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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榆襄被阵前斩杀,神农士气泄,民心散,节节败退,可炎灷的惨烈身亡却令所有神农遗民精神一振,就像是在绝地中听到了激昂的冲锋号角。
炎灷不仅仅用自己的身体点燃了一座火山,还点燃了无数神农男儿奋起反抗的心。神农国虽破,民却仍在,无数人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举起反抗的旗帜,用鲜血和生命对抗轩辕王。
恐怕连炎灷自己都没有料到,他的死竟然扭转了整个大荒的局势,神农、轩辕之争从此绵延几百年,无数男儿慷慨赴死,谱写了神族历史上最悲壮凄美的一页。以至于后来玱玹登基为天帝,下令隔绝天地、湮灭典籍后,神族大战的故事仍在世间辗转流传。
轩辕王却早料到今日的局面,所以他一直不敢失败,选择了容易对付的炎灷。但人算不如天算,炎灷竟然用一场惊天动地的大火点燃了整个神农。现在的神农就好似潺潺小溪逐渐要汇聚成一条怒号奔涌的大河,与其等着他们士气凝聚,一怒而发,不如在他们还没完全凝聚起来时开始进攻,掌握主动权。
轩辕王下令轩辕休和苍岩攻取泽州城。
轩辕休带领两万轩辕精锐,排出攻城阵势,开始进攻。
按照惯例,泽州这样的军事要塞,因为占据了地理优势,只需待在城中以静制动死守即可。这样既能充分发挥整个城池的建筑优势,又可以减少伤亡,节省兵力。没想到赤宸完全不按棋理下棋,竟然领着一百来人冲出了城池,和轩辕大军正面对抗。
因为人数少,行动迅速,冲袭敏捷,赤宸又气势勇猛,犹如猛虎下山,带领着一百来人一会儿冲到左,一会儿冲到右,竟然把轩辕两万人的方阵冲得溃不成军,一口气斩杀了两千多人。等轩辕休终于反应过来,控制了军队,下令围剿赤宸时,他又和旋风一般,刮回了城里。
刚一相逢,气势上就输给了赤宸,轩辕休气急败坏,大喊着正面对决,可无论他如何在城前叫骂,赤宸都笑嘻嘻地站在城头,就是不再出城,像是看风景一样看着他。
赤宸命人把刚刚斩杀的两千多个头颅每一百个串成一串,挂在了城头,未完全干涸的人血把褐色的城墙染成了暗红。
轩辕士兵看到那从城头直垂而下的人头,心中不寒而栗,对赤宸又恨又怕。
此后的日子,轩辕和神农每交锋一次,城楼上悬挂的人头就增加一次,好似挂灯笼一般,挂得累累串串,密密麻麻,就连最胆大的人看一眼泽州城都会心惊肉跳。
刚开始,赤宸狂妄残忍的行为激怒了彪悍的轩辕战士,他们的斗志空前高昂,立志要杀死赤宸,为袍泽们复仇。可赤宸战术变化多端,时而像老虎一般凶猛,时而像毒蛇一般隐忍,时而又像狐狸一般狡猾,无论轩辕战士如何骁勇善战,城墙上的人头依旧在日日增多。
轩辕士兵对赤宸的感觉越来越复杂,刚开始他们以为赤宸是块巨石,只要用力就可以搬走,后来发现赤宸是座山,根本无法撼动,他们就认为只要战术得当,齐心合力也一定能翻越赤宸,可无论他们怎么爬,无论他们用什么方法,爬得越高只会发现赤宸越高,而且赤宸随时有可能摇身一变,化作深渊,让他们一个个都活活摔死。
轩辕族的战士因为自小生长于贫瘠的土地,民风好斗,性子都很剽悍,越是剽悍的人越难感受到恐惧,可一旦有更剽悍的人让他们感受到恐惧,那种恐惧比死亡更有威慑力。即使他们口头上不承认,但恐惧就像瘟疫,不滋生时什么事情都没有,一旦滋生就会无法控制地蔓延开来。
断断续续地,这场战役已经打了一年多。
轩辕休组织了两次大的进攻,无数次小进攻,全被赤宸一一粉碎。
泽州城岿然不动,唯一的变化就是城墙上挂着的人头,已经增加到一万多。
