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陈影

紫微流年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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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不及了,我想要的人只有她。”谢云书回眸望了一眼,平静如水,“你说的我都想过,也知道将来有多麻烦,但我控制不了,放不了手。你说得对,她的性子刚硬执拗,从来不顾惜自己,又骄傲得要命,绝对不会踏进一个不欢迎她的地方。她不屑于进谢家的门,更不会委屈自己讨好别人,若真逼到极处,她宁可狠心割舍。”说着,谢云书笑了笑,遗憾又无奈,眼神却带着疼爱,“像她这样的女人,再不会有第二个。”

    “听起来一点也不值得你倾心。” 宋羽觞看着他的表情,心知说服不了,不甘心地嘀咕。

    “你不会懂。”一说起她,谢云书的神色极温柔,“若不是这样的性情,她不可能在渊山活下来,更不可能护佑我活着回江南,那些骄傲坚定是支撑她活下来的必需。到了这里却……”

    “就像一柄绝世神器,作战的时候爱其锋利,日常又嫌太过刺手,你们只看见她不合时宜时的格格不入,却不懂她是在何种环境下生存至今。”

    “你怎么把她说得这么好,简直像被蛊惑了一般。”听着朋友袒露心曲,宋羽觞微微动容。

    “听说她出身魔教,你们就认定她是用了什么秘术邪法迷惑了我。”谢云书苦笑了一下,“我倒真希望是这样,至少说明她对我存了心思……”

    “你说她对你无意?怎么可能?四翼说你们在渊山就开始勾搭了,而且她只在你面前才会笑,也不是说她平时不笑,而是……” 宋羽觞抓了抓头,找不出一句合适的话形容。

    “她是喜欢的。”谢云书当然明白他在说什么,不禁莞尔,“只是比起和我在一起的种种麻烦,她宁愿舍弃。”

    “那就证明她不够喜欢。” 宋羽觞终于理直气壮。

    “她不想我后悔。”谢云书微一迟疑,“或者说,她认为我终有一天会后悔。”

    “光想会遇上的难题,我也觉得你肯定后悔。” 宋羽觞默然片刻,低声劝道,“还是换一个吧。”

    “你以为喜欢上她之后还能看得进别人吗?”他没生气,平静地反问。

    “对,别人都成了凡俗。”宋羽觞没好气地伸臂勒紧了他,“算了,我知道是废话,既你执意如此,我祝你好运。”

    “多谢,我的确需要好运。”看他装模作样地仰天长叹,谢云书好笑地捶了一拳,“走吧,今天晚上我请你喝酒。”

    提起酒,宋羽觞马上来了精神。

    “要伯母手酿的醉花荫,至少埋了七年的那种。”谢夫人自酿的春酒是扬州一绝,可惜因着身骨欠佳,每年所制极少,连谢家人都视若珍品,轻易舍不得品尝。

    谢云书斜了一眼,“你想得美!”

    “五年的也行。”

    “做梦!”双肩一震,抖下了对方的手,又迅速被亲热地攀上。

    “三年的吧,你我兄弟一场,也该值了。”宋羽觞涎着脸要求。

    对这种厚颜无耻的人,谢云书只回了一个字。

    “滚。”

    二十天后是谢家龙头谢震川的六十寿辰。执掌江南武林多年,威名赫赫备受尊崇,又逢整寿,想从简都不可能。远道而来的宾客陆续登门,井然有序的谢府开始热闹忙碌起来,所有客房被装饰一新,随时准备迎接远客下榻。门人弟子打起十二分精神,务必令一切尽善尽美。

    有些宾客携妻眷同行,自然由谢夫人出面款待,连日来颇感疲累。谢震川心疼爱妻,命儿子、媳妇从旁协助,尽量避免妻子过于操劳。如此一来,谢云书整日忙于家中琐事无暇他顾,每每在深夜才有机会去一趟夏初苑。

    出于某种刻意的安排,白凤歌被谢父借长媳之口请托协助,时常安排与谢云书一同出面待客,连日应酬下来,已被默认为一对璧人。

    当年谢白两家的遗憾人尽皆知,也有传闻说谢三公子重现后行径古怪,与一位尚未及笄的少女出双入对,及至这位稚龄弱女令南郡王世子重挫,种种传言更是招人垂目。白家恢复元气之际闭门谢客,又在谢云书请托之下守口如瓶,低调隐秘的应对更是勾起无数猜议,不少人均有一睹芳容之心。

