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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千仁的眸光逐渐深沉——读高二的黎璃个子没长高多少,倒是比上次回家见到时又胖了一点。读理工科的女生人数不多,交大寥寥无几的女生中难得有一两张让人眼睛一亮的清秀面容。他走在校园里不由自主会联想起黎璃——像她这么丑的女生就该来交大找回自信。
“把日记本还给我。”黎璃看着他重申,“柳千仁,这是我的东西,请你还给我。”
柳千仁上前半步,与她贴身站立。他低下头,灼烫的目光停驻于她的脸。
“交换。”随着他的声音,轻柔的吻落在她的嘴唇。
午夜,万籁俱寂,她被一个讨厌自己的男人吻了。
新千年的第一天,黎璃和裴尚轩在酒吧参加新年派对,他们随着人群高声倒计时,当二零零零年来到人间,裴尚轩拥抱了黎璃,转身和漂亮的女友亲吻。
黎璃恍惚想起一九九四年那一吻,她对柳千仁的憎恨逐渐淡去。
一九九四年六月,从意大利的夏天到美利坚的晴空丽日,四年一次的世界杯再度引起世人关注,同时也是世界杯六十四年历史上第一次扩充到三十二支球队参赛。
黎璃读高二,面临会考。每天都被物理、化学、地理、生物、历史五门课折磨得神经紧张。虽然高考升学率才是比拼各校实力的最后舞台,但会考的优秀率也渐渐地为学校所看重。
黎璃热爱的阿根廷队并没有“风之子”卡尼吉亚的身影。她从铺天盖地的足球报道中搜集关于卡尼吉亚的点滴——他因为服用可卡因被国际足联禁赛两年。
阿根廷蓝白色的队服依旧飘逸,令她失落的是看不到自己喜欢的人出现。一九九零年的学校礼堂,意气风发的少年拍着她的肩膀问:“要不要打个赌?我赌德国。”
他和卡尼吉亚一样,是失了自由无法飞翔的鸟。
黎璃半夜起来看球,揭幕战德国对玻利维亚。裴尚轩支持德国,他说:“我喜欢的,你也要喜欢。”
连带着他的份儿,黎璃也站在了德国队那一边,她未及思索倘若德国与阿根廷相遇自己究竟该支持哪一方。不知是否巧合,自从一九九零年他们打了那个赌之后,十五年的时间中,德国与阿根廷再没有在世界杯上相逢。
阿根廷队有一个很好的开局,虽然没有了卡尼吉亚,黎璃仍然钟爱阿根廷的激情。黎美晴不在乎黎璃熬夜看球会不会影响考试,倒是柳之贤关心地劝她注意身体。
“叔叔,我等了四年。”那是她喜爱的球队,死心塌地喜欢着。柳之贤听了之后不再多言,只是此后没两天黎璃就发现家里的袋装咖啡突然多了出来。
会考从七月二日开始,七月一日柳之贤的学校组织老师去贵州旅游,黎美晴跟着一起去了。她的阿根廷队在马拉多纳爆出服用禁药丑闻后陷入一团混乱,小组赛最后一轮输给了保加利亚,七月三日八分之一决赛遭遇罗马尼亚。家里没有人管黎璃,她当然不会错过。
黎璃调好闹钟准时起来看球,刚打开电视机,门口传来钥匙开门的声音。
黎璃回过头,借着电视机的荧光望着走到客厅的男人——柳千仁看着她,眼神诡异。
柳千仁上次打过电话回来,说学校考试两个星期都不能回家。黎璃正庆幸与他碰面的次数可以再减少几次,不期然半夜三更与他打了一个照面,她理所当然呆呆地瞧着面前的漂亮男子发不出声音。
柳千仁抬起手扼住了黎璃的脖子,阴沉的声音在她耳畔说道:“我讨厌你。”
她快喘不过气了,脸部的肿胀感像是血液即将破颅而出。在黎璃以为自己就会这样死掉时,柳千仁忽然松开手。
黎璃张开嘴拼命呼吸,像一条被扔上岸奄奄一息的鱼。阿根廷和罗马尼亚的比赛开始了,她觉得球场上的阳光能刺痛人的眼睛。
为了保证世界杯在欧洲的收视率,所有的比赛几乎集中在美国最热的中午进行。
黎璃还没缓过神,柳千仁已将她压倒在沙发上。他按住她的双手,阴鸷的眼睛闪着锐利的光芒。
柳千仁注视着她,眼神决绝,不带丝毫怜悯。
他说:“黎璃,这是替你妈还债!”