在一万多个人头面前,泽州城比魔域虞渊更可怕,每当赤宸一身红袍站到城头,犹如魔王出现,所有人都会下意识地觉得脖子一凉,似乎赤宸的长刀割过了自己的脖子。
一个阳光明媚的清晨,赤宸站在城头伸了伸懒腰,眯眼看了一会儿灿烂的太阳,突然对风伯和雨师说:“打开所有城门,率领所有人一起进攻。”
雨师和风伯都笑着打了个响亮的呼哨,分头去招呼兄弟们。
轩辕的士兵目瞪口呆地看着泽州城所有的城门一扇扇打开——这就是他们在这里苦苦坚持的目的。此时城门开了,他们却毛骨悚然。
赤宸驾驭逍遥冲出城池,神农军队密密麻麻地从城池内冲了出来,犹如被困在笼子里多日的野兽,个个都勇猛彪悍无比,轩辕族的士兵心生惧怕,难当其锐,节节败退。
午后,轩辕王收到消息,轩辕战败。原本八万多士兵,只剩了不到四万人。
畏惧如瘟疫一般扩散迅速,从战场传回了轩辕国。军营中,士兵们绘声绘色地说赤宸每杀一个人就会用鲜血洗澡,他杀的人越多灵力就越高强。随着流言,赤宸在轩辕士兵心中既是凶残的魔鬼,又是不可战胜的战神。
丢失土地城池并不是轩辕王最担忧的事情,令他最担忧的是士兵对赤宸的畏惧,没有人比他更清楚畏惧的力量,神农就是因为畏惧,在一夜之间分崩离析。轩辕之前的节节胜利并不是因为轩辕国的战士比神农国的战士更善于打仗,只不过是他们相信自己会赢,两军相逢,勇者胜!
轩辕王下令一旦发现谁谈论赤宸,就以妖言惑众罪立即严惩,可他也知道这样做只是饮鸩止渴,短时间内有效,时间一长反倒会因为禁止谈论而让所有人越发畏惧赤宸。
唯有胜利才能消泯畏惧!
轩辕王增派了大军,命自己的左膀右臂尹朱和象林领军,共十二万人围攻赤宸。
一年多后,轩辕再次大败,十二万人的大军只剩了五万人,被赤宸追逼到阪泉。
消息传回轩辕城,轩辕王竟然失态得一下子软坐到了榻上。
阪泉!得阪泉得中原,失阪泉失中原!他不能失去阪泉!
可如今轩辕士气低迷,神农士气高涨。轩辕士兵对阪泉没有任何感情,不可能有死守的动力,但对神农士兵而言,阪泉是他们的故土,神农王榆襄就死在阪泉,那是神农族的耻辱之地。人知耻方勇,他们会不惜一切代价夺回阪泉,一雪前耻。
两军相逢,谁胜谁输似乎已经一目了然。
因为兵力不足,轩辕王再顾不上洪江,撤回了去追剿洪江的军队,增兵阪泉,并且对领兵的尹朱和象林下了死令,不许出城迎敌,只许死守,如果不能守住阪泉,他们也不必回来见他了。
可轩辕王也知道,这只是权宜之计。除非领军的大将能够激励起轩辕士兵的勇气,使他们不再惧怕赤宸。举目轩辕国,只有两个人能做到这一点:青阳和轩辕王。而众所周知,青阳重伤,根本无法领军作战。
轩辕王走进了轩辕山中的兵器室,侍从想跟进去,轩辕王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在外面等。
轩辕王重武,兵器室相对宫殿而言修建得很奢华,长方形的格局,中间留空,地下嵌着玉山的玉髓,屋顶用的是归墟的水晶,左右两排陈列着武器和盔甲,看似很多,实际只供两个人使用。左列的盔甲武器属于他,右列的盔甲武器属于缬祖。左边的盔甲都是混合了黄金打造,右面的盔甲都掺杂了白银,光线映照,一边金光耀眼,一边银光璀璨,交相辉映,满堂生辉。
轩辕王走到左边,一套套盔甲细细看过,直到选中一套满意的,他将盔甲细细擦拭,擦拭完后,仔细端详着,突然发现这竟然是他的第一套盔甲。
几千年前,随着轩辕族的版图扩张,他们面对的敌手越来越强大,一群刚小有了名气的年轻人嘻嘻哈哈地说该给他铸造一副拿得出手的盔甲了,不然走出去多没面子!每个人都把自己手里私藏多年的宝贝拿了出来,为材质、颜色、样式争论不休,一直沉默的阿缬突然说,盔甲的颜色应该是最纯的金子色泽,像太阳一样光芒耀眼,一旦出现就像是太阳升起,令整个战场的战士都能看到。
大家都反对,太引人注意了,那不是让敌人当箭靶子射吗?
