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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你知道的,最开始我很讨厌他的,甚至非常不理解你怎么会和他成为朋友,那么乖张怪癖、性格古怪的人。后来他生病后,出于校方的关怀,院领导和我们几个学生会干部去看过他一次,听他妈妈和老师在旁边悄悄谈话,我才知道,他其实很可怜的。他爸爸在他很小的时候就抛弃了他们母子,连一毛钱的抚养费也不给,他妈妈带着残疾的他,母子俩相依为命。他从小就被家附近的小孩子欺负,才会养成那样的性格,他的剑拔弩张、乖张怪癖,其实是一种自我保护,就像刺猬,用厚硬的刺将自己包裹起来,内心却有一团柔软。那天,我们去看望他,他心情很好,异常平静,很热情很认真地为我们削苹果,他将苹果递到我手中时,将那圈完整的苹果皮小心翼翼地放回到盘子里,说,苹果皮是给妈妈做面膜用的,妈妈为了供他上学,给他治病,从来不舍得买高档化妆品,后来他听班里女生说苹果皮含维生素C可以美容,以后他每次吃苹果都把皮留下来让妈妈用。我承认那一刻我真的被感动了。”
陆漫漫的父母都是知识分子,家里书很多。后来陆漫漫就常常自己主动去看他,给他带一些心理方面的书或有趣的小说。
玖玥想起那个在她面前总是温文尔雅关怀备至的男孩,虽然他无意中伤害了她,但她知道那不是他的初衷,而他今日的疾病,也可以说是因她而起。比起陆漫漫,玖玥觉得一阵脸红,她竟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一个无情的人,竟从来没有去看望过他一次—是心里的恐惧在作祟。她清楚地知道,自己也像刘梦熊一样,竖起了硬硬的刺,围起了坚硬的壁垒,将自己保护起来了。
“他现在怎样?”她轻轻地问。
陆漫漫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说:“去看看他吧!你去看看他,他或许可以早些离开那个地方,回到学校里。”
想起在绣山度过的那个阴森可怖的夜晚,玖玥依然会一次次从梦中惊醒。她咬着嘴唇,没有说话。
卓然轻轻地握了握她的手:“别怕!我陪你去。”
9
疗养院在绣山脚下。这里说好听些叫疗养院、康复中心,其实就是精神病院。刘梦熊那日带玖玥来绣山时,恐怕没有想到,自己会有一段漫长的时间,在这里度过。
绣山的景色很美,可这里的环境,却不容乐观。一段坑坑洼洼的失修的公路尽头,出现一段石子和破砖铺成的便道,一直通向一道锈迹斑斑的铁门,门房的角落,栓了一只大狼狗,见有生人来,恶狠狠地鬼叫,有个病人穿着拖鞋,饶有兴趣地模仿狗叫,一位脸色苍白身子单薄的少年,孤单地坐在紫藤花架下的石凳上,和周围那群疯疯癫癫的人格格不入。石凳很凉,紫藤花因为鲜少修剪,都长疯了,他就百无聊赖地揪紫藤花的叶子玩。
卓然和玖玥说明了来意,得到允许进入探望。一个凶巴巴的小护士将他们领到刘梦熊的眼前,冷冰冰地丢下一句:“刘梦熊,有人来看你了。”
刘梦熊置若罔闻,依然认真地揪着叶子玩。
“大熊,我和玖玥来看你了。”卓然自报家门又补充了一句,刘梦熊依然一声不吭。
玖玥有些紧张,握着卓然的手开始微微冒汗。
卓然显然并没有面对这种病患者的经验,他又耐心地解释道:“大熊,我是卓然,我们一起在嘻哈餐厅打过工,你还记得我吗?”并且又伸出手在刘梦熊直愣愣的眼神前晃了晃。
刘梦熊忽然开口说话,很不耐烦的样子:“喂!他们只说我是狂躁症,不是失忆症,也不是瞎子,别拿手在我眼前晃。”说到瞎子的时候,他抬眼看到了玖玥,于是忽然局促不安地站起来,像从前那样,在她面前,他总是紧张、自卑、不安,总觉得自己表现得不够完美。
“玖玥,你、你、你来了,你别生气,我不是说你啊,我只是打个比方,你不知道,他很讨厌,伸手在我眼前晃来晃去。”
感到从前那个熟悉的刘梦熊又回来了。他说话的语气、逻辑,和正常人无异,玖玥欣慰极了,连忙答道:“没有没有,我哪有那么小气,我没有生气。”
听到玖玥这样和气温婉的回答,刘梦熊一改刚才的冷漠态度,像个主人一样请他们坐,又有些悲伤地说:“我以为你还在生我的气,再也不理我了呢!”
