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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牙活了十七年,第一次正儿八经的吃醋。没想到吃醋的滋味是这么难受,她站在堂屋里叮叮咣咣的煮开一锅淘米水。双手垫着抹布端起大铁锅,她真想走到院子里泼了无心和小妹。事情不临到自己头上,她真不知道自己还有着杀人放火的狠心。
沉着脸把衣裳浆过一遍晾上,月牙开始忖度着如何让小妹离开。小妹正在低头扫院子,看起来小小的乖乖的,她真不忍心硬撵;可是想起无心方才那个色迷迷笑嘻嘻的贼样,她就气得恨不能撒泼一场。把牙一咬把心一横,她回屋掏了两块多零钱,出来塞进了小妹的口袋里,又低头说道:“妹子,姐姐知道你无处投奔。可是姐家小夫小妻的,也不富裕。姐姐给你两块钱,够你吃喝一阵子的,你自己想法子生活去吧。”
小妹立刻仰起了头,一张瓜子脸在阳光下白成了半透明:“姐姐,我吃得少,能干活,你留了我吧,我没地方可去了。”
月牙很为难的蹙了眉头,正要说话,不料无心悄无声息的从后方走了过来,不阴不阳的来了一句:“多个人吃饭也吃得起,做点好事,再留她几天吧。”
月牙咽了口唾沫,心里快要腾起大火——小妹昨天没洗脸的时候,也没见他起过善心;今天洗出好看模样了,他倒有脸来教自己“做点好事”了!眼角余光忽然一闪,她捕捉到了小妹的眼神。小妹方才向无心递了个眼风,好个眼风,大黑眼珠子差点没飞出去!
月牙压下一口恶气,脸上显出笑模笑样,姑且不再提撵人的话。坐在炕上又纳了一阵鞋底子,她让无心和小妹好生看家,自己出门买些肉菜回来。两人清清楚楚的答应了,及至她扭着小细腰真出了门,小妹推门进了西屋,抿着嘴对无心笑:“大哥,你怎么不出来见见天日呀?”
无心盘腿坐在炕上,这时就对她招了招手:“过来坐,上午累了你了。”
小妹果然坐到炕沿,娇声嫩气的说道:“我可不陪着你久坐,姐姐看不得你和我说话呢。”
无心微微俯身,向她探过头去:“那你愿不愿意和我说话呢?”
小妹用小白牙咬了嫩嘴唇,笑着抬起一根玉葱似的手指,轻轻点上了无心的眉心,一双眼睛幽幽的黑:“我不知道。”
眉心是人魂魄聚集之处,小妹的指尖像一滴水落上皮肤,软中透出寒意。无心一动不动的答道:“岳绮罗,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小妹不说话了,脸上的笑意渐渐加深,深到极致之时,竟然笑成了个狰狞的面目。而无心闭上眼睛,就见前方隐隐一团晦暗血光。
慢条斯理的开了口,他对着那团血光说道:“你不必笑。我真不知道究竟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还是当初布阵的人弄巧成拙,用至阴的邪气既镇了你,也养了你。难怪你的小丫鬟拼着魂飞魄散也要去撞石壁,大概是石壁一碎,她就有解救你出棺的机会了。”
随即他睁开了双眼,抬手握住了小妹的手指:“别徒劳了。”
小妹骤然收敛了笑容:“你到底是什么人?”
无心把她的小手放了下去,又在她的手背上安抚一拍:“虽然我是无意之中破坏了石壁,但毕竟是让你重见了天日,纵然无功,也绝无过。所以你不要烦我,请快走吧!”
岳绮罗忽然又笑了,笑得天真无邪:“原来你是行尸走肉,怪不得神鬼无忌。可是你的魂魄到哪里去了?大热的天气,你等到了洞房花烛夜时,会不会已经烂成一堆臭肉?月牙真是够傻的,她不知道她要和死人成亲了吗?”
无心好脾气的笑了又笑:“是是是,我是行尸走肉,我是傀儡,我是影子,我是死人。你说我是什么,我就是什么,行不行?”
岳绮罗一甩乌黑的短发,稚气十足的又道:“我要去告诉月牙,让她记得在入洞房时掀开被子,给你挑一挑身上的蛆!”说到这里她叽叽嘎嘎的笑出了声,十足的女童模样:“怪不得你不肯出来晒太阳呢,是不是因为越晒臭的越快?”
无心笑微微的看着她,不言语。而她开心的几乎娇憨了,爬上前去一直坐到了无心腿上。抬手搂住无心的脖子,她斜着一双秋水眼瞟人:“我看你这副皮囊还算不错,要不然,你跟了我吧!我会找些零碎魂魄填进你的身体,让你总能有个人样,如何?”
无心低头望着她的眼睛,望着望着,忽然抱着她就往后仰。与此同时院门开了,拎着空篮子的月牙一步迈进院内,通过大开的两扇窗子,正见小妹趴在无心身上。
月牙登时就红了眼睛。大姑娘的身份拦不住她了,她像她的娘她的姥姥一样,指着窗内大吼一声:“你俩干啥呢?”
然后她扔了篮子抄起笤帚,一阵风似的就刮进西屋去了。无心和小妹已经分开坐了起来,无心往炕里一缩,指着小妹就嚷:“没我事啊,是她扑的我!”