    不想此来唯见谢白二人协力款客,均以为传闻有误,两家必择日再结姻亲之好。来客也多乐见其成,两人接连遭到善意的垂询,久而久之,谢云书也没了解释的耐性。

    这场热闹中最高兴的大概是青岚了,禁足三年不得外出,对活泼好动的青岚来说最为难受,远胜杖责之痛。眼下诸多前辈携子到访,多了不少玩伴。除了在长辈面前恭敬聆训装乖,其余时间多是和同龄人一起厮混,日子充满了乐趣。

    令父亲另眼相看的玉隋却在寿诞临近之际托词搬出了谢府,指名要住春泽苑。李叔来报时他微生暗疑,春泽苑紧邻夏初苑,这位玉公子所选难道仅仅是巧合?授意李叔寻了个借口,延客入住秋芙苑,远离了迦夜的居所。尽管明知迦夜有自保之力,他还是暗地里加强了戒备,着人监看玉隋一行出入。

    他很累,有时疲累会在见到迦夜之后消失,有时则更甚。只要不谈及将来,不诱她承诺,不窥探她的过去就会融洽无事。可少了这些,即使拥着她心里仍然空落,总担心不知何时她就会转身而去。害怕失去的感觉一再侵袭,明知不该,还是逼得迦夜越来越焦躁,他也日渐忧郁。

    细心的母亲发现了爱子的异常,叫过来探问:“书儿最近精神不大好呢。”略带忧虑的目光扫过他的脸,母亲对儿子永远有最敏锐的直觉。

    “没,只是有点累。”他挤出一个微笑,“娘有空去小睡片刻,这里交给我和二哥就好。”令人疲倦的事务一桩接一桩,他确实烦躁,却不愿让母亲担忧。

    “书儿不会轻易被这些琐事绊住。”谢夫人并不那么容易哄骗,细思了片刻一语道破因由,“因为叶姑娘?”

    他已倦于掩饰,只能沉默。

    谢夫人了然一笑,眼神慈爱,“别太担心你爹,虽然他不赞成,时间久了未必会那么固执。我知道叶姑娘是个好女子。”拍了拍他的手背,又道,“虽说她身有痼疾,但有景泽在,谢家也不缺进补的东西,慢慢调养就是了。只要你喜欢,娘不讲究什么门当户对。”

    “爹不会答应的。”他心下比谁都清楚,父亲对他期许甚高,绝不会容许他娶一个出身魔教的妻子,怎么掂量迦夜也不是一个合适的三少夫人的人选。

    迦夜也清楚,所以想都没想过入主谢家,她不愿自己的骄傲有半分侵犯。

    “娘,如果我离开谢家……”

    话一出口,谢夫人的脸立刻白了,嘴唇微微发颤,半晌才能说出话来。

    “娘老了,希望你们平平安安地守在身边,不想再担惊受怕。”伤心的神态让他愧疚得恨不得捡起话吞回去。谢夫人顿了顿,继续说下去,“你和叶姑娘的事慢慢来,娘尽量说服你爹,做儿女的不要为一点小事和爹娘怄气,也不要轻易提离家之事,好不好?”

    他除了点头,再道不出半个不字。

    “这次你爹大寿,你把叶姑娘也带来坐坐,让娘好好跟她谈谈。有些话你不便跟她说,让娘来说。我见她聪慧有礼,一定是明事理的。”

    事理,迦夜当然懂。就是因为太清醒,才对许多事洞若观火,从不幻想。

    她睡觉总是蜷着,纵然在怀里也是背对,稍稍一动就会醒来,时刻都在防卫,心像密密层层的锁,唯一的方法或许只能靠时间来解开。

    他有这样的耐心,可时间呢?

    “三哥。”

    青岚精神十足,笑嘻嘻地跑近。身后一位同龄少年也随之走近,清秀斯文的眉眼让人顿生好感。

    “这位是?”

    “这是洛阳沈家的沈淮扬,沈世伯的二公子。”少年的气质干净明朗,略带书卷气,若不是腰悬长剑,很难让人联想起同为中原四大世家之一的沈家。

    “谢世兄。”恭敬下藏着好奇,显然对失踪七年复还的传说主角有浓厚的兴趣。

    “沈公子远道来贺请务必随意,不周之处只管告诉舍弟。”

    “多谢世兄,我与青岚一见投契,再随便不过。”两个少年年龄相近,家世相当,几日内混迹共处已成了好友。他微微一笑,想起当年与宋羽觞初见,大抵也是相似的情景,这种人情酬酢,自是未出江湖的世家少年结识的最佳场合。

    寒暄了几句他便待离开,青岚拉着不放,鬼鬼祟祟地凑近。

    “三哥是不是要去找叶姑娘?”