“怎么会呢?早就想来看你的,一直都、都挺忙的,你知道,挺忙的。”她找了个最庸俗的托词。
“哦!这样啊!”刘梦熊闷声自言自语一句,又热情地问,“上山来口渴了吧,要不要吃苹果?我给你削个苹果。”他从口袋里摸出水果刀,忽然又想起来,不好意思地解释道,“苹果在房间里。”
玖玥连忙回答:“不吃了不吃了,我不渴,我们坐这里说说话就好。”
可是,说些什么好呢?时隔这么久,两个曾经熟悉的同学,没有了共同的生活圈子,竟找不出合适的话题,是问问他的病情,还是说说班里的情况?会不会引起他的伤心?玖玥没有了主意,于是想起手中的书,向前递了递说:“对了,漫漫让我帮你带的书,看看喜不喜欢?”
刘梦熊没有接书,忽然阴下了脸,冷眼瞧了瞧,问:“陆漫漫让你送书给我?是她让你来的吧?”
“我,我。”玖玥语结了,“是,哦不是,是我想来看看你,她让我帮忙带来的。”玖玥撒了谎。
卓然接过了那包书,放到了石桌上,没好气地说:“好心好意送书来给你,你还拽上了,不要拉倒,我拿回去看。”
刘梦熊的手忽然开始发抖,他被这句简单的话激怒了,他的脸纸一般苍白,愤怒地盯着卓然,好像刚刚看到他,转头激动地对玖玥喊道:“你为什么和他一起来?你怎么还和他在一起?我告诉你,他不是真心喜欢你,他是个骗子,肯定是个骗子,玖玥,只有我才是真正喜欢你的。”
刘梦熊的情绪转变得太突然,他的目光里仿佛聚集了一团熊熊燃烧的火,苍白漂亮的脸瞬间扭曲了。玖玥心头一紧,他诱骗挟持她到绣山的那日和他在医院跳楼的混乱情形在脑海中迅速浮现,她迅速陷入一种深深的恐惧之中。
卓然迅速站了起来,挡在玖玥面前,从身后拉住她的手,咬牙切齿地骂了句:“真是个疯子。玖玥,我们走。”
一句“疯子”,本是无心之词,听者却在意。自患病以来,他太多次听到这个字眼了,刘梦熊瞬间跌入一种愤怒的疯癫状态里,阴森地冷笑着,大声地自嘲道:“对,我是疯子,我是疯子啊,你说的没错,我是疯子,我是疯子。”他不断地重复着这句话,一低头忽然看到卓然和玖玥紧紧拉在一起的手。
“放开她,放开她。玖玥,别怕,我会保护你的。”刘梦熊口中狂躁地胡言乱语着,忽然从口袋里又掏出了那把水果刀,目露凶光地朝卓然刺来。
卓然躲闪不及,水果刀从眉头擦过,鲜血从一道狭长的伤口渗出来,顺着眉骨滴答下来。卓然皱皱眉,随手抹了一下,暗想还好玖玥看不到。他拉着她躲开了依然张牙舞爪的刘梦熊。
有医护人员及时赶来制止了刘梦熊,他杀猪般号叫着,被几个男医生拖回了病房。
有一位戴眼镜的大夫好心地叫来护士为卓然简单地处理了伤口,并嘱咐他回城后最好到医院再处理一下,以免感染。
回头看时,卓然才发现玖玥抓着他的手筛糠似地瑟瑟发抖,她吓坏了,嘴唇和牙齿打着哆嗦:“卓然,你要不要紧?是不是流了好多血?你不会有事吧?”就在这一刻,她发现,她依然如此依赖他,信任他,需要他,关于那个猝不及防跳到她眼前的真相,也不能使她对他怨恨半分,初听到时那种矛盾的心情,已经慢慢被她消化掉了。
“没事,我们回去吧!”卓然用力握了握她的手。
陆漫漫托带的书他们还是请医生代为转交,他们匆匆下山回城了。
10
学校里发起了一次为陆漫漫同学捐献骨髓的活动,但响应者寥寥。
“咿!听说抽骨髓很疼的。”
“疼一次要是真能救她也好,可是还要看什么HLA配不配,几率十分渺茫的。”
“傻了吧?现在医学已经很发达了,不需要抽骨髓了,和献血一样一样的,就是捐献血液里的造血干细胞。没那么恐怖的,眼睛一闭一睁就好了。”
“那你去捐啊!”
