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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渠的事进行得极为顺利,暗中诛杀上将军满门后,再无敢拂逆教王旨意者。照说自己亲身前来处理已算破格,更不必带上四翼,是何许事务令迦夜慎重至此,他开始猜测敦沙之行到底为何。一路快马,提前数日抵达敦沙,心里一直惦记她的反常举动,始终放心下不。
敦沙是塞外要隘,异常繁华,各类族人来往不断,有一掷千金的富豪,也有一贫如洗的穷百姓。任何能想象到的奢华享受都能在这里遂愿,是边塞最奢靡富足之地。
按迦夜的交代找到接应的地方,一处华丽开阔的私宅。
守门的昆仑奴一见暗记立即俯首,谦卑地将他们引入内室。随即现身的人却令他讶异,锦衣华服,深目浓髯,尽管说着汉话,却分明是个沙勒人。
沙勒虽有岁贡,私下伏有异心,迦夜不让妄动,他也乐得装作不知。如此重要的消息竟是由沙勒人转达,若非确认接头方式无误,便要怀疑真伪了。
沙勒人恭敬地垂手引客,将他们引入客房,随着机关转动,一间设计精妙的密室呈现于眼前。如此隐秘的布置,这座扼于边塞要冲的府邸哪里是私宅,只怕是沙勒用于收集情报的掩护之所。
暗地使了个眼色,墨鹞、蓝鸮留在密室之外,银鹄、碧隼随他走入。空荡荡的室内,一个半人高的紫檀箱格外显眼。
“打开!”
他喝住正要离开的接应者,那男子微微一愣,随后从容地上前掀开箱盖,不像有诈。
耀眼的宝光霎时盈满密室。
箱内被整整齐齐地分为三格,一格盛满了成色上好的金珠,一格累累叠摞着剔透灿亮的珠宝,剩下的一格最小,置有一个朴素的玉瓶。
以木箱的大小来看,单是各类珍罕的珠宝已可敌国,其中居然还混有教王赐给迦夜的整套绿宝石首饰。
银鹄、碧隼张大了嘴,面面相觑。
他万万没想到这样的情景,定了定神,抽出玉瓶,瓶下压有一张素笺,纸上飞舞的正是迦夜的字迹。
就地分金,离教远遁,天高海阔,永绝渊山。
跃动的字迹下方还有一行小字:瓶中之药可解赤丸之蛊,速去,勿留。
求之不得的解药如今真的握在掌中,竟是一阵心悸。
迦夜……
呆愣了半天,身后的两人早已按捺不住惊讶。
“什么意思?看起来像是让我们自谋出路。” 碧隼凑过头,反复盯着那几行字,眼前的一切让好奇压过了理智,“我们被雪使赶出教了?”
“真要赶出来,何必这么麻烦?”银鹄茫然摇头,“还用倒贴一堆金珠?”
魔教教规森严,从无出教一说,擅自离教视同叛逆,不中用的下属通常直接扔进奴者之列,被灭口的也不在少数。看着大堆金银,两人非但未喜出望外,反倒戒慎戒惧之心居多。
殊影拔开瓶口,一粒墨色药丸滚入手心,散发出一股清香,迥异于平日所服的解药。真正的秘药由千冥执掌,迦夜如何到手?驱走了影卫和旗下精锐,何以应对教王的质询?
那一夜解开禁制,她说教王不会知道。若自己真带着四人远走,教王怎么可能不闻不问。迦夜行事一向滴水不漏,绝不会自掘陷阱,除非……
“雪使如此行事,难道不怕触怒教王?”
“除非是不想活了,纵然是四使也没胆子私纵下属吧。”
耳畔的两人正猜议揣度,他却早已心乱如麻——迦夜到底在想什么?
无端授人以柄,真的不惧教王?放纵至此,唯有一种可能——教王已无须畏惧。
为什么要他们必须十二月之前赶到?之后会发生什么事?莫不是教中生变,会再生叛乱?迦夜在其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
若真要参与逆谋,为什么又要支走旗下最得力的精锐?
她不会傻到一个人应对那么艰险的局面,那……还会有谁?
殊影脑中极力回忆离教前的种种:与九微的密室相谈,被她解开的内力禁制,含糊其辞的嘱咐,沙勒人,九微,战歌,反常的话……当初未能察觉的疑问瞬时浮出,九微必定知情!
迦夜、千冥、九微……或许还有紫夙——四使联手弑上!
胸间蓦然抽紧,他深吸一口气,不由得有些怀疑自己的推断。
数年前的叛乱,她选择了袖手观望,为何此次卷入其中?冒如此大的风险,她想得到什么?点点细碎的记忆飞散,快得来不及抓住。
冷漠孤傲的面具下,她用性命做赌注,到底想要什么?
