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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续几日的淅沥细雨,把羊牯岭凃染得满目皆绿。湿漉漉的空气里,烟火味沉滞不去,更加呛人。
庆娣烧完手上最后一叠冥钱,退开一边,站在老松之下,远远地注视那个蹲在地上的男人。
两年前他甫出狱,第一次来到见证天人永隔的碑墓前,俯首呜咽的情景再次从记忆的深海中浮起。
这一次,他蹲在那里,不言不泣,凝望雁岚的黑白瓷像,思绪浮游万里。大磊手上的雨伞遮不全他高大的身躯,雨水沿伞角滴下,点点滴滴的,落在他肩上。
这特殊的日子,周围笼着烟火气,又被薄薄的晨雾罩住,远近山峦模糊,只余起伏的曲线。
天地愀然。
一串喧哗穿透潮湿的空气萦绕在庆娣耳际,她仔细聆听,那是景程正被爱娣取笑;然后,她又仔细辨认,“我是姚雁岚”,墓中人含羞带涩地自我介绍。
她如见旧人,视线投向山峦间,笑中凝悲。
脚步声停在身后,姜尚尧接过她旁边小邓手中的伞,另一只手牵住她的。
大磊点燃了一盒响炮,庆娣仰望那炮尾接二连三地夹着哨音滋溜溜拔地而去,在半空绽裂,再望向身边人,他目光凝于天际,嘴唇紧抿成一条线,满是不轻言身受之苦的坚决。又因那坚决,眉目更添阴郁。
庆娣手掌被他紧紧攥着,忍着些微的痛感,盯着脚下的台阶,随他一起下山。
上了车,他端然而坐,像一座冰冷的雕像;目光望向车窗外,又像一个旅人眺望他的天涯。
进了闻山大酒店的广式茶楼,热沸的茶香喧腾在胸臆,他面色舒缓了些。庆娣夹一只虾饺放在他碗里,“别顾着喝茶,吃点东西垫着。”
“等会有什么安排?”他问。
事前不确定他回来的日子,也没料到他会和她一起来扫墓,庆娣本是约了妹妹今天去看婚纱,并且预定拍婚纱照的日期,可见姜尚尧神情悒郁,她迟疑了一秒,说:“没什么事,你呢?”
婚期不过剩下月许,按理说不可能得空。可那样一双清亮的眼睛望着他,如穿透人心,他狼狈得只想远遁。“那我跟老凌回原州,还有不少事要办。”
他既不解释最近频繁上原州的缘由,也不向她询问婚礼筹备的细节,好像她将同自己天荒地老,与他无干一般,庆娣再是大度也有些气愤。心血热度陡降,再想起大磊前两晚偷偷发来的短讯“嫂子,姜哥知道你知道了”,联系他这几日沉默寡言的态度,她遂也默然点头。
酒店在早上也不吝灯火,通明的包房里两人做一般的沉思模样。
几杯热茶咽下后小腹绞痛,庆娣进洗手间,一看果然是来了例假。她长舒一口气,又为这轻松感背后代表的意义黯然神伤。她对镜狠揪了几下脸蛋,看多了些微血色这才走出去。
出了酒店门,他握起她的手,皱着眉头问:“这么凉?”又说:“小邓跟我东奔西走这些日子,送了你回去我放他两天假。”
庆娣了解他用意,只是点头笑笑。上了车,扶额看着倒后镜里一堆人簇拥中的他高大的身形渐远渐小,“大磊,送我……”话毕,醒悟开车的是小邓,庆娣不由自嘲一笑。
闻山小城上档次的婚纱影楼不过两三家,庆娣无心挑拣,坐在沙发里沉思。妹妹和店员助理们叽叽喳喳的讨论声传来,她心絮烦乱不堪。
触目是一片白。她问自己,真愿意穿上其中一件与一个越来越陌生的男人缔结白首之约吗?在真实的答案前,她的心瑟瑟发抖。
她受少女痴梦的桎梏太久太久,以至于情愿各怀心意揣摩不定也不敢戳破虚假的和谐。既无勇气缴械于全然的爱情,笑纳所有;也无勇气挑战不稳的婚姻基石,沉舟也不惧。
曾经的幸福磨蚀了她的骄傲与意志,现今的她如此怯懦,她的勇气去了哪里?