    他没说话,揪住弟弟的耳朵用力一拧,青岚立刻龇牙咧嘴地叫起来,“三哥我错了,我什么都不知道……哎呀呀……轻点。”

    谢云书这才满意地松手,青岚马上跳开几步。

    “我绝不告诉爹娘你经常夜里出去,更不会说你每次天快亮了才回来。”

    他眯了眯眼,青岚又退了两步,脸上挂着讨好的笑。

    “你想要什么?”

    “求三哥帮我说说情,免了我这些日子的训修,延至爹寿宴之后可好?”

    “家里的规矩你也知道,没那么容易。”

    “所以才求三哥。”青岚无赖地眨眼,“你劝爹他一定会答应的,三哥怎么忍心自己一个人快活。”

    他一时啼笑皆非。

    “你若能守密,我找机会帮你说说情。”

    “三哥放心,我一定死守,就算爹揍我我也不说。”青岚大喜,立时大义凛然地承诺,颇有点一言九鼎的气概。

    没走出多远,耳际就听见两个少年的嘀咕。

    “你拿什么要挟谢世兄?”

    “你不知道,我三哥喜欢上一个女人,每天溜出去夜会,迷得要死……”

    “不是白家的二小姐?”

    “当然不是,我告诉你……”

    “青岚!”

    喝声惊得青岚一跳,随即回过头谄笑。

    “三哥走好,我……什么也没说……嘿嘿……”

    一面尴尬地笑,一面拖着沈淮扬一溜烟地跑远,其心虚显而易见。

    今夜出来得比往日略早,迦夜尚未入睡,正摊了一床的竹枝绵纸,皱着眉头摸索拼缀,跳动的烛火下自有一番清婉的丽色。

    “在做什么?”见她苦恼得头发散落了也不知道,他不禁爱怜地轻笑,替她用丝绦松松绾起。

    “上次买的那个蝴蝶纸鸢,我瞧着挺容易的,可怎么总也糊不出来。”比了比手中的篾条很是疑惑,“好像不太对。”

    他走上去细看,顿时失笑,“你把篾条劈得太细了,这样的纸鸢不等上天就散了,鸢形也不对。”抬手拾过一旁的竹枝重新破开,幼时常与大哥、二哥玩闹,也曾自制纸鸢,做起来倒是驾轻就熟。

    他一步一步,尽量做得精致。破出竹篾,搭上骨架,糊上绵纸,翻覆之间,一个漂亮的纸鸢呈现她的眼前。

    迦夜伸指摸了摸,“好像还缺了点什么。”

    他看了一眼,微微一笑,拿至书案上研墨调色,几笔轻描淡抹,又换色勾了勾,立时成了一只活灵活现的蝴蝶,斑斓得似乎要凌空翩翩飞舞。

    迦夜拿过去对着灯看了看,渐渐浮起稚气的笑,一脸无比单纯的欣喜。在屋里试着引了引棉线,蝴蝶鸢随着她的牵引时而跳跃翻飞,这时真的是一个容易取悦的天真孩童。

    “你真厉害,一会儿就做好了。”她高兴得脸微红,犹如绯色的晚霞,鲜少见她如此欢欣,连带他也心情极好。

    “你喜欢?”

    “嗯。”她爱不释手地摸了又摸,倒下来举着看,又翻过身铺在床上研究,兴致盎然。

    “为什么想起来做纸鸢?这季节怕是没什么风了。”

    “不放也没关系,只是想要一个。”纤指顺着蝴蝶的翅纹移动,“我以前也有一个这样的。”

    “令尊给你做的?”

