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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直很幸运,少年时得到了悸动的爱,成年后得到了安定的生活,相同的一段经历,她品尝无悔的过程,别人收获难言的结果,即使是这结果,也还带着永远抹不去的她的印记。
“姑姑,你不喜欢韩述叔叔吗?”
“嗯……啊?”
桔年推着购物车走在琳琅满目的货架之间,绞尽脑汁地在想,自己出门前明明记得一定要买的东西是什么,厨房清洁剂还是洗碗布?尾随在身后的非明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问话,让心不在焉的她一时间愣是没反应过来。
“我是问,你是不是不喜欢韩述叔叔啊,姑姑。”非明提了提书包的背带,加快步子与桔年一道扶着购物车,不依不饶地又问了一遍。非明的个子长得很快,几乎跟桔年的肩等高了,桔年左顾右盼了一阵,发现对于一些难搞的问题,现在是越来越难搪塞过去了。
“韩述叔叔啊……没有啊,怎么会呢?”桔年否认着,低头看购物车时才知道,非明趁着她走神,不知什么时候神不知鬼不觉地往车里放了好些又贵又没营养的垃圾食品。她摇着头,又把它们逐一归位,放了回去。
非明死死抱住最后一盒巧克力,嘴也不休息,“你骗人,我觉得你不喜欢韩述叔叔。”
桔年看了非明一眼,“他跟你说的?”
非明起初点头,接着又一个劲儿地摇头,“韩述叔叔老向我问起你,你从来都没跟我提过他。”
桔年明白,自己不可能跟一个十来岁的孩子解释清楚自己和韩述的关系,她只是说:“姑姑和韩述叔叔是过去认识的,很久很久没来往了。再说,姑姑喜欢非明,韩述叔叔也喜欢非明,这不就行了。”
“那你既然不讨厌韩述叔叔,就是喜欢韩述叔叔了?”非明问得很天真。
桔年心中下了决心,以后不能再让孩子看那么多的电视剧了。
“不是。不讨厌不等于喜欢。”她耐着性子解释,然后发现说出来的话绕得自己都头晕。
“那还是韩述叔叔说对了,你不喜欢他。”非明撅着嘴,“难怪他最近都不来接我,也不怎么带我去玩了。”
桔年听着这话,不由得放慢了步子。她不知道韩述为什么要对一个孩子说这些话,但是最近确实很少看到他的车来接送非明。其实这未尝不是件好事,也不枉那天她说了那一大番话和流过的眼泪。桔年早已过了为往事流泪的阶段,她也不知道那晚究竟是怎么了,韩述就像一颗定时炸弹,长眠于地底安息的往事都得防着被他冷不丁地炸个底朝天。好在他过去只是一时想不通,想通了,这件事也就过去了。大家各就各位,相安无事,她的生活也将恢复波澜不惊。
“年底了,大家都忙,你还忙着排练学校的迎春晚会呢,韩述叔叔也忙着工作啊。”她安慰着非明。
非明挠了挠头,可怜兮兮地问:“姑姑,韩述叔叔真不是我爸爸吗?”
这孩子其实是聪明的,无须等到桔年摇头,经过这一段时间的接触,她隐约也感觉到了,韩叔叔对她虽好,不过,是她亲生父亲的可能性却微乎其微,她只得退而求其次地盼望着自己喜欢的大人跟自己有另一层的亲密关系。
“如果他不是我爸爸,就不能做我姑夫吗?”
桔年一本正经地说:“小孩子管大人的事,胡乱做媒,就会像电视里的媒婆一样,嘴角长出颗大黑痣。”
爱漂亮的非明赶紧捂住嘴巴,声音透过指缝含含糊糊地,“我长大了自己嫁给韩述叔叔去。”
“那你可得从现在开始少吃些巧克力。”桔年感到有些好笑,顺势把非明手里的东西放回了货架。
“反正我长大后要嫁很多很多的人,才不会像姑姑你这样。”
桔年微笑着,也不再跟孩子理论。十一岁的女孩,就已经知道孤零零地活着是一种罪。可她已经习惯了。
那天,桔年听懂了唐业有些突然的暗示,可是她并没有给予回应。透过唐业车子的挡风玻璃,她看着天空从乌兰转成淡青,然后让他把车停在了离家有一站地之遥的路口,挥手道别。抛却唐业某方面的“特殊”,他委实是个再好不过的人。可是那又怎么样,即使他彻头彻尾只喜欢女人,世界上好人那么多,难道她是珍品博物馆?