一九九四年七月三日,黎璃一生读过的所有童话被残忍地粉碎。
柳千仁说:“黎璃,这是替你妈还债!”
随后他占有了她,毫不怜惜地撕裂她的身体。黎璃的嘴唇破了,在最痛的那个时刻她忍住冲到嘴边的尖叫,用牙齿死死咬住下唇。她木然的视线掠过柳千仁,正在转播中的阿根廷与罗马尼亚两支球队在刺眼的阳光下为了晋级奋力搏杀。耳朵自动消去了声音,黎璃什么都听不见了。
这个凌晨,柳千仁在黎璃的生命中完成了从一开始他就在扮演的角色。他知道强暴属于犯罪,但他没办法克制。他渴望着她,这个既不漂亮身材也不好的“妹妹”每天都在折磨他的灵魂。得到的同时意味着失去,黎璃的嘴唇流着痛苦的鲜血,他品尝到绝望的滋味。他一辈子只有一个夜晚理性失去了控制,此后被愧疚统治了余生。
他离开她的身体,凌乱发丝下那张并不漂亮的脸一片惨白,柳千仁看着一言不发的黎璃:她慢慢起身,整理了衣衫,向浴室走去。
“柳千仁,你该感谢你爸爸替你还了债。”黎璃站在浴室门口说道,声音清脆冷冽吐字清晰,她没有回头。
修长白皙的手指插入头发,紧紧揪住柔软的发丝,仿佛借由这个动作才能抒发他的悔恨。他无从解释方才的失控究竟是怎么回事,当忽然明了屋内只有自己与她两人独处时,欲望排山倒海而来。
黎璃把自己浸在冷水里,她闻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不知来自身体还是内心。上身探出浴缸,她趴着抽水马桶边缘连连干呕。
十七岁的少女失去了童贞,她却只能任由伤害自己的男人逍遥法外。柳之贤给黎璃的父爱变成了枷锁,她做不到把他的亲生儿子送进监狱。
黎璃想起因为强暴罪名被关进少教所的裴尚轩,面庞浮现讥诮的微笑。人生荒谬,你以为理所当然的事往往有出人意料的结局。
干涸的眼眶湿润了,眼泪争先恐后涌出来,在脸上肆意奔流。黎璃无声哭泣,肮脏的自己还有没有资格继续喜欢裴尚轩?