    她点点头,长长的睫毛微扇,“他手笨,做了很长时间才弄好,飞起来歪歪扭扭的。”女孩仰起脸笑了笑,很是怀念,“不过我还是很喜欢。”

    “后来呢?”他爱看她这样笑,黑眸像盛满了光,一闪一闪。

    听到这一句,光忽然暗了,迦夜咬了咬唇,“后来线断了,纸鸢没了。”

    他后悔失言,探手轻轻摩挲着黑发,“现在又回来了。”

    “嗯。”她又笑起来,“谢谢你。”

    他一时愣住。

    过了那么多大风大浪,几度生死并肩,从未听过的三个字,居然用一个纸鸢就换到了。

    清晨,身边的人悄然离去,如每次黎明之际一般。

    走前还吻了吻她的颊,她懒懒翻了个身,卧在他留下的温暖中不想起床。寒凉的玉簟席被他撤了下去,代之以微微沁凉的冰蚕丝,他说气血不足的人换这个会好一点。

    其实不管哪种都一样,离了身后的熨烫依旧冷下去,寒气早就渗入骨髓,垫什么都没区别的。

    近日偶尔有人在附近窥探,极隐蔽,但瞒不了她。

    警告过两次后收敛了许多,她懒得去查,更不想费心思考究竟是哪一方的人马。那两枚暗器她留了分寸避过了要害,对方不会不懂。

    假如在渊山,她绝不会放过任何可能的隐患,势必彻查清楚了才罢休。但到了这里,她已全然怠惰,事情未上门之前根本不愿搭理。若他知道,一定又要怒了。

    想起刚刚离开的人,心中泛起一丝连自己都未觉察的情绪,淡漠的眼有了些温度。抱过案上孤零零的玉坛摩挲了许久,始终拿不定主意。娘,你希望留在哪里?发了好一阵呆,闷闷地叹了一口气。

    这几日他忙得要命,她一人几乎把扬州逛了个遍。买些零零碎碎的东西回来,随手一扔,堆乱了又让侍女收去丢掉,周而复始,慢慢厌倦。此刻在曲苑看台上的女乐莺歌婉转,她一径支颐发呆。

    二楼人虽少,到底不是隔间,未过多久身边有人坐下,没感觉到威胁也就听之任之,随手拈起点心品尝。

    有人在看她,她没转头,自顾自地边吃边听,没多久碟子就空了。她掏出帕子擦了擦手指,一份刚出炉的热点又放在桌上。

    瞥了眼突然出现的点心,她终于抬眼瞧了瞧对面——一个极温雅的男子,通身气息平和,正微笑着看她。身后跟了一名随侍,看上去不太好对付。她默默估量,相较之下,眼前的男子更让她留意,若非不谙武功,定已到了深功内蕴的地步。

    “姑娘不妨尝尝,此处千层油糕可称一绝,必不会失望。”

    她想了一想,撕下一块尝了尝,便推开碟子。

    “多谢。”淡淡丢下两个字,她径自离去,走出老远还能感觉到身后的目光。不明对方的来意,也无心深究,只当偶然。

    但,偶然未免太多了一点。从那日之后,但凡出门,总会遇到此人。全无异样举止,有时请一碗羹,一碟酥,有时送几张彩笺,一卷字画,种种零碎的玩意儿。所赠均为上品,也无多余饰词,对她转身而去并不在意,只是持久不变地微笑。

    她不问,他也不言,双方似有默契,就这么耗下去,看谁更有耐心。

    她依旧随兴而游,见采莲女行船打桨很有趣,便出钱租了一叶空舟。划船比想象中要难,却也难不倒她,渐渐行到了湖心。铺天盖地的荷叶仿佛与天水相连,碧色无边,远远传来采莲女的轻歌,水声桨声混为一体,头顶一片晴空万里,益加心旷神怡。

    在层层叠叠的花叶间停下,支支如箭的芙蓉茎秆高过人头,隔绝尘世般的清静。她垂手捞了几株野菱,玩了一会儿荷花,剥出碧圆的莲子,并不挑出莲心,一并咽了下去,品味着与清香糅合的苦涩。日光晒得刺眼,随手摘了一方圆大的荷叶覆在脸上,枕着水声睡了。

    波浪起伏,轻舟摇摇,极热的阳光驱散了阴寒,睡得比平日更沉。做了不少零碎的梦,蒙中忽觉有人渐渐挨近小舟。

    拿开遮脸的荷叶,一双温和的眸子静静注视着她。同样一叶轻舟,这次没有带随从。比起那个人,俱是长身俊貌的出众,只是那个人气质偏冷,此人沉静如水。

    此人递过来一个提篮,温和一笑。

    “洞庭碧螺春,正好就莲子。”