“小爱,别看了。”她听见自己以极其冷静的声音说,“别看了。”
爱娣从婚纱堆里探出一个脑袋,“干嘛?我们先看看呗,我就知道,你想和姐夫一起来挑。谁叫他那么忙?”
他忙得心里快装不下她了。庆娣想。
姜尚尧一走又是数日,老凌先他一步回到矿场后,庆娣并没有去刺探他们的动向。倒是大磊发了短信来向她汇报好消息:“嫂子,这回心安了。姜哥入股了闻山炼焦厂,下个月要改名为焦化公司,我们矿以后出的煤全被焦化公司给包了。那可是属于省里的大集团管,再有整改也没人敢改到我们头上。”
庆娣将手机置于一旁,过了一会还是忍不住回短信:“你姜哥最近一直在忙这个?”
“那是。前天我们还回了闻山一趟,接了炼焦厂两个工程师,转头赶回原州和工业大学的几个教授吃了顿饭,说什么高炉改造的事。听不明白,太高端了。”
庆娣沉吟着,指尖在手机按键上划弄了几下,将短信删除。
这一晚,难得沾枕即眠,只不过到了半夜,福头刨门的动静又惊醒了她。福头的听觉太敏锐,庆娣仔细听,才知道楼下有人正刻意压低了嗓门说话,接着又是车子驶离的声音。
福头见她醒来,从门口小步跑至床头,嘴里低呜着不明所以的话,庆娣抚抚它脑袋,轻声问:“是你爹回来了?”
等了许久也不见人,庆娣披衣下床,汲着拖鞋下楼。一楼的办公室全部暗黑无光,在这寂寥的深夜,天地似乎只余她一人。
“笨狗,你听错了。”庆娣告诉福头。
正欲上楼,一错眼,只见姜尚尧的办公室门虚掩着,细细一束月光洒在乌漆漆的地板上。
庆娣走过去轻轻推开门,里面黑洞洞的,看不真切,她不放心地按下手边的开关。灯光忽明,一个人坐在角落的沙发里,抬起头迎向她震愕的目光。
“怎么坐在这里?”她放了福头进来,关好门走过去。
姜尚尧不发一言,落寞颓丧的样子让她心头骤然一紧。她蹲下握住他置于膝盖的拳头,侧仰着脸细细打量他。看起来像是几夜没睡好觉,眉头紧锁,眼睛微凹,这与大磊短信中的姜尚尧应有的峥嵘风采大相径庭。
庆娣拨拨他的头发,小心试探:“怎么了?”
他定定地看她,像是被她眼中的温柔触动,眼中若有湿意,又现出一种难言的挣扎。“庆娣。”说着他低头吻在她的手背上。
“怎么了?有什么不好的事吗?”
他只是摇头。
一股锐痛穿胸而过,他的无助让她蓦然回到在监狱里第一次看见他的场景,他也是这样,颓丧地垂下头,哀绝不能自已。只是,这一次没有隔着玻璃窗,这一次,她能抚摸他的发。
他侧过脸,亲吻她正摩挲他头发的掌心。如此仍是不够一般,他腾出手,拥她而起紧紧地抱着,将脸埋在她肩头。
“事情不顺利?”等不到他回应,庆娣继续猜测,“压力太大了是不是?”