“捐就捐。”
玖玥听到同学们议论纷纷,自己也心有所动。自己虽然拯救不了刘梦熊,但自己的骨髓,也许就恰好和陆漫漫配型成功,能够挽救她的生命呢?
她的想法,得到了卓然的赞同,并且相约和她一起去为陆漫漫配型,他的提议,却遭到玖玥的反对。
“你前两天流了那么多血,伤口还没长好,不能抽血。”
“年轻人血旺,抽那点儿血算什么啊!多一个人多一份希望嘛!你难道不希望陆漫漫早点康复?”
卓然说服了玖玥,两人去医院献血时,恰好看到漫漫妈妈神色落寞地迎面走来。这个可怜的女人,短短数月,经历了丈夫出轨和女儿身患绝症的双重打击,看上去形如老媪。她一见到玖玥,眼泪就刷地淌下来。玖玥一问才得知,漫漫父母血液的HLA都和漫漫配型失败。阿姨忽然绝望而无助地抓住玖玥的手,涕泪两行地恳求:“你是漫漫最好的朋友,你也去抽点儿血样化验一下吧,说不定就行呢!”
“阿姨,你放心,我们就是来抽血化验的,只要有一丝希望,我们都会去做。”
去抽血室的路上,玖玥忽然冒出来一句:“林霆钧说,他可以托关系通过国外的骨髓库为漫漫寻找相配的骨髓。”
“不许找他,他又搞什么阴谋?他又提了什么条件?”卓然忽然暴跳如雷。
玖玥心虚地低声回答:“他也没提什么条件,就是随口说说。”
卓然很快自责地软下口气,转头深深地看着玖玥:“无论他承诺什么,无论他提什么样的条件,我们都不要求他。上次的事,我已经羞愧得想死,我们不要再重蹈覆辙。相信我,所有的问题都会解决的。”
抽完血回到漫漫的病房,一进门就感到一股压抑哀伤的气氛。陆漫漫和母亲正在默默垂泪,陆叔叔也在一旁唉声叹气。卓然一看到雪白的床单上那一大把头发,心里很快明白了。
“怎么了?漫漫,你哭了?开心点儿,我刚才留了血样,说不定咱俩的配型就成功了呢。”
陆漫漫没有说话,眼神飘忽地望向窗外。
卓然对玖玥悄悄耳语了一句:“她不开心,脱发,化疗副作用。”
玖玥愣怔了一下,不说话了。以前陆漫漫常说自己相貌平平,但那一头柔顺浓密的长发,一直是陆漫漫最引以为傲的外表资本。难怪她会这么伤心,女孩对美的追求,更甚于对生的留恋。
玖玥坐在床边,像个谐星一样给漫漫讲笑话,她却反应淡漠,一直不笑,玖玥又像心理师一样说起了励志名句:“只要生命还握在手中,人生就不会绝望。”
陆漫漫笑笑,用求助的望向卓然。卓然劝玖玥:“我们回去吧!漫漫累了,让她早点儿休息吧!说不定我们一觉睡起来,就有好事发生。”
玖玥对陆漫漫的坏心情无计可施,她知道,当务之急,只有治好她的病,才能解决根本。这时,她忽然想起一个人来。
原来,不需要睡一觉,只是一眨眼之间,就会有好事发生。
“卓然,周末,陪我去一趟五清村。”她以前听陆漫漫提起过,那个人,老家就在一个叫五清村的地方。
“做什么?周末你要做手术,明天就要住院观察了,你忘了吗?”
“不,手术可以推迟吗?我必须先去一趟五清村。”
五清村是陆叔叔年轻时任教的那个小村子,也是陆修远的故乡。玖玥和卓然乘坐长途汽车,辗转数百里,来寻找陆修远。她想为陆漫漫争取一次机会,一次几率远远大于陌生人的配型机会。
打听了许多人,终于找到坐落于村东头的一个红砖墙的小院落。早开的蔷薇花正在墙头摇香,一位白发老媪坐在门口眯着眼睛晒太阳。卓然礼貌地俯身问道:“奶奶,请问,陆修远家是住这里吗?”
老人耳背,伸着脖子打着岔:“路不好走?去哪儿啊?”