半小时后她打开浴室的门,柳千仁出现在门口。黎璃不怕他了,反正最坏的她已经历过。
“对不起。”他低声道歉。脸半垂着,她看不见他的表情,不过她也没兴趣了解。
“我不告你,是不想让叔叔伤心。”黎璃绕过柳千仁,电视机仍然开着,阿根廷与罗马尼亚的上半场比赛结束了。
超常地冷静,以及漠然。柳千仁回转身捉住黎璃的手臂,指尖碰触到的部位明显肌肉紧绷,她抬着头仰视柳千仁,目光冰冷。
她的眼眸中有某种心灰意冷的决绝,刺痛了他,他忙不迭地松开了手。许多年后柳千仁明白黎璃的冷漠是因为她已不在乎——他夺走的不仅是她的童贞,连她长久以来的支柱一并摧毁。
黎璃关于爱情的美好憧憬在一九九四年七月三日终止,此后她反复纠缠于同一个梦魇:她失去了清白之躯,连同爱人的资格。
阿根廷2:3输给罗马尼亚,黎璃同样输掉了很重要的东西。
黎璃的会考成绩呈现两个极端,七月二日考的两门拿到了A,而之后的三门只有C。领成绩单那天班主任特意和黎璃谈了谈,整整两年她的成绩在年级里排名都位于不上不下的七十名左右,既不算好也不会太坏,按照正常发挥会考五门A应该没有问题。
对于班主任的疑问,黎璃含混地用“身体不适”作为借口搪塞。七月三日凌晨发生的事黎璃希望就这样不声不响地混过去——她不可能对柳千仁做什么。
柳千仁远离了她的生活,第二天他就离开家回到学校宿舍。然后柳之贤和黎美晴旅游归来,这个家恢复成平日里的样子。
只有当事人知道,有些事情已然不同。
她睡不安稳,时不时被噩梦惊醒。黎璃此后有了轻微的洁癖,洗澡要花很长时间,好像怎么洗都洗不干净似的,为此黎美晴总是批评她浪费水。
黎璃无动于衷地听着,对母亲难免怨恨。她潜意识里把自己的遭遇归咎于黎美晴与柳之贤的婚姻,她不幸成了牺牲品。
暑假过去后黎璃成了高三学生,她选修物理。物理班女生相对稀少,黎璃生平第一次享受到了男生的特殊照顾,例如大扫除什么的,她终于可以和李君袖手旁观了。
黎璃的生活渐渐地开始变得忙碌,像两年前柳千仁的翻版,每天有做不完的试卷。她偶尔回去看望外婆,会穿过四条弄堂去裴尚轩家探望他的父母,打听他的近况。
在零零碎碎的片段里,那个失去自由的少年正经历着蜕变。过去的他年轻、浮躁,没有一天能静下心思考自己的未来,现在则有的是时间考虑了。
黎璃听说裴尚轩在自学高中课程,便委托他的父母将书本带去给他。柳之贤得知她选修物理,特意把柳千仁尚未处理掉的参考书留给黎璃用。她一页都没翻,随手整理了送给裴尚轩。
她从心底憎恨柳千仁,这个强暴自己的男人。就那么一次,却足以令黎璃恨他一生。
柳千仁读大二,平时很少回家,总要柳之贤打好几次Call机三催四请,他才像给了天大面子似的回来一趟。见面时黎璃和柳千仁都不动声色,目光险险错开。
看他的样子像是交了女朋友,偶尔在家便会有女生打电话来找他。黎璃接过两次电话,对方声音甜美,带着比上海更往南的口音。
她回答“稍等”,把听筒搁下去敲柳千仁的房门。看到她,他的表情有些诧异,仿佛本来已被判了死罪的人突然间得到了赦免。
但是黎璃并没有原谅柳千仁。她往后退开,冷淡地向着客厅转过头示意他去接电话,然后从他面前离开。
黎璃总是背对着柳千仁,所以她看不见他悲凉的眼神。等她发现时,他们之间业已关山迢递。