她说她会不计生死。
她说终有一日他会得偿所愿,而今竟真的……
凝滞的目光落在手上的信笺,思绪凌乱破碎,心慌而迷惑。
那一笔潦草的字迹入目惊心——字,很乱。
她说四岁以后,不曾练过字。
四岁……以后?
眉眼一挑,霎时觉出了异常——九微说她忘记了一切,可她却清楚记得自己四岁前练过字!
从来不提,却无日或忘。
“老大,我们怎么办?” 碧隼耐不住了,探问道,“难道真的依照雪使的命令离开塞外?”
“万一教王下绝杀令……” 银鹄犹豫不决。
教中刑律之严非常人所能想象,久处其威,纵使任务苛刻凶险,也无人敢擅动异心,一旦行差踏错,教王定然搜遍塞外彻底铲除,威影之下绝无容身之地。
“收起东西,我们回客栈。”抬手扣上箱盖,他转身出室。
字条摆在桌上,五人围坐。
寂静良久,他沉声开口。
“这密令的意思很明白,分了这堆珠宝,永远离开塞外,不再参与教中任何事务。”
顿了顿,犀利的视线依次掠过四张年轻的脸。
“事已至此,教中必然有变,你们可以仔细想想,决定去留。”
“只要到教中势力不及之处,这些财富足供享用一生,挥霍不尽。”
“不管你们如何隐藏变换,均是雪使的手下。一旦迦夜失势,必然会被一同清洗,这张字条算是她一念之仁,点出一条生路。”
“如今所处敦沙,想走的取了金珠直入中原,不露魔教的来历,海阔天高尽可肆意;想留的立即转程回教,至于入山际遇好坏只能听天由命,你们自己考虑清楚。”
该说的都已说完,他静待结果。
“雪使……会怎样?” 墨鹞首个发问。
静了许久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比任何人都想知道。
“不做杀手我们以后做什么?”碧隼茫然。
这些少年自幼接受的即是杀人训练,自有记忆起就在教中,除此之外全然不知还有其他的活法。
“也不知如今教中怎样了……”蓝鸮抱怨,神色却有些期待,“难道真的要去中原?”
“老大说得对,回教弄不好就成了自投罗网。”银鹄开始考虑金珠的分量。
“为什么要留下赤雕、玄鸢,一起走多好。”碧隼遗憾地叹气。
“想得美!雪使放了五个已经是恩赦。若七个一起走,教王立刻就会起疑。”银鹄不屑一顾地反驳,“动动你的脑子,卫渠那点小事怎么会需要出动那么多人。”
“希望中原是个好地方。”碧隼摸摸头,放弃了刚才的话题。
“分开,还是一起走?”蓝鸮兴致勃勃地谈论起行程来,“还是一起得好,兄弟们在一起也热闹。”
银鹄此时已经清点了所有的金银珠宝,不禁咋舌,“雪使真大方,恐怕是把自己的家底全掏空了。”
突然拥有了巨额财富,又没了约束,四个少年都有些兴奋。
“明天就走?”银鹄抬头询问,看向殊影。
“雪使说越快越好。”蓝鸮心急又畏惧教威,下意识地想尽早动身。
“入中原……”碧隼业已神游。
“老大,你觉得去哪里好?”墨鹞问出了重点,众人静下来。
四双眼睛等待回答,他微一迟疑,道:“明天你们先走,最好往腹地去,中原最富庶之地,离魔教也远。”
“老大不去?”
“为什么?!”
“那我们也不走。”
“是因为赤丸的蛊毒吗?不是服了解药了吗?”一言激起无比错愕,四人七嘴八舌地问。
“我不要金珠,这箱东西你们分了。今后自己小心点,应该能过得很好。”他做了个手势令四人安静,“我留下另有打算,你们还是按计划行事。”
“老大本来就是中原人,为什么不一起走?”
