去餐厅那里弹弹琴就好了嘛!又轻松环境又好。”
几句话噎得卓然不知如何辩解,磕巴道:“我、我一开始也不知道,也是上星期才知道的,她一定要在这里,我也拗不过她。”
林雪初真诚地拥住玖玥:“玖玥,为什么忽然要出来打工,是家里有什么状况吗?要用钱告诉我啊,我们是好朋友不是吗?我和卓然都会帮你的。”
玖玥依然笑得那样坦坦荡荡,纯洁无邪:“怎么可以总是依赖别人呢!依赖父母,父母有一天会老去,依赖朋友,朋友也不可能时刻陪在身边,终究还是要靠自己的,像我这样,更应该多多锻炼自己了。放心吧!家里没有什么事!就是我想出来锻炼锻炼。”
“什么时候下班,我请你们吃饭?”林雪初大方邀请。
“我请你们,今天发了工资!”玖玥说。
已是午饭时间,玖玥和身边的女孩叮嘱了几句收拾东西准备离开,卓然已从仓库后的员工茶水间拿来了玖玥的水杯,里面是淡黄的蜂蜜水,他口气里满是怜爱:“喊了一早上了,多喝水。”
站在一旁的林雪初,看着眼前的一幕,心里微微酸楚。和卓然在一起的日子,每每自己头疼脑热撒娇渴望他关心,他也会在电话里真诚地叮嘱“感冒了,多喝热水。”“上火了,多喝热水!”“肚子痛,多喝热水!”每次她都在心里告诉自己,下一次他再说“多喝热水”,她马上和他分手,可下一次听到他温柔的话语,她冰冷的心,就瞬间饧化了。现在,听着他跟玖玥说着同样的话语,她才知道,同样的一句话,倾注了关切,饱含着爱怜,酝酿着柔情说出来,对另一个人说,有多大不同。
从超市出来,卓然走在玖玥左侧,一路关怀备至。
“前面停了一辆自行车,小心!左转,有台阶!”
“小心,有一位妈妈推着婴儿车走过来,你慢点!”
“前面五十米处有一家肯德基,隔两家是一家麦当劳,你想吃什么?”
玖玥顺从地听从卓然的指挥,无条件信任,紧张无助的时候,就不自觉地攀住他的手臂。林雪初跟在身后,像一位无关紧要的路人。
因为玖玥执意要请客,午饭最终选在一家小小的牛肉面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