一九九五年一月三十一日,大年初一,黎璃回外婆家拜年。黎璃刚过了十八岁生日,那天去量身高,脑袋终于蹿过了一米五五的刻度线,成了她最满意的生日礼物。
她介意着身高体重,无奈个头不往上蹿尽朝横向发展了。教导主任每次开年级大会反复强调“瘦个二十斤肯定能进重点大学”,黎璃暗自琢磨照这么推算自己非成落榜生不可。
李君和她有相同的烦恼,两人研究课业之外分析了自己的体质,差不多就是喝水也能长肉的那一类人。李君彻底放弃减肥的念头,对零食的爱好变本加厉,腰围也愈发壮观。班里的男生总是感叹美女都集中在文科班,黎璃一笑置之。
她想起小舅舅说过,做不成美女就要做聪明的女生。她从小到大都在努力成为聪明人,但仍然比不上漂亮女孩轻轻一笑。
严丽明替黎家开枝散叶,生了一个白胖的小子。黎璃喜欢婴儿,固执地认为刚出生什么都不懂的孩子是世上最干净的灵魂。等他们有了自我意识一天天长大,不可避免让现实的尘埃沾染心灵,欲望其实是一头被人类自己养大的猛兽。
黎璃抱着哄比自己小了十七岁的表弟,回头发现黎国强憔悴了许多,莫名想起四年前和小舅舅一同走回家的往事。等到手中抱着的孩子长到十四岁,自己也到了那一年小舅舅的年纪,黎璃猛然鼻子发酸。
在厨房帮柳之贤做菜的黎美晴把女儿叫了过去,让她去买料酒。外面淅淅沥沥下着小雨,黎璃撑着伞出门。
她走过裴尚轩的家门口,透过厨房的窗子望着房内的灯光。她最后一次见裴尚轩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久得像是过完了今生今世。
她和韩以晨断了联系,初中同学在高一那年国庆节聚过一次,缺席了好几个人,其中就有裴尚轩与韩以晨。小道消息传播速度飞快,与会众人恍似个个都了解内幕的神情让黎璃百无聊赖,对于隐晦的询问,她一律装糊涂推说不知情。
黎璃在大年初一傍晚站在裴尚轩家门口,她想念这个笨蛋,很想很想。雨无声落下,打在伞面上发出了奇怪的拟声,她看到门打开了,高大的身影挡住了身后的灯光。背光而立的少年,那张轮廓分明的脸时常会在她眼前浮现。
“笨蛋!”黎璃咬着嘴唇,踮起脚尖,举高手在他的板寸头上重重拍了三下,“新剃头,要打三下。”过去她总是这样做,不同之处在于他又长高了,她要踮着足尖才能碰到。
“黎璃,你胖了。”裴尚轩深邃幽黑的眼睛凝视面前的女孩,尽力用离别之前惯用的口吻调侃。可是他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猛地抬起手拥住了她,不在乎是否有路人会看见这令人误解的一幕,他紧紧地搂着黎璃。
失去自由的日子里,裴尚轩相信自己这一生最好的朋友就是黎璃。她始终拉着他们之间友情的绳索,顽固地不肯放手,无论他回绝多少次。他收到黎璃托父母转交的参考书,学到作用力与反作用力那一节,隐隐约约感觉自己和黎璃的处境亦如此。不管哪一方施力,双方都逃不开受到影响。于是他重新拾起想要放弃的往事,连同昔日的人。
“你才是笨蛋。”他勾着黎璃的颈项低下头,平视她的眼睛,“要不是你死活不肯忘了我,我的日子会逍遥得多。”
黎璃用胳膊肘狠狠顶了他的胸膛,没好气地撇撇嘴,“裴尚轩,我忙得天昏地暗,哪有空惦记你?”
