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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七点,附近三家小型IT公司把适龄未婚男女们都集合了起来,组团出现在了八分钟约会的会场,几个老板也都来了,双手抱胸,站在场边,带着一副江山大好的表情四处窥探。这么三八的员工福利,我还是第一次见着。
经过了主持人的插科打诨以后,八分钟约会正式开始。我和王小贱站在场边,负责记录每个人心仪对象的号码,然后留下邮箱地址,如果他心仪的人正好也看上了他,那我们就可以帮他们互相交换联系方式了。
一开始,我没携带任何心情,只是半张着嘴,一脸傻相地站在一旁,但渐渐地,我被会场上空偌大的声浪给撞击得恍惚了起来。
八分钟,正常的八分钟可以用来干什么?
可以用来和爸妈通一个无关紧要的电话,可以翻看完一份八卦报纸,热一份速冻比萨,白光唱的《等着你回来》可以掐头去尾听三遍,淋八分钟的雨不太有可能感冒发烧,但在正午太阳底下暴晒八分钟晕倒的概率却很高。
八分钟做不了什么?
八分钟,以我的能力来讲,我写不完一封措辞完美的邮件,看不懂一部电影中的人物关系,用八分钟复述一个故事给别人听,一定会慌慌张张地漏掉故事中比较精彩的部分。八分钟,我做不好一顿饭,化不好一个妆,更别说用八分钟来介绍我这个人。
可是在我眼前,这八分钟被压缩凝固,被赋予的意义真是厚重。一个人的兴趣爱好、全部身家、对未来的展望、对伴侣的期许,都要在这八分钟里解决。会场上空,飘浮着一串串硕大的关键词:月薪、住房、户口、爱好特长、人生理想。
和他还在一起的时候,每天晚饭时间,电视上都会播出一档电视婚介节目,男主持人长得像孵化时出了点儿问题的鸡,头尖臀扁,说话声又柔又细。每个晚上,他就那么一脸漠然地站在屏幕前,把一个个未婚男女从头到脚介绍一遍,从身高体重到感情前史,那主持人介绍时口气都完全一致,慢条斯理,不带任何感情。节目结束时,主持人会面无表情地说一句:“以上就是征婚者的资料,如果您有意,请和节目组联系。”话说完,便进片尾字幕,但我总觉得有一句画外音袅袅地延续了下来:“清仓甩卖,不退不换。”
每当这时,我看看身边一味埋头吃饭的他,上下端详,总是能横生出一丝温柔的安全感,好歹他还在,好歹面对这节目,我还能暂时旁观。
小时候我最害怕的童话人物是那个建了一个糖果屋用来吃小孩的老巫婆,因为我可能从小就认识到了,我的人生肯定走不了白雪公主和灰姑娘的路线,但是因为贪吃而栽跟头绝对是在所难免。到了成年,你知道我最害怕的童话人物是谁吗?就是这个主持人。因为冥冥之中我总觉得,下一个被他抓去在电视前面泪眼婆娑地说我要嫁人的那个倒霉蛋,可能就是我。
我站在场边,恍惚失神,一身冷汗,感觉太复杂,说出来显得很矫情,不说出来,又委屈得很。我知道,早晚有一天,我也得在家里背好八分钟的自我介绍,力求简洁中不失创意,成熟中又带着恰到好处的无知,然后坐在长条桌子前,面对一张张陌生的面孔,不遗余力地自我推销。
眼前的景象,像是冬天里的露天泳池,游泳的人们忍着寒战,努力地欢声笑语,在一片碎冰和寒气里,演出夏威夷青春歌舞片,我现在是在远远看着,但站着的地方,却是没后路只容一人大小的高台跳板,早晚要跳下去,忍住入水时那一秒的冷入骨髓,之后或许会越来越暖。
早晚要跳下去,不如谁从背后狠狠踹我一脚。
王小贱观察了我很久,终于忍不住问了:“想什么呢?”
我还没回过神来,呆滞地说:“踹我一脚。”
“啊?”王小贱一愣,“是大老王要咱们两个表演余兴节目么?”
我摇摇头:“别烦我,我正在投入地绝望呢。”
王小贱四处看看:“你说,这么些人里面,最后能成几对?”
“二十对?”