阿缬不说话,只是看着他。他笑了笑,朗声宣布,就用最纯粹的黄金色泽!
在其后的几千年,他的黄金铠甲成了轩辕族勇气的象征。几次陷入绝境,就要全军覆灭,可只要他穿起铠甲,走向战场,不管在任何一个角落的轩辕族士兵都能看到他,都知道他们的族长没有退缩,这些世间最勇敢彪悍的儿郎就会跟着他一起战斗到最后一滴血。
黄金铠甲,对轩辕族的所有战士而言,的确比太阳更耀眼,照耀着他们的勇气;对他们的敌人而言,黄金铠甲却代表着死亡,光芒所至,就会滋生畏惧。
轩辕王回头凝视着右面的一列铠甲,每一套铠甲背后都有一次血战。黄金铠甲的光芒很耀眼,以至于人们忽略了那站在太阳阴影中的银色铠甲,可是浴血奋战过的他们都知道。
轩辕建国后,好几次,他想把这列铠甲撤掉,却遭到知未的激烈反对,象林帮着知未,只有尹朱默不作声,但显然他也并不赞成。
所以,他知道缬祖的地位在他们心中仍不可撼动。
千年来,轩辕王第一次细看这些与他的金甲并列的银甲。
轩辕王走到一件肥大的银丝软衣前,往事涌上心头,这并不是铠甲,却值得和所有铠甲并列。
竖沙国和其他三族联合围剿轩辕族,阿缬怀了青阳,不能随军出征,他派侍卫护送她进入深山躲避。激战几天后,误入流沙阵,被阵势牵引,黄金铠甲变得越来越沉重,尹朱劝他脱下铠甲逃生,他知道绝不行,铠甲不脱,所有士兵还会因为他给予的一线希望而苦苦坚持,铠甲一旦脱下,他也许可以逃生,轩辕族却会死在这里。
流沙阵内,黄沙漫天,连黄金铠甲的耀眼光泽都被渐渐遮蔽,就在所有人都陷入绝望时,他忽然看到一抹璀璨的银色闪过天际。
他以为看花了眼,可是下一瞬,就清楚地看到阿缬穿着一件银色蚕丝制成的软衣,驾驭着蒙了双眼的四翅白蛾,带着她从赤水氏借来的五百士兵飞驰而来。
一个瞬间,他全身上下都充满了力量,举臂高呼,敌人惊慌失措,轩辕族却军心大振,他与阿缬里应外合,反败为胜。那一战不仅让竖沙国宣布从此效忠轩辕,还让西北各国都不敢再轻犯轩辕。
轩辕王抚摸着银丝软甲,冰凉入骨,千年了!竟然已经几千年了!