    精致的提篮中盛放的果然是一壶上好的香茶,还有一碟细点,一双乌木镶银筷。

    看了半晌,她抬起头。

    “不管你要找的人是谁,都不会是我。”僵持了半个月,终于说了超出两个字以外的话。她看得出,男子平和的眼光总在透过她看什么人,可以确定无恶意,但并不让人愉快,她决定就此结束。

    “你怎么知道?”对方笑起来,眼中掠过一抹赞赏。

    这人身上有某种让人放松的气质,她扯了一角荷叶作杯,递了一捧茶过去,又扯了一片自己斟上。

    “谢谢你数日相请。”啜了一口带着荷香的清茶,轻道,“我不是江南人,只是偶然来此,你必定是认错了。”

    男子点了点头,相当坦白,“我也不能确定,或许真是错了。”

    “希望你能找到你要找的人。”她喝完了茶,随手将荷叶抛入湖中,拾起浆准备划开,天色已近黄昏。

    “可否有个不情之请?”对方适时开口。

    “说说看。”

    “是否能借你的剑一观?”

    话语平常,像是借把扇子来瞧,空气却突然冷下来。

    迦夜黑眸如墨,全没了笑意,抿唇道:“杀了我便可以。”

    “我不想和你动手,只想看看剑。”男子略带歉意。

    “我的剑不是你要找的。”

    “为何这么肯定?”对方仍是温和地笑,“你并不知道我要找什么。”

    “你也无法肯定,不然何必借剑。”

    “你说得对。”男子叹息,“离别太久,许多事都很难确定。”

    “放弃吧,或许会轻松一点。”

    “难道比绝望好?”他又在透过她像是看什么人,“纵然人非,物件不变,所以我想看看是不是。”

    “你坚持要动手?”她也惋惜。

    男子默然片刻,“非此不可?”

    她忽然觉得好笑,“这句话我原封不动还你。”

    男子也笑了,衣袖轻拂,气质温良如玉。

    “算了,也许确是我认错。”

    她拾起桨划开,漫不经心地道别,“但愿不会再见。”

    男子在原地目送,和悦的声音似响在耳边,“最后问一声,你的剑可叫寸光?”

    暮色中仅能看见彼此模糊的身影,摇桨的手停了一瞬,话音平平送出,“你找错人了。”

    踏出房门,青岚紧张地盯着他,试图从他的神情中看出蛛丝马迹。

    “爹答应了?”满怀期待的目光简直令人不忍心。

    “没。”

    一个字浇熄了热望,青岚的头顿时垂了下去,丧气而失望。

    “不过……”他慢吞吞地开口,笑着看弟弟又紧张起来,“爹答应解除禁足令五日,期间可免例行修习。”

    “真的?”青岚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半晌才惊喜得嚷起来,“我可以出去了,能去街上玩了,呀!”扑上来热情过度地抱着云书不放,“谢谢三哥,三哥真好。”

    被当树一样摇了半天,谢云书挣开小弟,正色叮嘱,“这是让你陪来访的朋友,别光顾着自己玩。”

    青岚爽脆地应是,不一会儿贼兮兮转了转眼珠。

    “你又在想什么?”一看就知道他在打什么鬼主意。

    “正巧这几天沈淮扬老往外跑,八成遇到什么好玩的,明天我偷偷跟着他。”

    青岚笑得极是诡秘,心已经飞到九重天外,瞧得他直摇头,好在仅有五天,不然心如野马的幼弟怕是又要折腾出事来。

    谢青岚哪里顾得上兄长的心思,兴致勃勃地跟在新交的朋友身后。

    穿过闹市,走过小巷,仗着轻身功夫飞掠,幸未被快马落下,最后竟然到了山中一座奢华的别苑后门。

    正要怀疑是不是好友发现了被人跟踪,特地将他引到这等偏远之所,看神色却又不像,只见沈淮扬安静地在边角等了许久,门忽然开了一条缝,一个窈窕丽人闪身出来,一见面就绽出了甜笑。

    女孩明眸秀目,秋波流转,年纪似与沈淮扬相当,竟是个异族美人,远望去曼妙有致,已现出成熟女子的娇媚。以他的目力足以看出沈淮扬脸上可疑的轻红,心底不禁哀叫,继三哥之后,又一人成了情场上的呆子。