非明在几天后的学校迎春晚会上担纲一个舞蹈的领舞,那舞蹈是桔年很熟悉的《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她还记得那一次,自己牵错了一个小矮人的手。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当一代又一代的孩子都变得沧桑,只有童话永远不老。
非明当然是白雪公主的扮演者,舞台服装是学校老师统一安排的,可是她非让桔年给她买一些漂亮的小发卡,演出那天别在头上,亮闪闪的,多好看啊。
卖女孩饰物的小货架在收银台的附近。非明埋头挑选着,五颜六色的发卡,她觉得每一个都漂亮,不知道如何取舍。正想央求姑姑给多买几个,抬起头才发现姑姑不知道看见了什么,又走神了。
非明沿着姑姑的视线看过去,只不过是普普通通的收银台而已,没什么好看的——不不不,等着结账的那个阿姨长得真漂亮,身上的衣服也好看,最吸引非明的是,那个阿姨身后的购物车上的东西堆成了一座小山,里面有很多她想要却从来不敢买的东西。
同一番情景,看在桔年眼里却是截然不同的感受。她已经有将近十年没有见过陈洁洁了,已为人妻、为人母的陈洁洁相对过去而言丰腴了些,皮肤更显得白皙了,衣着考究,风姿不减当年,即使是在人来人往的超市里,她也是能在第一眼从人堆里跳出来的亮色。
前面的人正在结账,陈洁洁也不着急,笑着回头跟保姆模样的妇女怀里抱着的婴儿逗趣。她的样貌没怎么变,变的是眼神。曾经闺秀面孔下的不安分,变作了少妇的平和。她一直很幸运,少年时得到了悸动的爱,成年后得到了安定的生活,相同一段经历,她品尝无悔的过程,别人收获难言的结果,即使是这结果,也还带着永远抹不去的她的印记。
桔年得承认,自己并不是从来都没有羡慕过她的。
这时,一个跟陈洁洁年纪相仿的男人从另一端捧着好些零食走到她们身边,将那些零食搭积木似的垒在已经快放不下东西的购物车上。
“你是来抢劫超市的?”桔年听见陈洁洁笑着对男人打趣。
那男人也是跟她一般样貌出众,看上去便是一双登对的璧人。他好像说了句话,桔年没听清,只见陈洁洁“咯咯”地笑了起来,保姆怀里的孩子也跟着手舞足蹈。
“姑姑,我到底能买几个发卡?”一旁的非明没了耐性,扯着姑姑的袖子问道。
“嗯?”桔年回神的瞬间,却发现一直扭头与丈夫、儿子相对的陈洁洁视线不期然地扫了过来,桔年下意识地一惊,然而那视线毫无反应地掠过,陈洁洁又转而低头去看丈夫刚拿过来的零食。
她静静地看了好几秒,才缓缓放下手里的东西,极其犹疑地转身,这一次,她凝视了桔年,又转向非明,眼里渐渐涌起的不敢置信和震惊让桔年担心她下一分钟会因承载不了那么复杂的情绪而做出什么惊人之举。毕竟是那么神似的五官,稍有不同的地方,也是另外一个刻骨铭心的影子。非明还在专心致志地对着超市的小镜子比画,究竟哪一对发卡让她戴上去更像真正的白雪公主,无暇去留意大人渐渐氤氲的双眼。
桔年若有所思地垂着头,但她并没有刻意去回避陈洁洁的眼睛,她没有对不起谁,也没有想过打扰谁、为难谁,所以这时轮不到她退避。
“你怎么了?”收银员已经为陈洁洁一家采购的物品装袋完毕,她身边的男人从保姆手里接过了孩子,也发现了妻子的异样。
“没什么。”陈洁洁如梦初醒般挽住丈夫,红着眼睛笑道,“我就是看到那些小发卡,忽然想起小时候特别喜欢,现在再戴在头上,恐怕别人非说我疯了不可。”
男人顿觉好笑地回头看了一眼,“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怀旧?好在你生的是个儿子,要是女儿,非被你打扮得满头满脑都是那些花花绿绿的东西……”
那一家人的身影越走越远,非明终于挑好了自己最满意的两对发卡,桔年吁了口气,揽住孩子的肩膀。
“好了吧,好了我们就回家。”
连非明都察觉到韩述在渐渐远离她们姑侄的生活。事实上,韩述确实怕了。平安夜的相逢,给了他很强的挫败感,但这挫败感与其说是软硬不吃的谢桔年给他的,不如说是他自己给自己的。
他从没有如此深刻地体会到那样的无能为力。明明如此迫切地想留住她,可是不知道留下了之后又该怎么办;明明觉得有很多事情不对,却找不到一个理由驳倒她;明明是有话要说,那句话似乎已经到了喉咙口,正待出口,偏偏又消失了。他以为自己的补偿是对谢桔年的救赎,可是当她一步步走开,他才发现自己更像个求而不得的可怜虫。
桔年离开后,韩述把蔡检察长送回了家。干妈年纪大了,身体不好,韩述不放心她。一向亲厚的母子俩同坐在车里,却第一次陷入了难言的尴尬沉默。如今仔细想来,自打桔年入狱后,韩述和蔡检竟然从来未曾向对方提起过关于她的只字片语,他们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各自用不同的方法将那段往事深埋,很多事情不该说,也不想说,因为伤口一揭开就会流血。
车子停在蔡检住处的楼下,还是她先开口。
“韩述,你心里是怨着干妈的吧?”