悄无声息地,他更加用力抱紧她,仿若想把她挤进自己心窝里。庆娣低叹一声,吻在他头上。既然他不愿说,她就不问。庆娣告诫自己以后应该学会沉默。
“我有没有说过,我们的新房早在八年前我就想买了?”他仿若不需要她回答,又仿若不继续就会丧失倾诉的勇气,姜尚尧稍作停顿接着讲:“八年前,那房子还没建好,福利房最后一批,为了将来给雁岚一个新家,我把全部的积蓄投进去买了一只股票……”
感觉到怀中人遽然一僵,他唯恐她挣脱而去,双臂又多用了一分力气,“她四五岁开始常托姥姥照顾,每天放学回家,总有个小丫头甜甜地喊我哥哥。你知道,那时,院子里和学校里几乎没什么人愿意和我玩,因为我父亲的关系……”
缓缓抚摸他头发的手游移到他颈间,顿止后再次向上,姜尚尧深嗅她的馨香,像是能从中汲取力量。“我爱她,但和爱你不一样。总有一种责任感,要照顾好她姐弟。所以,后来……庆娣,你能了解我内心的自责和负疚吗?”
她讷讷回应:“我了解。”
“你不了解,没有经历过那些的人都不会了解。在看守所里,连睡觉也要挣一只眼提防,或者连觉也不能睡,”他回忆喉间电线箍紧,血将爆呼吸将断的那一瞬时的感受,突然间全身僵硬,肌肉暴起,气息急促,“死亡的滋味我尝过,脑子被抽空,全身轻飘飘的,你能听到血液流淌的声音,越来越慢,意识里的所有动静越来越迟缓,几乎能触摸到连空气也消失的虚无。那一刻,心里满腔的恨和无能无力,因为无能为力,更加的恨。恨自己无能,护不住爱人亲人;恨最后死在仇人手上,像任人捏弄的蚂蚁和蛆虫。还有被关小号时,没有人声,安静得灰尘落在地上都能听见,你不得不去数自己的心跳,噗通、噗通,有规律得让人发狂。你砸门,撞墙,哪怕声音嘶哑,手臂流血。因为那样才能感觉到活着,就算被人喝止一声,也能让你感觉到没有被世界抛弃的喜悦……”
从来没有听他讲述过那黑暗的六年时光,她原以为他在等待时间冲蚀记忆,却不知他一刻也不敢或忘。“姜大哥……”
有泪滴在他头上,他不管不顾,径自说下去:“后来上山到了监狱,没有娱乐没有交际,每天忙完那十个小时后只能发呆,每一分每一秒都浸泡在回忆里,外面的世界离你越来越远,你只能和自己对话。我常问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把二十多年的日子分割成无数碎片,一片片检查。我足足问了自己六年时间,到今天我才找到答案。全部的积蓄买的那只烂股票,一直就没起色,今年年头才开始有动静,直到今天,接连三个涨停板。足足七年的时间,几乎失去了全部,到今天多艰难才爬出来,老天给了我一个安慰奖……”
她哭声已难自抑,断续地一声声敲击他满是岁月勒痕的心,“为什么会这样,大概因为我的人生就该是这样,充满讽刺。”
“不是的。”庆娣抱起他的脑袋,极力摇头,眼泪横飞,“你别这样说,没有人天生应该怎么样,你这样说这样放弃自己我听见好难受。”
他举手抹去她颊上的泪,平静地说:“我也不愿意承认,可是事实就在面前。我想给雁岚一个家,结果雁岚没有了,变成幻梦一场;我想好好生活,结果进了冶家山,虚度了最好的六年;出来后为钱着急,急得晚晚失眠,好不容易赚到钱了,当初砸在手上的股票,居然翻了倍;还有你,庆娣,你陪我走了这么远的路,从不知道你的心意到现在满心都是你,最糟糕的日子全部都过来了,你开始讨厌我,因为我做的事让你失望……”
“谁说的?我说过我爱你,不管你是什么样的人,我都会爱你,怎么也不会变。谁说我讨厌你?我……”庆娣搂紧他的脖子,满腔宣泄不出的柔情爱意,冲涌激荡,她的心如钟摆,悬挂在幸福与悲伤之间,翻腾绞痛,又令她泪如雨下,“我说过我爱你,怎么也不会变的。”
他似有疑虑地捧起她的脸,目光专注,如从她的眼一直看进她的心一般,许久后,满手湿滑地拂拭她的泪腮,大拇指逗留在她唇上,缓缓摩挲,“庆娣,真不讨厌我?就算我做了让你不喜欢的事?”