“你怎么活得那么乐观啊?我猜最多也就是五对。”
事后证明,我和王小贱都太乐观了。因为必须得男女双方互相中意,我们才能告诉对方的邮箱和联系方式,可是,最后一算,这种互相看对眼儿的组合,只有三对。
遇到最多的情况是:“我喜欢A组3号,但是B组4号和9号我们也聊得很投机,可以把她们的邮箱都给我吗?”
王小贱接着问:“你觉得事后会变成炮友的,能有几对?”
“五对?”
王小贱轻蔑地看看我:“我猜,这个差不多能有二十对。”
等到彻底收工,已经是深夜了,王小贱带着几袋子的东西要往新家搬,我只好帮他一起拿到新家去,顺便也看一眼我以后要住的地方。
一打开门,我心里就一阵豁然开朗,真难想象同是一个小区,居然还有这么宽敞的房间。房间刷成了淡蓝色,让我想起了温情脉脉的高级精神病院——你提什么要求我都答应,只要你别生气——就是那样一种宽厚的颜色。
王小贱把稍微大一点儿的房间让给了我,家具都是新的,王小贱的那一间,可能是那对小两口想用来当婴儿房的,粉黄色的墙面上还画上了一层贝壳花边,王小贱对这花边表现出了深恶痛绝的样子,但我总觉得在夜深人静时,他会坐在那花边下一边翻看童年相册一边畅想未来。
我们两个人疲惫地瘫坐在客厅软绵绵的沙发上,望着天花板发呆。王小贱开口说:“黄小仙儿,我也给你八分钟。”
“干吗?”
“你把你的怪癖说一说,比如我绝对不能当着你的面干什么,就给你八分钟,你赶快说。”
我一愣,一个人住久了,所有的怪癖也都变成了生活习惯,猛一想,还真是想不起来。
“你先说吧,我想一想。”
“嗯,好,第一,公共区域里不要出现橘黄色的东西。”
“为什么啊?”
“我讨厌吃胡萝卜。”
“神经病。”
“第二,不要在家里煮韭菜。”
“谁会没事儿煮韭菜吃啊。”
“第三,洗澡的时候记得关门。”
“放心吧,你别偷偷把浴室的门锁弄坏了就行。”
“第四,不许无故撒泼,撒泼也不许摔东西。”
“只有我爷们儿才能看见我撒泼呢,你何德何能啊。”
“……就这么多了。”
“好好想想,时间还没到呢,以后想起来的可就不算数了。”
王小贱想了想,然后伸出手来:“没有了,就这么多,祝我们合住愉快。”
我一掌把他的手扇开:“假模假式的,还学别人培养怪癖,你得先把人格搞缺陷了才有资格呢。”
“现在谁还没点儿怪癖了?就跟CICI那天在MSN上的签名写的似的:‘这么个时代,这么个世界,不得个抑郁症什么的,你都不好意思见朋友。’你就没有生活怪癖吗?比如上厕所的时候一定得听点儿中国本土傻老爷们儿唱的二百五民谣什么的?”
我仔细考虑了三分钟那么久,然后发现我生活真是贫瘠,每天慌慌张张地见招拆招兵来将挡,只顾着栽跟头了,连挖个坑培养一点儿拉风怪癖的时间都没有。
我摇摇头:“真想不出来。以后我努力培养几个吧。”
王小贱爱莫能助地看着我:“真可怜。”
我转念想想,一大半有怪癖的姑娘,那都是身后有人低姿态地在宠着她们,比如一个人的怪癖是:“我睡觉的时候被子必须盖在肚脐眼正上方五厘米处。”那么她身后一定有个人每天晚上在她睡着后,会时不时地观察一下被子的位置是否准确恰当;“我月经期不能闻油烟味儿,否则就会上吐下泻精神崩溃。”那么,一定也得有个人默默地陪她吃素整整一星期。这些怪癖都是有受众在默默帮衬的,好用来凸显自己的不凡与娇贵。我这么个惨淡的独居预备役妇女,每天自己跟自己说:“今天是星期二,所以绝对不能跟身高一米六五以下的人讲话。”“床必须摆在朝阳的地方,不然床单上缝的小花就该枯萎了。”自己提出命令,自己一一实践,怎么想都觉得是精神病在自娱自乐,和与众不同扯不上半点关系。
长叹一口气,我看看手机上的时间。
正好还差八分钟十二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