“留在敦沙也不安全,万一教中派人来袭……”
“我们一直跟着老大,没理由这时候分开。”
劝说良久,他俊脸一沉,杂乱的话音顿时消失。
“我知道你们的好意,无须多言,我自有分寸。”想了想,他缓下语气,“不必担心,或许数日我便回转中原,届时重逢也非难事,你们记得行事低调,别让中原人看出你们的来历,凡事谨慎些。”
坚决而无可商量的口气让众人不敢再劝,眼睁睁地看他走出客栈。
“老大为什么不走?”蓝鸮最是困惑不解。
“还是担心吧。”碧隼推测,银鹄点点头。
“雪使……”墨鹞说了半句。
“其实最该走的是他。”碧隼叹息。
“亏得雪使还弄出了赤丸的解药。看来我们不过是沾光。”墨鹞同意他的说法。
“那两个人……”蓝鸮继续困惑。
“有奸情!”碧隼好心告知,似是早已习惯了这个家伙的后知后觉。
“你说得真难听。”银鹄不客气地推他一把,“那叫有感情。”
“感情真麻烦。”蓝鸮一知半解地下了结论。
“是麻烦!”另外三人异口同声。
室内响起一片叹息之声。
纵蹄如飞,片刻不停,他一路疾驰,星夜兼程奔回教中。
说不清为什么,企盼已久的自由来临之际却又甘心放弃,甘心回转生死一线的杀场,重重束缚被斩断的一刻,心中暗涌的是担心和牵挂,竟无一丝狂喜。
七年受制,日日受驱策,解脱该是求之不得,可……
他只能循着本心飞驰,飞蛾扑火般奔向危机四起的渊山深处。
迦夜放他走,九微也要他走。他清楚什么是正确的选择,仍是抑不住焦灼的心,恨不得即日回转。数日目不交睫,恐惧和忧虑如火炙烤着胸膛。
山口一切如常,毫无异样。
他按住惊疑飞身入水殿,青荷摇摇,花香袭人,仍是一片死寂。
迦夜的房中空无一人,赤雕伏在地上,背心中了一剑,已死去多时,脸上残留着不甘。检视伤处,却是迦夜的短剑所为!未出几步,玄鸢死在阶下,同赤雕死法如出一辙。侍从不知散去何方,水殿静得愈发瘆人。
远处高楼猝然响起洪亮的钟声,仅仅半声就戛然而止。他猛然抬头,窗外正殿耸立如山,天边残阳如血,凄艳而不祥。
层层叠叠的楼宇延伸无尽,拱卫着正中的大殿,比山峦更高,巍峨庄严的正殿在玉台之上傲视群峰。天风劲吹,松涛翻涌,七宝玲珑塔下的风铃不停摇晃,铃响纷乱,竟似带上了杀音。
大殿四处流淌着鲜血,阶上伏了无数的尸体,腥气直冲天际,弑杀营、战奴营倾巢而出,遍地是残肢断臂。正殿守卫尽亡,连跟随教王左右的数名随侍皆在其中,可见情势之烈。眼神掠出没多远,一场厮杀映入眼帘,熟悉的身形让他的心登时放下了一半。
“九微!”眼见九微居于劣势,他上前接过剑招并肩而战。
九微的额上渗着黄豆大的汗珠,身上数处受创,对敌并不轻松。若非数人围攻早落下风。
“你又回来做什么?”乍见来人,九微错愕分心,险些着了一剑,“迦夜不是说好放你回中原,她没给你解药?”
“解药已经服下了,是我自己不放心。”长剑交至左手,剑势一展锐气逼人,对方的攻势顿时被压下。
“白痴!”九微脱口斥骂,“那么难得的机会,你居然……”对方内力袭至,九微呼吸一窒,再骂不出来。
“少说两句,留点力气杀了对手再说。”九微紫涨着脸,他倒有些幸灾乐祸。转念想起那个最担心的人,又开口问道:“迦夜呢?”
“知道你想问她!”九微狠狠咬牙,不要命地攻击,成功地给对方添了一道血口,这才得空回答,“她和千冥、紫夙在内殿对付教王,我负责对付修蛇。”
修蛇,教王的影卫,七年前将他擒至渊山的人,此刻以一人之力迎战九微及数名杀手,仍有余力反击,但久战不下,隐约开始显出焦躁。
“联手?”他盯着这个改变自己一生命运的夙仇,时隔多年,仍记得对方神鬼莫测的身手,在脑中已与之对决过无数次。
“按当年的方式。”九微吐了一口唾沫,眸中掠过一抹狠辣。
须臾,两道雪亮的剑芒如闪电猝起。
“剑法高明了不少。”九微靠在他肩上调侃,浑身多处血口,嘴里一如既往地唠叨,“看来你原先的功夫真不是乱盖的。”
“你还顶得住吗?”他随口而问,倒并不甚挂虑,心知多是皮外伤。
“小事,现在就看他们有没有杀掉教王了。”
“怕没那么容易。”区区一个修蛇已这般费力,要杀教王,难度可想而知。
“老实说,我真没想到,最想杀教王的人居然是迦夜。”九微低头闷笑了几声,“你一定猜不到,所有这些皆是她一手策动。”
“连你也是?”他眉目不动,一边应付着九微的啰唆,一边摆平偶尔蹿出来的守卫。
“我们都是。”牵动了伤处,九微的脸扭曲了一下,“她利用野心挑动了千冥,又掐住我的弱点,逼得我不得不和她一起动手,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我只好去劝说紫夙。”
“为什么不告诉我?”
