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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述向来也知道自己最善在言语上讨人欢喜,他想让非明高兴一点儿,然而绞尽脑汁,平日的巧舌如簧竟然不知丢去了哪里,他这才感到在生老病死的命运面前言语的无力。
桔年还在厨房里善后,菜已经摆上了桌,韩述和非明迫不及待地围桌而坐。虽说这应该是一年一度最看重的一顿饭,桔年也比往常花了心思,可是在韩述看来,她们的“宴席”真可谓简单得可以。一煲老鸡汤,一个边炉,另外就是一条清蒸鱼。
非明看着这简单的一桌菜,眼睛却放着光,她悄悄对韩述说:“我姑姑做的菜里最拿手的就是清蒸鱼了。”
非明的精神看上去要比在医院时好许多,举止神态之间虽然仍有病容,但至少不再病恹恹地卧床不起了。
韩述几乎一整天都没有进食,胃里空空如也,早已饿得发昏。桔年迟迟不入席,那热腾腾的菜香对他来说是种煎熬的诱惑。当他听到自己肚子里隐约响起的“空城计”,不得不暂时忘了自己不请自来的“客人”身份,一如在家里开饭前偷吃妈妈做的菜,偷偷夹了一筷子鱼肉放到嘴里,大言不惭地接着非明的话说:“我先尝尝她最拿手的菜做得怎么样。”
非明眨巴着眼睛看着韩述,认真地问:“怎么样?”
说实话,桔年的厨艺实在马马虎虎,要换在平时,以韩述挑剔的味觉,最多也就值个六十分,就拿这条清蒸鱼来说,火候过了一些,味道也稍淡。不过以韩述现在的饥饿程度和人情分的因素考虑,他很大方地连连点头。
见他如此,非明也忍不住探出筷子,边吃边说:“本来我以为今天不用吃姑姑做的菜了,唐叔叔说过邀请我们跟他一块过年的,可惜他没来。”
韩述听着非明以同样亲昵的口吻谈论着唐业,心里不由得有些不是滋味,脑子里一转,却又狡诈地试图从孩子嘴里套话,问道:“你姑姑跟你聊过唐业叔叔吗?”
非明剔着鱼刺,过了一会儿才想起点头,“聊过很多次啊。”
“聊什么?”韩述赶紧跟进。
“聊唐叔叔给我送的故事书,还有他给我讲的故事。”
“这样啊。”韩述不由得有些失望,也暗笑自己,孩子懂什么?
非明却在这个时候把身子朝韩述探过去一些,神秘兮兮地说:“有一次,姑姑还问我,假如有可能,我愿不愿意跟唐叔叔一块生活。”她似乎还怕韩述不理解,用两人才听得到的声音,古灵精怪地补充解释道,“我猜姑姑是问我,假如有可能,她要不要嫁给唐叔叔。”
韩述一愣,也凑过头去,同样鬼鬼祟祟地追问道:“那你怎么回答的?”
非明故作老成地说:“我跟姑姑说了,她要是跟唐业叔叔在一起了也好,那等我病好了,长大了,我来跟韩述叔叔结婚。”
韩述缓缓直起身子,看着非明那一副“看吧,我一直站在你这边”的表情,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机械地夹了一块鱼肉放进嘴里,差点儿被鱼刺卡住。
“韩述叔叔,你没事吧?”
韩述笑得一副苦瓜相,“小姑奶奶,你可真能帮衬我。”
正窃窃私语间,桔年的脚步声渐近,唤这边的一大一小道:“准备一下可以吃饭了,非明,你把姑姑那盘鱼端哪儿去了?”
非明顿时张开嘴,哑然了数秒才有些慌张地对韩述说道:“惨了,我刚才顾着说话都忘记了,每年除夕,姑姑要用鸡和鱼来拜神,拜过了之后才能吃的。”
她和韩述不约而同地看向桌子中央的那条鲈鱼,在他俩刚才边吃边聊的一问一答之下,小半边鱼腹都进了肚子。
非明飞快地放下自己的筷子,下意识地吐了吐舌头,什么话都不敢说了。
韩述一时间也吓住了,呆呆地嘀咕道:“你这个女人怎么还那么迷信?”
不等他们想出对策,桔年已经走到桌边,张口结舌地看着那条残缺的鱼,然后是低头默然无声的两个家伙。
“我只吃了一点点。”非明怕姑姑生气,赶紧承认并且表明态度,言下之意,已经轻易地把刚才还是盟友的韩述给卖了。
韩述尴尬地挠了挠头,“我不知道还有这程序……怎么办,要不你跟神仙说今年就先不吃鱼了?”
非明绷不住,偷偷地笑出声来。
桔年没好气地白了这一大一小一眼,伸出手一言不发地拿过筷子将鱼翻了个个儿,幸存的那面朝上,然后面不改色地将那条鱼端至早已摆设在天井一侧的案前,虔诚地祭拜。
等她把鸡和鱼重新端回桌上,理应心虚的韩述和非明仍在笑个不停。
韩述说:“你拜的是哪一路的神仙,这不是对神仙赤裸裸的欺骗吗?”