“是吗?那些参考书难道是天上掉下来的?”裴尚轩笑了,俊朗的脸庞带着愉快的神情。黎璃想起给他的书都是柳千仁的,忽然失去了在他面前继续欢笑的勇气。她,已不是和他分别时那个纯洁无瑕的女孩了。
“切,反正我做不完那么多书。”她拼着最后的力气绽开完美的假笑,“我去后面的超市买东西,有空再来找你。”
“嗯,我也是下来替老爸拿酒。”裴尚轩捏捏她的脸,跳着脚叫她减肥。
如分别之前那样嬉闹,嘴巴不饶人地嚷着“快点走,别再来碍眼”,然后分道扬镳。裴尚轩望着黎璃的背影收起了笑容,神情伤感。他们假装快乐地重逢,避而不谈为何分开了两年岁月,其实彼此都在介意。
裴尚轩因为奋勇救了失足落水的同学被记了一大功,鉴于他一贯表现良好,提早从少教所获得释放。他从父母口中知道黎璃搬到继父家住了,猜想升上三年级的她必定忙得要死,便一直没有去复兴中学找她。
还有一个裴尚轩刻意遗忘的人也已是高三。他有一次经过虹口中学校门口,在放学回家的人群中似乎瞥见一个很像韩以晨的女孩。裴尚轩走到马路对面,闭上眼转身离去。
他为韩以晨付出了惨重代价,烙下一辈子洗刷不去的罪名。有很长一段时间,韩以晨惨白的脸不经意就出现在裴尚轩脑海。他不恨她,仅仅是不甘心,他们是两情相悦才会在一起,根本不是大人口中不堪的关系。
韩以晨的辩白软弱无力,被父亲大吼一声就乖乖闭嘴不说话了。她偷偷抬眼看他,嘴唇抖颤,眼神歉疚。
最初想起,他满手冷汗。肉体的欢愉记忆早就被之后的惊慌绝望取代,以至于裴尚轩总是想不起第一次究竟是什么感觉。后来他和很多女人有过关系,但无论怎样都找不回那段记忆。
他不想再见韩以晨,有些事不管当事人出于何种苦衷,毕竟覆水难收。他得到她的童贞,用两年自由以及一生的污点作为惩罚,他什么都不欠她了。
好几年以后,裴尚轩与韩以晨在上海最繁忙的路口狭路相逢。他穿着黑色的大衣,英俊得让人屏息;她穿着白色的羽绒服,红颜如花。他们在马路中央擦身而过,无言以对。
过去的,再也回不来。
二零零五年,裴尚轩坐在黎璃身边一同抬头望着城市上空飞过的鸟群。有一年他们像两个傻瓜辗转换车去看过境上海的候鸟,那群叫不出名字种类的过客展开白色的翅膀优美滑翔,他觉得不可思议。
“候鸟的迁徙,是为了一个承诺。”黎璃靠着他的肩膀,疲累地闭上眼睛。他侧过头看她,仿佛看着一只飞越几千公里归来的精灵。
裴尚轩买了一张碟片:Le Peuple Migrateur。他在寂静的午夜打开DVD影碟机,摆在茶几上的还有厚厚一叠带锁的日记本。
“The migration has only one single purpose: survival. For them, it is a promise,
the promise for return.”
立体声环绕音响,四面八方都是这句回声。
他用手蒙住脸,哀号的声音好像负伤的兽。她一直在他身边,无论他要去多远的地方,习以为常变成了漠视。裴尚轩终于了解黎璃十五年的守候,可是现在她预备收回去了。
裴尚轩在复兴中学门口等黎璃放学,他的出现引人注目。高大健美的身材,俊朗的面容,十足有被视作“帅哥”的本钱,再加他身上自然流露的那股痞痞的气质,挑逗着平素循规蹈矩一门心思用功读书的女生。
黎璃起初并未注意校门口的少年,和旁边的男同学争论某个关于电流磁场的问题,左右手交替模拟电流通过磁场的方向,直到李君拼命扯自己的衣袖,才后知后觉回头问出了什么事。
“帅哥,帅哥!”李君很激动,胖胖的手指指着校门方向。
她抬起头眯着眼看前面,模糊的人影,看不清面容。
“黎璃!”看到她,裴尚轩很自然地抬起手打招呼,展露了笑容。方才他不苟言笑的模样很酷,此刻则是一脸阳光,像教堂壁画上的报喜天使。
李君张大嘴看了看裴尚轩又看看黎璃,实在没办法把外表差那么多的两个人联想在一起。帅哥身旁理所当然应该是美女一名,从何时起居然有了丑小鸭的一席之地?读书之余最大兴趣是八卦的李君同学百思不解。黎璃也颇感意外,没料到裴尚轩会突然来找自己。
“今天有空吗?我妈说要谢谢你,让你来我家吃饭。”他对李君笑笑算是招呼,“你好,我是黎璃的初中同学。”
“李君,黎璃的同桌。”从惊讶状态中回过神,她大方地自我介绍,“你们慢慢聊,我先走了。”走前,李君暧昧地冲黎璃眨了眨眼。
她明白同桌的潜台词,意思是让自己好好把握机会。黎璃在心里苦笑,她和裴尚轩的感情和风花雪月一点关系都没有。
他们是好朋友,最好的朋友。
裴尚轩在听到“同桌”二字时微微一怔,他和黎璃同桌的情形在眼前浮现,却已是几年前。不解他为何失神,黎璃举起手在他眼前来回晃动,揶揄道:“看到哪个美女了?”