“迦夜说放你回中原,我也正有此意。”九微坦白道出,“谁知道这次起事能不能成功,走一个是一个。”
殊影没好气地横了他一眼。
九微视而不见,继续挖苦,“结果你这个傻瓜又冲回来,枉费我们一番苦心。”
“金珠你也有份儿?”其实一早就想到,迦夜纵然地位优越,却对钱财不甚在意,积存不多,那些金银珠宝必然有九微的份儿。
“一小半吧,反正事败了留着也无用,事成了还怕少了这些。”九微倒是毫不心疼,只觉得悻悻然,“现在可好,万一不成得在黄泉路上做兄弟了。”
一路尸体越来越多,几乎无落足之处,未至内殿已闻得兵刃破风之声,尖厉呼啸,刺得人几欲抬手掩耳。
内殿的场景更是惨不忍睹,地上俱是残缺不全的人体,光洁的玉壁被血溅污了,甚至还黏着破碎的脏器,暗红色的液体没住了路径,血气逼得人险要窒息。两方精锐俱已消亡殆尽,偌大的殿堂仅余三人与教王对峙。
超然尊贵的教王再没有神般的气度,花白的头发散乱,瘦削的双手染满鲜血,长甲狰狰,杀气盈室,狞笑如恶魔。
千冥被教王一掌击碎了肩骨,紫夙的一剑本待斩下教王的手臂,却被内力推开,只留下了一道不深的割痕。迦夜的短剑猝袭背心,逼得教王放开千冥回身自保。三人第一次联手,摒弃了所有嫌隙,心无二致地击杀眼前的魔头。
最重容貌的紫夙此刻也披头散发,脸上有一道擦伤,或许是攻击持续过久,喘息不止,手也开始发颤,嘴里恨恨地诅咒。
“魔头,这样还不死。”
黑衣王者依然挺立,腹部中了一剑,左腿重创,招式依旧杀意凛凛,眼红如血,视之令人心悸。
千冥脸白如纸,微微咳血,一只手已无法抬起,“他快不行了,撑不了多久。”
迦夜的身法有如鬼魅,倏忽来往袭杀莫测,久战之后仍然轻捷,功力看起来竟平比日高出了许多,但也显出疲惫之意。三人俱是一身狼狈,大小血口无数,全凭意志苦撑。
一分神,迦夜被踢得飞出去,眼看便要撞上玉壁。他抛下九微腾身而去,探身抓住顺手带入怀中,在地上翻滚了几下消减冲力,沾了一身污血。
迦夜痛得发抖,他觉出不对,轻轻按捏,掌中的细臂竟已被教王捏断。
“你……还回来做什么?!”她的声音因剧痛而显得断续,却吼出了和九微一样的话。
明知境地危险,他还是禁不住想笑,又在探试臂伤后收住,“我放心不下。”
“蠢材!”她死死瞪着他,怒火引燃了黑眸,罕见的怒意勃发。若非受伤,又被他揽在怀里,掴上一记耳光也不奇怪。
来不及再多话,千冥、紫夙已频频遇险,他亮剑加入了攻杀的行列。
五人偕攻,绝招频出,教王纵是功力深厚也架不住这样的扑袭,加上腿脚不灵,没多久已接连受创,发出惊天震吼,疯狂反击,内力过处,坚硬的玉壁四散迸裂,击在身上犹如重锤。
趁着前方围攻教王分心,迦夜无声无息地潜至身后,寒光乍闪,利落地斩下了魔头的左臂,代价是被反震之力伤了内腑,跌出数丈之外,当场喷出一口鲜血。九微转身而上,以内力震碎了剑身,化作了漫天飞刃袭向教王,失了左臂余威仍在,教王赤手截住飞刃,竟发出金铁交鸣之声。重伤之下仍有如此功力,人皆色变。
千冥、紫夙交剪而上,凭着多年练出的狙杀功夫硬搏,堪堪抵住了攻势,也令教王露出了胸前的破绽。殊影抄起掉落在地的长剑脱手掷出,连连三剑如白虹贯日飞袭而至,最后一剑终于趁隙而入,将创痛欲狂的教王生生钉在玉座之上。
魔教的剑上有特制的血槽,利刃穿胸,鲜血不断涌出,迅速带走了可怕的力量。纵横一世的魔头明显衰竭下来,嘴角渗出紫黑的血沫,无可挽回地走向末路。
室内死寂,唯有混着呛咳的粗喘,每一次咳嗽便带走一份生机,大量的血以惊人的速度流失,玉座下方很快汇成了一洼血泊。
五个人静静看着,没有人再动手。见惯了生死,谁都知道油尽灯枯不过是时间问题。
喘息良久,亮如妖魔的眼神一点点暗淡,苍老的声音响起。
“……好……好,四人一起……倒是我小瞧……”
“老不死的,你也有今天。”紫夙冷笑,剑尖挑起断臂甩在教王面前,“不可一世的威风哪去了?”