卓然无奈地笑笑,又提高了分贝,大声喊道:“您是陆修远的外婆吧?陆修远在家吗?”
“你找远远啊?”老太太这次听懂了。卓然松了口气。
这时,一位衣衫朴素神情淡漠的中年妇女从大铁门里端着一盆刚刚洗好的衣服走出来,抬眼瞧瞧他们,戒备地问:“你们找陆修远做什么?”
玖玥正要傻头傻脑地如实说明来意,被卓然暗暗捏了捏手,于是要说的话又咽下了。
“阿姨,您是修远的妈妈吧?我是陆修远大学的同学,我们是很好的朋友,最近我马上要出国了,要办一个同学聚会,想邀请修远也参加,想见他一面,他以前的电话打不通了。”卓然演得有鼻子有眼,连自己都暗暗佩服自己,简直可以做影帝了,他压根没见过陆修远,更别提陆修远的妈妈了。
女人的表情柔和了一些,解释道:“他以前的号码不用了,回来后还没换新号码。”
“没关系,反正我已经来了,我亲自告诉他。”
女人话锋一转:“可是他今天不在家,刚出去。”
一阵失望顿时涌上玖玥心头,她焦灼地问:“他今天会回来吗?去县里怎么走?怎样能找到他?”
女人狐疑地看了玖玥一眼,顿时又警惕起来:“你们到底找他做什么啊?这么急。不就是同学聚会吗?留个联系方式,他回来我告诉他。”
主人已经下了逐客令,他们二人也不好在这里傻等,卓然只好留下了自己和玖玥的电话号码,千叮咛万嘱咐,希望陆修远回来后一定打给他。女人瞄一眼纸条,顺手装进了裤子口袋,淡淡地说:“知道了,放心吧!”说完转身晾衣服,不再搭理他们。
揣着一丝微弱的希望,玖玥和卓然又坐上了回市里的长途车。一路上,玖玥一直忐忑不安地自责:“我刚才是不是让陆修远妈妈怀疑到什么了?她会不会猜到我们和陆家有关,不把我们来过的的事告诉陆修远?如果陆修远不联系我们怎么办?下星期再来?”
“傻妞,光顾着别人,都忘记自己是个病人了,下星期你一定要做手术。放心吧!那个阿姨看起来很面善,再说我演技高超,她没有怀疑什么,陆修远会很快知道消息的。”
玖玥这才放下心来。奔走了一天,倦意袭来,她轻轻地靠上了卓然的肩。车子一路向前开,车身微微颠簸,将她摇入一个短暂的浅眠中。梦里她仍坐着长途车,和卓然回到了暌违已久的云涤镇,看到了熟悉的街道、店铺,见到了爷爷,还有那条小土狗吉吉,爷爷开心地进屋拿“金箍棒”给她吃,吉吉咬着她的裤腿撒欢,在梦里她和卓然又变成了小小的女童和少年,她爬上高高的墙头,理直气壮地折取他家院里的桃花,天是蓝的,花是红的,他的笑容从眼睛里流出来,闪着纯净洁白的光,那时,世界在她眼里,是崭新的。忽然,脚下一滑,她从墙头摔了下去。
“玖玥,醒醒,我们到了。”
她从梦中醒来,才意识到车子已经停下了,她没有回到云涤镇,她也不是那个眼神明亮的小女童,她又回到了暄城,又回到她没有光亮的四季之中。身边的人都在下车,她却坐在座位上久久未动。
“怎么了?睡迷糊了?”
睫毛在她的眼睑下轻轻地翕动了下,她依然没有睁开眼睛,口中喃喃,如呓语般,又像小时候那样,甜腻地叫了声:“卓然哥哥?”
“嗯!”他诧异地应了一声,心里一动—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叫过他了。
“什么时候,你带我回云涤镇?什么时候,再带我去爬云涤镇的山,抓小溪里的鱼儿?什么时候再带我去看牛奶厂后面的蒲公英?”她幽幽地问道。
“快了,很快了。”一丝浓重的忧伤笼上他的眉眼,他握紧她的手,轻轻地说。
11
据说人生的五大幻觉是分别是:手机响了、他(她)也喜欢我、有人敲门、忙完这阵就可以休息了、今晚可以早点儿睡。玖玥这几天则常常陷入“手机响了”的幻觉之中,每当她惊喜地抓起手机之后,就会陷入一种深深的沮丧和失望之中。陆修远一直没联系她,也没联系过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