韩述熄了火,拔出车钥匙。
“您早点儿上去休息,我自己打车回家。”
“有时我也怀疑,假如当初不是我拦着你,事情会是怎么样,是会更好还是更糟。”
“钥匙您收好了。”
“干妈不是冷血动物,花一般的小女孩,当年我真没想过把她送进牢里……唉,阴差阳错啊!打那以后,每接手一个案子,我都反复地提醒自己,千万不要再太过自信,一不小心,就可能有一段大好的前程在我手里葬送。”
“别说了行吗?您今天差点儿发病,脸色很差,现在也不早了,我也有点儿累。”
“我本来不想提的,可是她现在找上门来。韩述,我不想让你和唐业中的任何一个受到伤害,你可以怨我……”
“我谁都不怨就怨我自己,跟您没关系,行了吧,行了吧!”韩述吼出来,把自己也吓了一跳。他愣了一会儿,颓然地将双手覆在脸上,也顾不得在长辈面前失了分寸。
“其实这事一早就跟您没关系,您跟她无冤无仇,那时候要不是为了我,您也犯不着蹚那浑水。我不是没良心的人,这些我都清楚,如果我怨您,那我成什么了!”韩述试着用自己逐渐恢复平缓的语调去弥补之前骤然的失态,然而娓娓道来也是悲哀。“我就想,要是当时您别管我,让我坐了牢,或者让老头子打死我,现在大家都会好过一点儿……至少她看着我的时候……看着我的时候……”
韩述没往下说,伸出手就去翻蔡检藏在储物格里的香烟和打火机,好不容易点着一根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呛了一下,苦苦的味道蔓延至肺里。
“我也不知道她是怎么跟您那便宜儿子在一块的,可您别把事情往坏处想,这事就是邪门,不过她未必知道您跟唐业的关系,也绝对不是因为过去的事情找上门来的。”
“你怎么就这么肯定?”也怪不得蔡检,她见过太多的恶,桔年的毫无所求让她没有办法相信。
因为我多希望她找上门来,向我讨回当初的债也好,什么都好。
可惜她什么都不肯要。她怎么能什么都不要?
这些话韩述没有说出口。
蔡检活了大半辈子,早已是人精一般,韩述那点儿心思她先前还觉得意外,看他那丢魂落魄的样子,往深里一想,也就明白了八九分,赶紧把他手里的烟拿了过来,往窗外一扔。
“我说韩述,你对她那迷恋劲儿十一年都过不去?好好的一个孩子,一遇上她你就犯浑。要说过去也就罢了,现在……别说她跟阿业不清不楚的,就算没那回事,你跟她在一起,再加上过去的事,让你爸爸知道了,这不是,这不是……绝对不行,阿业也不能跟她在一起……”
蔡检光想想已经觉得如芒在背,韩述却被她话里的某个字眼触动,怔怔的。
他对自己说,这是为了补偿。可干妈说,他这是“迷恋”!
他想也不敢想的情节经由干妈心有余悸的话语里描述出来,他领着她站在韩院长的面前……想到这里,竟然连老头子痛殴他的一幕都变得没那么可怕,甚至有些期待。
疯了!
“我,我先回去了,今晚人多,迟了不好打车。”韩述昏头昏脑地推开车门急急地走了出去,冷风一吹,觉得脸上更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