“这个位子你也坐得够久,是时候让位了。”尽管脸色青白,千冥仍不忘快意地讥嘲,久处威压之下,这一天他等了太久。
“活该,你是罪有应得。”九微稍稍松懈下来,“你不也是杀了上任教王才登上玉座的。”
迦夜没有出声,倚在殊影怀里,冷冷地看着这个垂死的老人。
“……野心……欲望……诱人的饵……”动弹不得的人忽然呛咳起来,大口大口地吐出血沫,“……你们……”
静了静,九微忽然笑起来。
“我们的确是为了野心,可迦夜不是,你从没想过会栽在她手上吧。我虽想杀你却不会发动得这般快,本来还打算让你多活几年。”说着转头看向一言不发卧在殊影怀中的娇弱身子,“如今你该称心如意了。”
“……迦……夜?”垂死的眼睛转了一下,“……为……什么?”
连千冥、紫夙也禁不住泛起好奇之色,等着她的回答。
迦夜挣扎着坐起来,横剑当胸,清亮的剑身犹如一泓秋水。
“你赐这把剑给我,就该想到有一天它会刺进你的身体。”幽暗的眼神阴狠凌厉,“你可还记得它的来历?”
一时寂静如死,喘息声越来越重,混浊的眼神渐渐了悟。
“这是我母亲的剑。”她垂下手,剑尖坠地撞出金铁之声,“你是不是觉得一个五岁的孩子不足为虑,竟然敢将它赐给我?”仿佛是从心底迸出的话,苍白的脸上印着刻骨的仇恨,黑眸亮得可怕。
“……你……不可能……记得……”
“你小瞧了我娘,当她不过是除了美貌一无是处的弱女。”迦夜一步步走近,手指搭上穿透胸口的长剑,露出从未显现的怨毒,“她有办法让我忘记,也有办法让我想起,你凭什么以为我会甘心替仇人卖命?”
“……你……会……”
五指狠狠一拧,长剑翻转,搅碎了心肺,压出一声喑哑的残喘。
“这一剑为淮衣,是你逼我杀了他,从那一刻我就发誓要你死。”冰冷的眼注视着抽搐的将死之躯,像看一堆破碎的腐肉,“你不是很喜欢裁断他人的命运吗?现在该你上路了!”
“你……亲手杀母,狠心弑上,不会有……好下场……”翕动的嘴吐出模糊不清的话语,却狠如恶咒。
迦夜一阵大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险些站不住。
“谁想过什么好下场?我心心念念的,不过是与汝偕亡,今日看着你死已是心满意足。”残酷而快意的话音落地,清亮的短剑破空斩下,花白的头颅齐颈而断,骨碌碌滚落在狼藉的地面,双眼犹透着怨毒。
素颜全无表情,定定地盯着失去脑袋的残尸,一身白衣血渍斑斑,几乎看不出本色,虚软的脚踉跄踩入血泊,溅起了咯吱的轻响。
他默默看着,上前扶住她。
仿佛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小小的身子在他怀中发颤。
良久,终于疲倦地合上双眼。
剑长一尺三寸,宽两指,剑身极轻。
金丝缠腕,柄上刻有奇特的文字,久久注视仍辨识不出。剑尖吞吐着寒芒,寒意森森让人发毛,剑鞘不知是何种木质,形式古拙,乌黑细致,质逾金石,叩之沉沉作响。指尖轻轻摩挲着微凸的铭文,他静静思量。
床幔微动,迦夜睁开眼,单手撑着坐起来,苍白的脸仍似是梦境一般恍惚,试着活动绑扎起来的伤臂。
“别动。”扶起娇躯倚在自己胸口,他嘱咐道,“刚接好骨头,至少要休养几十天。”
“教王……真的死了?”她的声音微哑,久睡后仍然有难以消弭的倦。
“嗯。”不单是她,连他也觉得不太真实。
静了半晌,他开了口,“额头有点烫,要不要再睡一阵?”
迦夜摇了摇头,多年心愿一朝得偿,只剩下疲惫和空茫,又不想只是发呆,半天才扯了个话题。
“四翼呢,去了中原?”
“他们本想跟回来,我怕不妥。”
她牵起嘴角倦倦地笑了下,并无意外,倒是让他想起心头另一桩萦绕不去的疑问。
“我知道玄鸢是教王的人,可赤雕是怎么回事?”
任他轻握着手,迦夜神色平淡,“赤雕比玄鸢更受教王器重,藏得更深。”
“你怎知……”他一一回想,还是找不出丝毫破绽。
“千冥说的。”迦夜微微冷笑了一声,“可还记得你去刺善若王的事?”
“那次失败与他并无关系,是我自己失手。”
“不错,但你若未失手,他会在事后向善若国师密告你藏身之处,绝不会放你活着回教。”
“教王要杀我?”他愣了半晌,“是为……”
“为我。”她轻轻地闭上眼,“若要削弱我的力量,你自然首当其冲。当然,最好是刺杀失败,教王可以故示宽大不追究我的失职,却凭此将六翼并入弑杀营,失了独自行事的能力,我定然要受九微挟制。”
教王明知九微与他私交莫逆,人一死,九微必迁怒于迦夜处处掣肘,她自顾不暇之下唯有收敛行事,无法再拉拢千冥。好算计!难怪赤雕一直力劝他逃回中原,可见还是有情分在。
秀致的眉心稍稍舒展,浮起几许暖意。她亦未想到,他上次失了手,这次却选择回来与她共同承担。
“你何时知晓?”