    这家伙来扬州才多久,动作居然这么快。

    眼见一双少年男女半羞半喜地交谈,郁闷在青岚心中挥之不去。

    那日游湖之后,她未再出门。

    再过几日萧世成即离开扬州,她给自己的时间也大约相当,想来不再有机会遇见,不管那个人是谁。她并未费心思虑,更不曾告知夜夜来会的人,一切都将过去。

    “叶姑娘,苑外有人请见。”管事的李叔在夏初苑外扬声,亲自通报。

    翻了翻婢女送入的名刺,别无一字,仅在正面绘了一个繁复的印记——北狄王室的徽记。

    她略一思量,吩咐道:“请客人在前面酒楼雅座稍待。”

    拒绝了李叔派护卫随侍的好意,走入雅座,等着的果然是赤术。

    “殿下有何见教?”屏退了侍女,她淡淡开口。

    赤术实是一个英挺的男子,有北狄人特有的鲜明轮廓,勇悍和尊贵两种气质矛盾的交织,使他充满了男性的力量,随意坐着也仿佛蓄势待发。

    “毕竟我到江南乃是拜雪使所赐,故人异地重逢,请上一席也是应该的。”赤术含笑而对,目光奇特。在这般眼神笼罩之下,会使人错觉自身成了猎物。

    可惜对迦夜无效,她讥讽道:“原来殿下离了北狄这么悠闲。”

    “雪使离了渊山不也一样?”赤术微笑着替她续了一杯茶,“同是天涯沦落人,何况本是旧相识,更该好好聊聊。”

    “你汉话说得不错。”听着他北狄声调的咬文嚼字颇为有趣。

    “居中原,大不易。”赤术十分坦白,“尤其是做一个质子。”

    “所以你接近南郡王。”

    “他是天子新宠,炙手可热,或许能送我回去。”他并无自惭自愧之态,“卑躬屈膝、附诸尾翼皆非我所愿,却是势在必行。”

    迦夜沉默了一会儿,“你倒是王侯之材。”能屈能伸,迅速适应从顶峰跌落的猝变,又与仇人笑颜相对,确非一般人能为。

    “得雪使一赞,赤术深感荣幸。”

    “怎么不借萧世成的手除掉我?这可是个报复的良机。”

    “能杀雪使的人,目前我还没找到。”赤术的神色说不出是憾是叹,“再说我现在的处境也不容自找麻烦。”

    “你很聪明。”她盯了对方一眼,“很好奇你竟忍得住。”

    “没有想象中那么难。”赤术语带双关,“萧世子不也忍下来了?”

    迦夜的手指在桌上轻叩了半晌,忽然抬睫,“你走错方向了。”

    “雪使所指何意?”

    “你以为从南郡王处着手,打通朝廷一关即可回北狄?”她不出声地一笑,“你带的金珠可填得平他们的胃口?”

    “确实不够。”赤术急切地盯着她,“雪使有何高招?”

    迦夜擎起一根筷子,沾着茶水写了一串人名。

    “你来中原上下活动数年,势单力孤难成其事,最好的办法是借北狄一国之力,由北狄王派使者携国库珍宝打点,胜你百倍。

    “北狄王当年贬你为质,无非是以为你意图夺嗣而通敌,只要破开这个结,他必然懊悔自责,费尽心思千方百计接你回国。

    “症结关键在于休墨,你自己不能回塞外,却可派亲随往来,伺机挑动休墨主帅狼干与国相之间的矛盾。狼干为外戚姻亲一系,性情刚勇莽撞,自身能力不足。只需诬其无能怯战,致使休墨当年与你一战失利,全仗国相巧妙设计方令北狄退兵言和……”

    赤术的眼睛刹那雪亮,“狼干定然愤愤不平出言争功,当年之事即可大白于天下。”

    “殿下只需静待休墨廷争传入北狄密使之耳。”丢下了筷子,她懒懒倚上靠背,“桌上的这些人可供适度利用,希望殿下尚余有金珠。”

    赤术一一默记在心,良久不语,想来已在盘算细节。

    半晌,他抬起头,表情复杂难解,“你为何肯指点?”