桔年坐到非明身边,韩述这才发现她的唇角也是上扬的,她终于忍不住也笑了起来,自我辩护道:“心诚则灵。”
“吃饭吧。”桔年给非明装了一碗汤,见韩述老老实实坐在那里,她迟疑了一会儿,顺手也给他装了一碗,低声说,“我没预料到你来,潦草了些,你将就着吃吧。”
韩述赶紧伸手去接,顿觉受宠若惊,美滋滋地喝了两口,借着这良好得不可思议的势头,投桃报李地夹起最好的一块鱼肉,殷勤地往桔年碗里送。
他起初还有些惴惴不安,怕自己再次热脸贴在冷屁股上,非明的目光也呈一条抛物线,一路跟随着筷子的轨迹,小心翼翼地察看桔年的反应。
桔年专注地吃饭,连头都没有抬,她沉默地吃下碗里的鱼。过了一会儿,她才抬起头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鱼蒸得太老了。”
韩述当即也笑了起来,非明跟着笑,谁都不愿意去深想,一条蒸得太老的鱼有什么值得高兴的。
天色渐渐地暗下去,屋子里老旧的日光灯时不时地忽闪一下,爆竹声还在远远近近地炸响。奇怪的是,本该嘈杂的声音,在这样的时刻里,却让人感觉莫名的安宁,很多很多的东西在这安宁里被悄无声息地抚平了,像风抚平岩石上的疮痍,像浪抚平沙滩上的脚印。
除夕之所以珍贵,无非是个团圆。韩述安静地享用他近三十年人生中最“潦草”的一顿年夜饭。夜色终于降临,他以往从不喜欢黑夜,那呼朋唤友、狂欢嬉戏带来的所有快乐欢腾恰如一阵风,短暂的充盈后消失无踪,徒留一个空荡荡的缺口和让他心慌的回声,而现在,一颗心莫名地就被这安静的夜填满。他第一次想到了“圆满”。
晚饭过后,韩述主动请缨,去厨房洗碗。桔年没有跟他客气,两人一起收拾终归是快一些。等到一切整理停当,非明还不肯乖乖上床休息,斜斜地靠在正对着院门的一张竹椅上,好在身上还盖着桔年给她准备的厚厚的毯子。
桔年怕她着凉,走过去摸摸她的额头,却发现院子外的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只有旧式的屋檐下还有滴滴答答的水滴打落下来,无声无息地没入夜色中的枯叶地里。空气中有种水汽、腐叶、泥土和爆竹硝烟味混合的湿润的味道。韩述走到一立一坐的姑侄俩身边,深深地吸了口这万家团圆的冬夜里、清冷庭院细雨初歇后特有的气息。
非明扭头看着韩述,突发奇想地说:“韩述叔叔,我好想再跟你打一场羽毛球。”
韩述本想说“好啊,我车上就有现成的球拍”,然而话已经到了嘴边,他才觉出桔年的沉默和非明一张童稚气的脸上隐隐的怅然。他差点儿就忘了,以非明现在的身体状况,一顿晚饭坚持下来已经足以让她体力严重透支,更遑论激烈的体力运动了。也许就连非明自己心里也再清楚不过,所以这样简单的一个要求,她只说“我想”,而不能说“我要”。因为她知道自己办不到。
韩述拼命地回忆,十一岁,或者是十二岁,这个年纪的自己在干什么。不光是他,所有童真年华的孩子都应该天经地义地享受飞扬洒脱的蓬勃,而非明,可怜的孩子,也许她只是不想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虚弱而无能为力地度过这个夜晚,仅此而已,却不可得。
韩述向来也知道自己最善在言语上讨人欢喜,他想让非明高兴一点儿,然而绞尽脑汁,平日的巧舌如簧竟然不知丢去了哪里,他这才感到在生老病死的命运面前言语的无力。恰好这时,桔年停在廊檐下的一辆自行车跳入了他的视线,韩述不由得眼睛一亮,兴致勃勃地对非明说道:“要不我们来骑自行车?”
非明脸上露出了一点点兴奋之色,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好啊好啊,我还不会骑,姑姑说要等到我上初中以后才放心让我骑自行车上学。”
韩述笑着走向那辆自行车,安慰道:“以后我来教你,一点儿都不难。不过今天你乖乖地坐在后边,韩述叔叔载你去转一圈。”
说话间他已经把车推到了院子里,试了试脚踏板,却发觉车子各处都在发出奇怪的“哐啷”声,他不由得低头检查,原来这年代不明、疑似古董的自行车连车链子都断了,后轮瘪瘪的露出钢圈。韩述目瞪口呆,“谢桔年,你这是什么破车?”
桔年这才慢腾腾地走过去,绕着车转了一圈,无奈又无辜地摊开双手道:“我没说这是辆好车啊,闲置在这儿已经很久没有人骑它了。”
韩述不死心,继续摆弄了一会儿,终于承认自己回天乏力,更何况眼前没有任何修理工具,即使想让它勉强支撑一会儿也是不太可能。他犹如被人当头浇了一盆冷水,越看这破车越一肚子火,气得直嘟囔,“这破铜烂铁早该扔了,留着还有半点儿价值吗?”