轩辕王走出了兵器室,向着山间小径走去,侍从们刚想跟随,他说:“我想独自走一走。”
沿着山间小径进入一个隐蔽的溶洞,从另一边的出口出来时,就已经到了朝云殿的背后,这是当年修建宫殿时,他发现的隐秘通路。
因为疏于打理,朝云殿后已经荒草蔓生,轩辕王走过没膝的野草,没惊动任何人,到了厢殿。
庭院中的凤凰花开得正好,满树红花,累累串串缀满枝头,微风过处,花瓣簌簌而落。
树上吊着一个秋千架,玖瑶站在秋千架上,边荡边叫:“外婆,看我,外婆,看我,我荡得比树叶都高了。”
屋檐下,放着一张桑木榻,白发苍苍、形容枯槁的缬祖靠躺在榻上,似在昏睡,可每当玖瑶叫她时,她又会微笑。
玱玹靠着榻尾,盘腿而坐,正在低头看书。
朱萸和云桑一人端着一个竹箩坐在石阶上,一边择着嫩芽,一边商量着晚上该做什么吃。
“大舅娘看我。”
“看到了,看到了,你荡得比树都高。”云桑笑着说。
“哥哥……”
玱玹双手堵住耳朵,表示什么都听不到。
玖瑶荡到最高处,忽然跃下秋千,摘下树顶的一朵凤凰花,飘身落下,用力一扔,把花砸到了玱玹头上,得意扬扬地一昂下巴。
玱玹不屑地瞟了眼玖瑶,蓦然从地上腾起,身子直接蹿向树顶,从树顶摘了一朵凤凰花,又从容地转了个身,站到了地上。
玖瑶满脸不服,刚要说话,阿珩说:“不许吵架!你们两个既然都这么能干,去桑林里捡一些枯叶来,奶奶喜欢喝桑叶熏过的熏鱼汤。”
玖瑶耷拉着脸,瞪了玱玹一眼,小声说:“都是你。”
玱玹倒是很听话,立即拿起一个箩筐跑进桑林,玖瑶却跑到缬祖身边,卖乖地说:“外婆,今儿晚上的鱼汤可是我为你做的哦,你要多喝一点。”
云桑和朱萸都扑哧一声笑起来,轩辕王也不禁摇头而笑,这孩子倒是很有奸臣的潜质,谄上媚主,空口说瞎话,先把功劳全揽了。
阿珩看太阳已经落山,地上的潮气上来了,和朱萸一块儿把桑木榻抬入室内。
玖瑶依在外婆身边,赖在榻上,嘀嘀咕咕地说着话。干活?干什么活?外婆拽着她说话呢!
云桑站起,抖了抖裙上的碎叶,端着竹箩向厢殿旁的小厨房走去,还不忘隔着窗户笑问一句:“小夭,你什么时候来做鱼汤?”
玖瑶冲云桑做鬼脸。
玱玹抱着箩筐回来了,朱萸在院子里熏鱼,云桑在厨房里做菜。
烟熏火燎的气息——轩辕王觉得无限陌生,已经多久没有闻过了?他甚至不知道宫里的厨房在哪里,可又觉得无限熟悉,曾经这一切陪伴着他的每一日,他记得还是他教会阿缬如何做熏鱼,当年的西陵大小姐可是只会吃、不会做。
阿珩进了厨房去帮云桑,玱玹和玖瑶跪坐在缬祖榻边玩着游戏,用桑叶的叶柄拔河,谁输就刮谁的鼻头一下,缬祖做判官,监督他们。
夜幕降临时,饭菜做好了,人都进了屋子,院子里安静了,冷清了,黑暗了。
屋内却灯火通明,一家人围在缬祖身边。
缬祖的手已经不能自如活动,阿珩端着碗,喂着缬祖吃饭,好似照顾一个孩子。轩辕王鼻子猛地一酸,这个女人,曾穿着铠甲,率领过千军万马,英姿烈烈!
用完饭,阿珩和云桑又陪着缬祖喝茶说话,估摸着食消了,云桑带着孩子们去洗漱安歇,阿珩和朱萸留下来照顾缬祖。
阿珩安置母亲歇下后,让朱萸去休息,她就睡在隔墙的外间榻上,方便晚上母亲不舒服时,可以随时起来照应。
阿珩歪在榻上,刚翻看了几页医书,一阵香风吹进来,眼皮子变得很沉,晕晕乎乎地失去了知觉。
轩辕王推开窗户,跃进室内,走到了缬祖榻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