    “你不正为此而来?”招来侍女换了壶新茶,她看也没看他。

    “我只是……”他神色异样,停住了没再说下去。

    “是我害你声名狼藉,离乡万里,而今稍事弥补,不过也有条件。”

    “你说。”

    黑白分明的眸子浮出冷光,“继掌北狄之后,二十年不得对休墨动兵。”

    “这又是为何?”赤术诧然凝视着对面的纤影。

    “你只说答不答应。”素颜微微现出冷笑,“反正以你的本事,不用吞并休墨照样有办法让北狄强盛起来。”

    “似乎没有选择的余地。”男子静思片刻,反而松懈下来,“虽不知雪使为何立此规矩,赤术照办就是。”

    “最好如此。”清冷的话声忽然寒彻入骨,“别以为我离了渊山就奈何不了你,一旦违约我照样能让北狄翻天覆地。”

    “雪使的手段我早有领教,岂敢小视半分。”他愣了一瞬,重又绽出笑脸,“赤术必不违信。”道出最后一句时,手已按在额前,依着北狄人起誓的习俗,十分郑重。

    迦夜点点头,收起冷意,“祝殿下早日心遂所愿。”

    赤术举杯答谢,思虑了半晌,终忍不住问:“你不恨我?”

    迦夜一时不解,“恨你?为什么?”

    “我曾对你用刑,又纵容手下……”尽管不明密室里的细节,那一地撕得粉碎的衣服却是清晰可见,死掉的侍卫半身赤裸,细节并不难猜。

    “那些鞭笞?”她好像并不在意,“我杀人的时候就想过有这么一天,算罪有应得吧,至于你的手下……”

    她笑得很淡,却让人无端悚然,“不是已经被我杀了?我从不记恨死人。”

    赤术看着那张清丽与煞气并存的雪色素颜,久久说不出话。

    再度回到南郡王行宫,心中大致有了计划,流落中原日久,多方努力收效甚微,若此计顺利,不出数年即有望回归故国,原来一心想着回塞外再设法洗刷污名,却未想到还有此一箭双雕之计。

    思虑间,一个娇影从廊后闪出,拦住了他的去路。

    “莎琳公主。”赤术有些意外,“何事?”

    善若国的小公主,同样被叛乱后的叔父送至中原为质,成了南郡王的禁脔。虽然皆来自塞外,不过他对这个空有其表的公主兴趣泛泛,多为避嫌敬而远之。

    “赤术殿下,你可不可以帮我?”

    也难得娇美的公主找上门来,男子生出一点好奇,世故地耍了个花枪,“公主何必多礼,若赤术力所能及,定当效力。”

    莎琳双手交握,丽容因紧张而微微扭曲着,低声道:“我看见了杀死父王的魔女,她在中原,我想请殿下杀了她。”

    赤术错愕了半晌,几乎要笑出来,“你在哪里见过她?”

    “她来过行宫。”莎琳说的恰是琼花宴当夜,“殿下不也是因魔教作祟才被流放中原,而今正是复仇良机。”

    他顿时对天真的公主哭笑不得。

    自小养尊处优,莎琳根本不知自己面对的是什么人,兀自计划着,“我已探听出她在扬州城的住处,只需躲开她身边的人,殿下手边的英勇战士即可擒回……”

    “公主殿下,请恕赤术无能为力。”他再听不下去,出言打断,美丽的眼睛诧然睁大,不相信自己竟遭到了拒绝。

    “公主还是小心服侍王爷,尽量多争些宠爱才是上策,这种逾矩的事最好少提,若是传至世子耳中,只怕……”这话有一半出自真心,萧世成不会容许身边有包藏祸心的人,一旦被其知晓,不是沦为利用的棋子,就是被毫不留情地铲除,既然为质,便命如蝼蚁,谁会在意卑微者的死活?

    莎琳空负如花美貌却不懂好生利用,被南郡王宠爱过一些时日后即受冷落,在王府时时受各色美人倾轧,不是没理由的。

    他的怜悯也仅此为止,言毕便待退走。

    莎琳不甘心地追在身后。

    “难道你就不恨她?是她毁了一切,我们根本不应该受尽屈辱,是她让我们离开了故土流落至此,你就不恨她吗?!”喊到最后带上了哭音,求助无门孤立无援,眼见着仇人逍遥自在,心如被浸入了沸水煎熬,日夜辗转难眠。

    “我曾经恨过她。”赤术站住了,并未回身,低沉的话语发自心底,“到最后我只怪自己不够强,不是她也会有别人来毁灭,而且会比她更彻底,更残忍。”

    “命运就是这么残酷,只有强者才能生存,她比我强,我佩服她,而你……”他藏住叹息,不想留余地,“忘了一切,好好活下去吧。”

    美人若只有丽色,仅能沦为当权者茶余饭后的身心消遣,供人恣意玩乐。世上唯有实力能赢得尊重,这个道理,曾备受娇宠的公主永远不会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