“你下山后,千冥探出来密报给我,已经来不及。”她极轻叹息了一声,“我……很后悔没有自己去。”
一度濒临死境,却不能揭破,表面上还得一切如常,对赤雕亲信重用,这份忍耐的功夫着实已至巅峰。若非如此,又岂能瞒得过教王,他素来谋虑重重,若非四使同谋摒弃前嫌合力发难,未必能狙杀成功,此番行事的风险之大,事后想来犹自惊心。
他私下恻然,止住了暗叹,见她要取过短剑,顺口问道:“这剑上是什么字?”
“寸光。”出乎意料,她爽快地给了答案,“这把剑的名字。”
“是哪国的文字?”曲折勾抹如蛇,他实在看不出来。
“南越一带山泽深处有些隐秘的小国,各有不同的文字习俗。”迦夜爱惜地凝视着剑,“我也不认得,我娘告诉我的。”
“令堂是哪国人?”
“她是那一族里仅存的人。”那样久远的往事,不再有情绪牵动,只剩平淡的叙述,“其余全被邻国所灭,房屋夷为废墟,一切化为灰烬,再也回不去。”
“还记得你娘的样子吗?”他藏起怜意,轻问。
黑瞳漾起一丝迷离,坠入了遥远的回忆。
“非常美,又很温柔,会唱好听的歌,唱到最动人的时候,路过的飞鸟都会停下来,又擅舞。我从没见过比她更美的女人。因为容貌太美,她常常要小心遮掩。带着我四处流浪异常辛苦,可从不对我发脾气。
“她总是轻声细语地哄我,给我做好吃的点心,在她怀里很温暖,对我爹也……”
一线冷光忽现,她停住不再说下去。
“当年你不过五岁,怎能瞒得过教王?”他换了个问题。
“没有隐瞒。”迦夜垂下头轻抚剑身,“我是真的忘了。”
“你……”
“那时我确实什么都不记得,直到十一岁。”
俊眼流露出疑惑,却不再询问。
知他不信,迦夜淡淡一笑,“族里有种罕见的秘术,一名锁魂,一名移识。娘被掳上山后迫于无奈,就对我施用了秘术。”
“秘术?”想来十分诡异。
“‘锁魂’之术,能让人忘记一些事,直到预设的提示出现之前,没有任何端倪可循。”她简单地解释,忽然浮起微笑,“据说原是用来安慰遇上负心郎的痴情少女,让她们淡忘被弃的痛苦。”
“另一种?”
“‘移识’比较危险。”她抬头看他,比了比自己的眼,“是用意志力控制人,强迫对方按指令行事,被制者犹如傀儡,但这种方法仅对毫无防备、心志较弱的人有效。娘中毒无法逃走,又不愿受辱,所以用在了我身上,让我……杀了她。”
素白的脸有一瞬间的扭曲,声音却平平如常。他默默地听,心底却波澜翻涌,紧紧握住了冰冷的小手。
迦夜眉尖一颤,继续说下去,“娘用了一夜时间嘱我背下所有需要牢记的事,再锁住记忆,直至十一岁开启。教王看出剑有些古怪,却没猜到与秘术有关。幸好他明是赐剑实是试探之时我才十岁,混沌未开,好歹瞒了过去。”
“你十一岁想起了一切?”
“嗯。”她垂下头,指尖轻轻抚着鞘上的饰纹,那是大朵大朵的花,有着纤细而繁丽的花瓣,脆弱娇柔,丝丝舒卷,像暗夜中隐秘的心事。
“她嘱咐你要报仇?”
纤白的颈项如玉,发尾有点轻翘的细茸,让人禁不住想触摸上去。
她的话音很轻,“娘只是希望我活下去,寻机逃走。”
“她很疼你。”他的心变得极软,甚至想侧头去吻一吻粉颊,安慰那一抹忧伤。
或许被温柔的语气触动,迦夜仰起脸笑了笑。眉目若画,笑容清甜,黑眸盈盈似水,天真而稚气,全然不同于往昔面具般的表情,仿佛仕女图中的佳人突然活过来,明媚而炫目,美得不可思议。
一笑,花开。
他蓦然眩晕,浑然忘了所有,若非恰巧那一瞬伤口被压痛,险些……
那一笑,真好看。
九微与千冥合力压下了教中的波澜,称教王病重,由四使暂代一应事务。
那一场惊心动魄的叛乱,在干净彻底的清洗后已无一丝迹象可寻,代价是四人手上的精英消耗殆尽,除了九微私心匿下了淬锋营的半数精英,再无多余的武力。这点为千冥深忌,目前与九微平分共掌的局面持续不了多久,四人皆知。
看似平静的上层暗流汹涌,表面的均衡随时可能被打破。
三月之后,四人再度聚首,赤裸裸的权力之争趋向白热化。
“如今各国都在刺探教中动向,三个月已是极限。”
“若还没有一个正式的理由,教中的情势怕也稳不住了。”
“多方理政颇有滞阻,许多执事须探问教王……”
“必须有新的教王!”