她缓慢而坚定地摇头,“怎样都是你是不是?”
他眼神复杂,紧抿的唇克制而坚忍,让她眼中的他看来无比脆弱。庆娣徐徐抚摸描画他的脸颊,这方正刚毅的脸庞背后藏了多少岁月斧凿的痕迹,一笔一划,勾勒出如今的他。
……
“她一定不愿见到你这样颓唐。”庆娣遥想雁岚的温柔笑靥,那个暑假,入梦无数次的面孔。“所以,在临走前给我的那封信里,她最后说:‘生命是灵魂的一次远游。’”自看了那句话,她一直在心中祈愿,雁岚不过是去了他方远足。
月色里,他枕着她的青丝,唇角微颤,“她这样说?”
庆娣眼神肯定,轻轻问:“信我留着,我拿给你看?”
他紧锁眉头,合上眼,额角紧绷。庆娣指尖拂过他的眉,仿佛如此就能抚平他内心的挣扎。然后他摇头,“不看了。既然已经是过去。”
“姜大哥,你在怕什么?”庆娣拭抹他眼角,果然触手微润。他是怕她生气,还是不敢面对无力挽救的那段岁月?
“以前我总认为爱情是可控的。可是,亲身经历过才懂得,情爱两个字,只要埋在心里了,就会和血肉相融。那一年回闻山,见到雁岚,她拿出一沓信,写给你的。……我歉疚,悔恨不已的也就是那次,我阻止了她。在当时的我看来,她既然已经走了另外一条路,那就好好走下去,坚强地过活。后来万分痛悔,她写那些信,不只是为了给你希望,大概也是给自己保留一丁点念想。是我自作聪明扼杀了她的努力,我对不起她。”
庆娣伏在他胸前,泪湿了他满襟。雁岚低垂颈子,缓缓用指尖摩挲信纸的景象长久地映在脑海眼前,庆娣在心中喃喃私语,对不起,对不起。
“我不止一次地自省,究竟我是善良的还是卑鄙的。当时是不是出于嫉妒出于愤怒,才以无上的道德感征伐她不可控的爱情。这个问题迄今没有答案……”
“庆娣,不要自责。你不是那样的人。”姜尚尧亲吻她额角,给予无限信赖。
庆娣压抑地抽噎,肩头在他怀中耸动,“心里愧疚得几乎要崩溃,夜里做梦常有她,坐在那里朝我温柔地笑。我思来想去,总觉得应该做点什么补救。忍不住写信给你,回忆她信里的内容,用得是她遣词造句的方式。把她信上的内容复制完了,还是忍不住,继续写下去,写了又不敢寄,藏在枕头下睡前一遍遍地看。后来有一次实在克制不住那灼心的煎熬,我全寄给了你。寄完又后悔,像在窃取别人的东西。姜大哥,你看,每个人都有好多个脸孔。不止是你,还有我。”
“庆娣,你不是那样的人。”姜尚尧再次重复,心疼地托起她满是泪渍的脸。是她以心为薪,燃亮他的晦暗;是她的如水温柔,润泽他行旅中的干涸。
“姜大哥,我懂你的恨意和不平,我知道你和以前不太一样,你有你的追求。只要……只要你的心还是以前那颗心,我能体谅。”
他把脸埋进她的发里,颤抖不可止。
水银泻被,姜尚尧侧转身,凝视庆娣的睡颜。泪痕已干,梦中仍在低喃,他凑近些想听真切,她又停了呓语。他拨开她颊边的碎发,手滑下胸前,感受她的心跳。
同心负轭,如遇坎坷,最能获见寒怆的人性。姜尚尧脸上浮掠一丝悔意,随即被不可阻挠的决然代替。尔虞我诈的法则对她来说太过残酷,可不是如此,他怎能羁绊住她的心?
在他睡下时,心头那颗大石终于归于原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