月牙自有一套战略,安内必先攘外。一把将小妹从炕上扯下来,她指着对方的鼻子就骂:“好你个骚狐狸精!我好心好意给你吃喝,结果倒是引进一条小白眼狼!怎么着?你几辈子没见过汉子,毛没长全就勾上我家男人了?你个不要×脸的小贱货,你给我滚你娘的蛋!”
月牙有劲,骂完之后薅了她的厚头发就往外搡。无心见状,立刻下炕跟上,以防岳绮罗出手伤人。月牙没想那么多,拎鸡崽子似的先把小妹扔出去了,然后“咣啷”一声关严院门,回身对着无心就是一笤帚:“你还想不想和我过了?还没成亲呢你就敢偷腥,往后结婚了我还有好啊?一眼没看住你就带着她上炕了,你就那么着急?急得连廉耻都不讲了?”
月牙越说越气,因为外敌已被驱出,所以现在专心致志的处置内奸。无心被她狠打了好几下,抱着脑袋往房里逃。月牙挥着笤帚紧随其后追了进去,房门一关,无心转身一把抱住了她,低声问道:“荷包里的黄符还在吧?”
月牙一愣,随即开始挣扎:“别扯没用的,你——”
无心不肯松手,继续说道:“我告诉你,那个小妹……有妖气!”
月牙奋力的仰起了头,想要对着他的脸骂:“有妖气你还往炕上拽她?知道你有点邪本事,是不是再过两天要去找女鬼睡觉了?”
无心一手环着月牙的腰,一手上下拍打了月牙的背:“是她拽我,不是我拽她。再说我能看上她吗?谁知道她是个什么东西?”
月牙恶狠狠的直瞪着他,瞪了半天,攥了拳头挥出一拳:“你敢说你没动心?”
无心理直气壮的答道:“敢说!”
月牙又给了他一拳:“你还嘴硬?”
无心针锋相对的掴了她一掌,巴掌蹭过她的脸蛋,轻的连只蚊子都拍不死,因为不是真要和她对着干,而是要表示自己行得正走得端,不受她的脏水。
月牙明白了他的意思,心火渐渐降下去了。抬手一拧无心的耳朵,她咬牙切齿的说道:“别看我没娘家,我可不是好欺负的!”
无心笑着从她领口里抻出荷包,打开来看了看,见黄符安然无恙,就把荷包口重新抽紧了,又对她正色说道:“别以为我是在和你闹着玩。这道符是有来历的,必定有些灵力。月牙,你猜那个小妹到底是谁?”
月牙被他说得心里发毛:“我哪知道。”
无心低声说道:“她就是岳绮罗!”
月牙一哆嗦:“啊?那她不是早死了吗?”
无心思索片刻,末了说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也不大清楚。总而言之,你记住她是个早该死了的人,见她等于见鬼!”
月牙知道无心是靠着招神惹鬼吃饭的,说出话来肯定有准。想着自己昨夜竟然还和岳绮罗睡了一宿,她不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忽然转身推门向外瞧了瞧,院子外面空无一人,岳绮罗已然没了影子。
月牙算是受了一大惊,好在不是娇滴滴的身体和性情,所以惊归惊,不耽误她干活吃饭,只是夜里她主动搬去了西屋,和无心平分大炕睡觉。如此过了五天,无心和她去镇上买来红布红烛。新衣缝出来,成亲的准备也就做齐全了。
因为距离吉日还有几天,所以月牙清闲下来,开始打扮起了自己。这晚她温了一大锅水倒进两只大木盆里,想要彻彻底底的洗个澡。无心为她把盆端进空着的东屋,随即就被她推了出去。无心隔着门板嘱咐道:“天快黑了,把灯先点上吧。”
月牙答应一声,依言点了油灯。顺势往空荡荡的大炕上扫了一眼,她怪不得劲的想起了岳绮罗。幸而无心在堂屋里走来走去,不是碰了桌子就是踢了凳子,总不安静,让她心里有了底。
散开左右两条大辫子,月牙低头去解衣裳纽扣。天气热,天天擦身也不够劲,到了晚上就能嗅到自己的汗酸气。月牙把脱下的衣裤放到炕上,然后自己蹲在一盆水前,俯身想要先洗头发。撩水打湿了厚厚的长发,她闭着眼睛抬手去摸摆在炕沿的新香皂。一摸没摸到,二摸又没摸到,三摸摸到了,冰凉黏湿一跳一跳,顺着她的手腕往下流。猛然一甩头发睁开眼睛,月牙大叫一声,就见一团紫红色的稀烂血肉糊在了自己的手掌上,正在活生生的沿着小臂流动蔓延。发疯似的将手臂在炕沿上狠磕了几下,她一边起身大喊无心,一边灵机一动,在血肉将要越过肘际之时,一胳膊抡到了炕上的衣裳堆里。血肉触到了她的小荷包,“嗤”的一声凝结成了一层凹凸不平的红皮,紧裹着她的手臂抽搐不止,皮内仿佛藏了筋脉一般不断勒缠,竟是直箍得她手腕关节都要脱臼。月牙忍痛捡起荷包,一边转身往门口跑,一边想要打开荷包取出黄符。前方房门已被撞得咣咣直响,可是门板不但纹丝不动,甚至紧密的连道缝隙都没有。月牙又疼又吓,猜出外面定然也出了事。手忙脚乱的取出黄符捂上手臂,她忽然听到窗外响起一串清脆笑声,嘻嘻哈哈的,还是小女孩子的童音。
当即转身面对了窗户,月牙在摇曳火光之下,看到玻璃外面贴上了一张雪白小脸,正是岳绮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