迦夜一语道破众人的心思,场面瞬时静下来。她淡漠地笑笑,对周围灼灼的目光视而不见,冷冷开口道:“迦夜自惭无德,对玉座并无非分之想,唯盼有能者上位,必定全力辅佐,绝无二话。”一句话撇清了自身的立场,退出了争夺至高权力的中心。
“雪使真痛快。”半晌,紫夙似笑非笑,媚眼流转,“既是如此,紫夙也知能力不足,不敢竞逐玉座,只待风使、月使定出首尾再做安排。”
迦夜不欲插手,紫夙实力较弱,两人直言避让,局面顿时明朗。
千冥与九微对视一眼,锋芒毕露。
两个强势的男子对教王之位志在必得,皆知退一步任人宰割,言语中分毫不让,火花四溅,辩至最后几乎白刃相见。
迦夜抿着茶水,紫夙支颐浅笑,坐看两虎相争。
撕下了的面纱,利害的纷争足以触动杀心,眼前不过是再度拉开的权争序幕,随着裂痕扩大,言语渐渐失去了效力,鼓荡的敌意压过了一切。
僵滞了许久,无一人开言。
迦夜合上杯盖,开口道:“时辰已晚,毋庸多谈,两位还是改日再议吧。”言毕转身而行,竟似毫不关心。
“迦夜!”
千冥的杀气忽然隐去,踱至身畔拉起细白的手,衣袖滑落,将唇压下去,轻舔臂上的一点鲜红,如楚的目光扫过她身后的男子。
“你想要的,我已一一做到,如今你该遵守诺言。”
室内一片寂静,暧昧的气息弥散,紫夙兴致盎然地挑眉。
“何必那么着急?”漆黑的眼瞳看不出情绪,“我答应过的,自会信守。”
感觉到她的僵硬,千冥笑了,轻薄的神色似玩笑又似嫉妒,“你的狗驯养得太好,撵走了都能自己回来,我怕再晚一点,属于我的会落到别的嘴里,那多可惜。”
九微眼中泛起了冰霜,却只能默不作声。
迦夜静立不动,任由他肆意轻侮。半晌,她用力抽回手,冷冷道:“今晚,我会去找你。”
他看她卷起袖子,用力搓洗千冥触碰过的地方,无法掩饰的厌恶充斥着眼眸,嫩薄的肌肤被反复摩擦,渗出了点点血红。
“别搓了。”待醒过神,他已握住她的手,夺过她手中的布巾。
迦夜没有反抗,愣愣地,一动不动。
许久,天色一点点转暗,她起身坐在梳妆台前,拆开微散的发,用象牙梳细细整理,重又绾得一丝不乱。
脸很白,她取出从未用过的胭脂盒,吸了几口气都不知从何下手,烦乱地摔落在屋角。艳丽的胭脂散了一地,香气旖旎,给空寂的房间添了几许生气。
“不要去。”他揽住她单薄的肩,镜中的素颜白如霜雪,近乎透明,愈现脆弱,“你会后悔。”
千冥在众人当前要求践约,无非是迫使迦夜表明态度。在紫夙与九微同盟下,她确实太过冷淡,除了不得不表态的时刻出言支持,多数袖手观望,难免引来千冥的猜疑。
“能杀了教王,我已不在乎其他。”长睫微颤,迦夜的声音清冷,如冰斩雪,“他忍到这个时候,不可能再忍。”
“或者我们离开,不卷入这场是非,可好?”知她意志坚决从不更改,他低声恳求,五内如焚,“你根本受不了别人碰你,何必为难自己?”
“我答应过……”她说不下去,紧紧掐住了手心。
尽管杀伐无忌,迦夜却一向守信言出必践。若非如此,千冥也不会放心等事成之后才开口要她履行约定。
“你想要的已经得到,不如一走了之。”从未想过的隐秘期待猝然脱口,他一时屏息,“或者放弃权位,我们离开渊山?”
垂首良久,迦夜抬起头。
深如寒潭的眸子幽黑难测,突然浮出讥讽,“和你一起走,你以为你是谁?”