桔年讪讪地说:“不是还可以卖了它安度晚年吗?”
她避开韩述的气头,转头却看到一直不说话的非明有些失望的脸。
桔年想了想,又打起了精神,笑嘻嘻地对非明说:“真想骑自行车是吧?也不是不可以啊。”她微微侧着头,在院子里朝非明勾勾手,“过来过来,姑姑来骑车载你。”那辆破车明明还横倒在她脚边,非明一脸的莫名和茫然,但又经不起姑姑的一再邀约。
“过来啊,傻孩子,披着你的毯子,快过来。”
非明半信半疑地披着毯子缓缓走至姑姑身边,韩述更是睁大眼睛,不知道她玩什么把戏。
只见桔年双手扶着非明的肩,把她拥到自己身后站着,然后背对着非明,再把两只手伸出去,像是握住并不存在的东西,“坐好了,非明,车子要动了啊!”
她说完双脚踏着步子慢慢地朝前走,非明傻傻地跟在她后面亦步亦趋。韩述呆了一会儿,算是明白了,这家伙在用她假想中的自行车载着非明原地绕圈子。
这时候非明也反应过来了,意外之余捂着嘴偷偷直笑,但似乎又觉得有点儿意思,在桔年像模像样的“拐弯啦,别掉下来啊……”的声音里,她也有模有样地“坐”在姑姑身后,一边笑一边说:“姑姑你骑慢点儿。”
她们是乐在其中了,殊不知这一大一小骑着虚拟自行车的样子在一旁的韩述看来要多傻就有多傻。桔年还无比敬业地用右手按着“铃铛”从他身边绕过。
“丁零零,快让让,车子撞上了可不好。”他痛苦地半眯着眼睛揉着脑袋,嘴里嘀咕着:“天呐,让我去死吧。”
偏偏非明对这个超级无聊的游戏玩上了瘾,还无比入戏地微微屈着膝,就像她真的坐在自行车后面一样,热情地朝韩述招呼,“韩述叔叔,你也来嘛,快来快来。”
韩述无语,头摇得像拨浪鼓,他才不会加入这傻瓜的游戏。可非明却一再地催着。
“来嘛,韩述叔叔,我们一块骑。”
“你韩述叔叔不会骑。”
“韩述叔叔,没事的,我姑姑载你啊。”
坐了两个人的“自行车”再次经过韩述身边,非明拉了韩述一把,韩述又好气又好笑,踩着车的桔年忙里偷闲地回头看了他一眼,他索性伸手把她们“连人带车”地拦了下来。
看来骑车是个力气活,桔年的脸上泛着红,她微微喘着气看着韩述,等待他的奚落。果然,韩述一脸看不上的表情,说道:“傻透了。”
“哦。”桔年呆呆地应了一声。
“我说你的姿势傻透了,有你这么骑自行车的吗?难怪车链子都骑断了。”他不自在地说着,咳了两声,决定用行动表示自己的鄙夷。他挤进桔年和非明中间,想了想,又觉得不对,便把非明挪到自己身前,让桔年在自己身后,嘴里还指派着,“你坐前边横梁,你呢,就坐在后面,我来骑车!”
另外两人从善如流,满满当当载着三个人的“自行车”就这么起程了。起初韩述还有些别扭,转了一圈越骑越顺,非明被他圈在身前,桔年坐在他的“车”后面,她的气息仿佛就在颈后,小孩子咯咯的笑声洒满院子。
夜凉如水,温柔的水。脚下的枯枝败叶还在三个人的脚下“吱吱”作响,世界尽头的荒僻院落,连路灯的光都那么遥远,没有人会经过,没有人会观望,当然,也没有人惊扰三个傻瓜的快乐。
“撞墙了撞墙了,韩述你得刹车。”
“你坐稳一点儿,再过来一点儿,要不摔下去可不怪我。”
“姑姑,有老鼠。”
“你快按铃。”
“丁零零,丁零零……”
“这车骑出去多远了?”
“北京刚过,快到东北了。”
“我要去美国。”
“你为什么不绕银河系转一周?”
……
伴随着一声尖锐的呼啸,片刻之后,天空中炸开了一朵绚烂的礼花,不知是邻家的哪个孩子,心急得等不到零时的到来。这个礼花仿佛一个开启的信号,不一会儿,各色焰火陆续从几个方向升空、绽放。夜沉沉的蓝黑色天空,一颗星星都没有,此刻却被人间的烟火照亮。
不知道三个人中谁先停下来的,他们保持着一前一后的姿势,站在院子里,抬起头,痴迷地看着夜空的斑斓花朵。因这焰火太过美丽,没有人开口,唯恐言语的瞬间它就凋谢。震耳的轰鸣后,最绚烂的一朵几乎铺满他们头顶的半个天幕,最极致的怒放,然后如流星般散落。
也许因为长久仰着头的缘故,它看起来是那么近,近得让桔年朝虚空中伸出了手,那一刹那,就连韩述都错觉它会降落在她的手心。
末了,桔年收回的手聚拢着手指,韩述不知道她是否握住了什么。一场焰火的演出让天空比白昼更亮,然后又暗了下来,比夜更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