他回过神,轻轻咳嗽掩饰窘迫,用玩笑的口吻嘲讽她,“放心,不是在看你。”
时光再如何匆匆,有些事物还是不会变,比如他的眼里没有平凡的她。
黎璃轻轻一笑,转了话题。
她去了裴尚轩的家,他的父母在厨房忙着烧菜。黎璃客气地问要不要帮忙,还没等到回答就被他拖上了楼。“你是贵宾,我爸妈才舍不得让你被油烟熏。”他捏捏她的脸,故作愤愤不平状,“有时候我真嫉妒,八成你才是他们的女儿。”
“谁让你没我聪明。”她乐呵呵回敬,得意地抬抬下巴。
裴尚轩给她倒了杯水,回到后面自己房里拿了三本参考书出来,递给黎璃,“这些书我看完了,还给你。”
她没伸手,这是柳千仁的书,她不想要回去。见她不接,他便将书放在茶几上,忽然笑起来,乐不可支。
“干吗啊?”被他笑得心里发毛,黎璃恶声恶气问道。
“都这么大的人了,还喜欢卡妙啊?”裴尚轩没头没脑说了一句,看她一脸茫然,他好心地解开谜底。翻开书,随手翻到夹了纸张的一页,是一张水瓶座黄金圣衣的刻纸。“几乎每本书里都有,你真有空。”他揶揄道。
黎璃恍若雷击,心情复杂地看着精心刻琢的黄金圣衣。刻纸的人很用心,下手的每一刀都小心控制着力道,特别是线条连接处抠挖得相当干净。
“你这个笨手笨脚的丫头,水平大有进步哦。”不知情的裴尚轩还在夸奖黎璃。
黎璃拿起另一本书,不出意料,果然看到另一张水瓶座圣衣。刻这些的人是柳千仁,三年前冷笑着将裴尚轩送给自己的刻纸揉成一团的少年。
她记得他轻蔑的神情,还有那一夜狂乱得像是要杀了她的眼神,黎璃打了一个寒战。
“怎么了?”裴尚轩察觉了她异乎寻常的沉默,关心地询问。
她动了动嘴唇,发不出声音。黎璃悲戚地摇着头,表情伤感。他更加狐疑,却压根联想不到黎璃的遭遇。她不只失去了童贞,更糟糕的是不得不忍耐,以及由隐忍带来的心理阴影。
她的痛苦,有口难言。
黎璃不说话,长长久久地盯着他看,看得他浑身不自在。裴尚轩知道自己很帅,走在大街上得到女孩的回头率没有百分之百也至少有百分之九十五,专注火热的目光已引不起他的注意。这天下午他站在复兴中学门口,来来往往的女孩或者偷偷摸摸或者明目张胆地看着他,他无动于衷。但是黎璃的眼神不一样,有一种悲哀的诀别在她的眼睛里。他顿时慌乱,六神无主地紧盯着黎璃的眼眸,执拗地想要弄明白为何她的目光苍凉至此。
裴尚轩不知道的真相是在这一天——黎璃决定永远保守喜欢他的秘密。从此以后,喜欢裴尚轩只是她一个人的事。
她傻傻地喜欢了他很多年。黎璃是个执著的人,一旦喜欢上就很难改变。就像她的阿根廷,从一九九零年到二零零二年,阿根廷总是落寞地离开世界杯赛场,但是她依然痴心不改。
轻易就能放弃的,就不是真爱了。
“黎璃……”他叫了她的名字,可找不到言词继续。
黎璃垂下头,刘海遮住她的前额,她的样子像是在寺庙里虔诚拜佛,眼观鼻、鼻观心,“裴尚轩,假如能回到初中就好了。”
一向冷静理性的黎璃说了一句最无可能实现的话,说完之后自己先低低地笑了起来。她抬手捂着嘴巴,咯咯的笑声从手掌边缘传出。
裴父端着菜上来,黎璃起身去帮忙,他们没再说下去。
吃完饭,裴尚轩送黎璃去车站。凄清的月光照着一条长路,路旁树木光秃秃的枝丫投下姿势古怪的阴影,他们踩着这些怪异的影子往前走。
汽车从他们身边驶过,呼啸而去。黎璃仰视身旁比自己高了一个头的男孩,无声叹息。他像以前那样握着她的手,放入自己的衣袋里温暖着。
裴尚轩待黎璃很好,可是他不喜欢她。黎璃经常自问:如果一个男人把你当做兄弟看待,究竟是女人的幸运还是不幸?