锋锐如刀的话刺入心扉,立时见了血,上了霜,冷得冻僵了感情。
“我的决定与你何干!”她没有多看他一眼,转身出室,在门口顿了一顿,纤小的身子有着柔婉的倔强。
“你赶回来我很高兴,但,这改变不了什么。”
水殿之外,白石路径在夜色下延伸至远方。
她顿住脚,盯着远处一株高大的碧树,花期已过,层层青叶婆娑随风,夜鸟栖宿,万物一片幽静,树下有重重的阴影,仿佛隐着一个看不见的世界。
淮衣,如果你还活着,看到今天的我,会不会很失望?
假如当年我不是那么无能,也许……
女孩立了许久,默默低下头。
房间一片漆黑。
姿势一直不曾变过,那是因为他第一次觉出寒意彻骨的绝望。
夜,一分分深了,每一分都如水火相煎。
他不愿去想迦夜现时的情景,却又无法不想。想她微凉的肌肤,清冷的体香;想她在别人身下任凭轻薄,一定又紧咬着唇;想她绝情的话语,讥讽的目光,不屑一顾的疏冷。
那一抹孤绝的冷色,刺得他鲜血淋漓。
由人轻鄙,卑微至此,仍无法弃之而去,找不出任何坚持下去的意义,他恨不得有人能将自己痛殴一顿。
窗外沥沥下起了雨。
黑夜长得没了尽头,仿佛过了一百年,终于传来了几乎轻不可闻的脚步声。
门轻响,迦夜踏进来,衣上沾满了泥土,鞋脏得不成样子,手里还提着一件东西。鲜血从腕间滴落,地上留下一行湿漉泥泞的足迹。没有着外衣,淋得透湿的中衣紧紧贴着娇躯,黑发狼狈地搭在脸颊,水珠自小巧的脸颊滚落,素颜微寒,喉头轻颤。
“你,还在……”她露出一丝微笑,身子冷得像冰。
他一把握住了她的手,细白的指尖满是划伤,混着污脏的泥,捋起袖子,腕上横七竖八的伤口触目惊心,缓缓渗出鲜血。
无法按捺的杀机涌动,他转身便走,被她一把拉住。
“你去哪?”
“我去杀了他!”他振臂挣脱。
未出几步被她从背后扣住,湿淋淋的手臂环住他的腰,“和他没关系。”
她的声音很轻,他垂首看着紧搂的细臂,背心渐渐浸湿,觉不出是冷是热。见他不出声,她将衣袖往上卷了卷,鲜红的守宫砂仍在。
“伤是我自己划的。”
僵硬的身体转回,目光诧异而迷惑,她却不再解释,放下了一直拎在手里的东西,交代了一下,“衣服很脏,我先去沐浴。”
待迦夜从浴室中出来,他正凝视着桌上的物件。
她的外衣撕成了两块,分别包裹着一堆骨骸。一堆看似女子,显然年限较长,另一堆应该是尚未成年的男子遗骨。
迦夜默不作声地取出两个玉坛,细细地擦拭每一根骨骸,一一小心放入。
“一个是我娘,一个是淮衣。”迦夜黑发垂肩,神情平静,并无悲恸之色,“我夜里去挖了出来,娘当年被草草埋葬,找到了又不能确定,所以要滴血验骨,很费了些时间。”
“你……”放下了对伤口的疑问,另一个悬念接踵而至。
“我没让他碰我。”整理好了遗骸,她顺服地任他上药包扎。看出他的迷惑,迦夜轻浅一笑,似一朵冰做的花,“用利益作饵,换得他答应再等几天。”
窗外的雨停了,推开窗,满天的繁星闪烁,凉爽的湿气扑面而来。
她提起玉坛示意他跟随,悄无声息地踏出水殿,穿过水迹犹存的石径,越过黑沉沉的屋宇,来到了位于山道出口的司驷监。
司驷监中一片寂静,一处偏僻的马厩悬着一盏孤灯,散出昏暗的黄光。推开门,孤零零站着一匹鞍辔齐备的骏马,背上驮着必要的行囊,懒洋洋地嚼着草料。
“时间紧急,我只来得及备了一匹上好的马,所以……”她有点不自在地别过了头。
身畔静了半晌,她正想再说什么,男子忽然翻身上马,一把带起她揽在身前,双臂用力地环住她,“坐稳了。”
低沉的男声响在耳边,抖缰纵马而出,蹄如急雨,迅速奔出了静谧的山道。
远离了沉沉山影,他渐渐放缓了缰绳。
一轮明月从渊山层层峰峦间穿出,浮于苍茫云海之上,连晨间的星星都失了光辉。万里不断的风掠起,拂过江南舞榭,吹过边关冷月,浩荡连绵不息,如练清辉遍洒天地,自然的壮景让人心神俱醉。
纵已见惯,怀中的人儿仍不自觉地赞叹。他收紧了双臂,忽然间胸中澎湃,一声清啸出口。
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
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
辗转杀戮,兵戈七年,终有一日放蹄还乡,脱出囚禁已久的牢笼。
他低头轻吻风扬起的长发,难以自制地激动。
“我们,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