走到站台,好多人在等车。黎璃抽出手,放到嘴边呵气取暖,一边跺着脚像是要抖去寒意。
“你想考哪个大学?”裴尚轩随口问道。
“清华。”黎璃无所谓地耸着肩膀,“南开,或者南京大学,我想去外地读书。”她一早就打定主意第一志愿填报外地院校,离开上海,彻底远离柳千仁。
“好远。”他喃喃自语,声音里有一丝寂寞。之前黎璃说“假如能回到初中就好了”,他并没有太在意,此刻想来初中毕业以后时刻都有离别的影子笼罩着苍穹。他轻声说了一句话,黎璃没有听清。
“你说什么?”她大声问。
她的车来了,裴尚轩推着她往前挤。在后面乘客的作用力下,黎璃被挤上了车。
“黎璃,不要去那么远!”他站在车下,用足力气大吼。眼前是她,隔着浩瀚的海站在彼岸,向他挥挥手转身离去。他想起吃饭前看到的眼神,恍然大悟。
她听到了。将前门挤得水泄不通的乘客挡住了个头矮小的黎璃,裴尚轩看不见她。
半年后,黎璃收到上海外国语大学英语系的录取通知书。
裴尚轩要搬家了,黎璃上午参加上海外国语大学的英文口试,考完后来不及和其他同学交流感想就匆匆忙忙赶到裴家去帮忙。她上了楼,裴家过道里随意地摆着整理后打包的纸箱,积灰满地。
裴尚轩坐在一地狼藉中,身边放着好几个半满的纸板箱。
黎璃在房门口站了一会儿,裴尚轩懒洋洋地抬头瞥她一眼,随手把一本书扔进最近的纸箱里。
“没听你提过要搬家。”她走进房间,展开一张报纸铺在灰扑扑的地板上,盘腿坐下。裴尚轩挑着眉,笑嘻嘻地斜睨黎璃,调侃她是淑女,应该找张凳子坐。
黎璃没好气地瞪他,顺手往他脑门弹了一指,“裴尚轩,还轮不到你这笨蛋来教训我。”说着,自动自发拿起地上的书本,拍去灰尘放进纸箱。
书仍是三年前初中时代的那些,包括毕业考之前各科老师要求买的参考书。裴尚轩并不是用功读书的学生,好几本书都是九成新的样子。黎璃轻笑,却难掩酸楚。他们回不到那段岁月了,物是人非。
裴尚轩或许也有着同感,垂着头声音寂寥,“黎璃,我错了吗?那件事,不是大家想的那样。”她看不见他的表情,但从裴尚轩的言语之间推测出了大概。舆论是不见血的刀,何况是处于这样一个流言飞语的环境,他承受的压力绝非她能够想象的。
“你后不后悔?”她写信问过他,可是裴尚轩没有回信。黎璃出于私心,执意要知道答案。
裴尚轩的头依然垂着,过了好半天才传出声音——“我喜欢她,真心喜欢过。”
黎璃抬起手捶着他的胸口,嗓音干涩,开口说道:“笨蛋,那根本用不着逃跑啊。”这个男人,终究没给她丝毫幻想。她不由想起了自己的遭遇,身子微微一颤。他没发现,闷闷不乐地继续道:“我无所谓,是我妈受不了三姑六婆,说继续住这里我的前途要给毁了。”讥诮一笑,眼神漠然,“我还能有什么前途?”他心灰意懒,神情倦怠。
黎璃的鼻子有点酸,刚满十八岁,平日接受的教育是“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她觉得这种说法不对,但暂时想不到其他出路,无法安慰他。
“等我高考结束,我替你补习功课,你去参加成人高考。”清清喉咙,她表情严肃,替他想出路,脸颊肌肉绷得很紧。
裴尚轩看看黎璃,忍俊不禁,一边伸手拍拍她的脸,“黎璃,你怎么跟我妈似的?”
她啐了一口,伸出腿踹向他,“笨蛋,我哪有那么老?”
他没躲,硬生生受了她这一脚,所幸她并没用力。他的身子朝她探过去,男性气息侵袭着黎璃的感官,她不自觉地绷紧了全身肌肉。某个凌晨经历的梦魇再度刺激了黎璃,就算面对的男人是她始终喜欢着的那一个,黎璃脆弱的胃仍旧翻滚起来。
黎璃勉强笑着,喉头神经质地抽搐,她压下反胃感觉,不敢让裴尚轩看出破绽。他伸手拥抱她,黎璃一头扎入他宽厚温暖的胸膛,暗自松了口气。
“黎璃,谢谢你一直做我的朋友。”他真挚地说道。十八岁的裴尚轩看不到未来,多年以后陪在他身边的依旧只有她,无论他的人生是处于巅峰还是低谷。
“十四岁生日我许的愿,”黎璃轻轻说下去,“我们一辈子都要做好朋友。”
少年心头满溢感动,裴尚轩不了解的是她没有说出口的心意。年华似水流过,等到有一天蓦然回首,他想男女之间其实并没有完全纯粹的友情,仿若黎璃与他。
不离不弃,是海誓山盟折射于现实的写照。她在灯火阑珊处等了他很久很久,直至东方渐白再不能等下去。
黎璃考进了上海外国语大学。在古代好比寒窗苦读十年的学子跃过龙门天下闻名,是一件光宗耀祖的事。但由于柳千仁考进的是交通大学,与他一比高下立见。黎美晴背地里责怪女儿应该填报复旦,怎么都不能输给柳千仁。
黎璃不置可否,反正活了十八年她就没做过一件让黎美晴满意的事。她在母亲那里得不到的肯定,裴尚轩给了她。
他拿着她的录取通知书,先是夸张地“哇哦”了一声,继而捏住她的脸颊往两边扯。他习惯把她的手放到口袋里温暖,习惯揉乱她的头发,习惯扯她的圆脸颊,很多年后仔细想想,这些亲密自然的习惯理应发生在恋人之间。
无奈他不明白,她也不追究,于是蹉跎了岁月。
“痛死了,笨蛋!”黎璃拍打他的手,要他赶快放开自己,“你这是什么反应啊?”
裴尚轩放开手,勾住黎璃的脖子,揉乱她的短发。
“丫头,我是为你高兴。你太棒了,永远都是最棒的。”少年的眼睛明亮如星,闪烁着真诚的光芒。
真是个大傻瓜,活像她拿到的是哈佛或者牛津大学的录取通知书。黎璃忍不住呵呵呵笑了起来,终于找到了几分得意。
报到那天,裴尚轩在上外校门口等着黎璃。他和她约好,若是家里没人送她过来报到,他就帮忙替她搬行李以及日用品。他斜倚着墙,手指间夹一支香烟,嘴角挂着似有若无的笑痕,打量进出校门的女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