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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子说得非常清楚: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这就是规律。
规律是没有感情的,也不讲感情。
天若有情天亦老。
以为天道有情,那是自作多情。
弱者生存
据说,老子也有老师。
老子的老师叫商容。
商容病重时,老子去看他。
老子说:先生可有什么遗言要教导学生的?
商容问:经过故乡要下车,明白吗?
老子说:是不是不要忘本?
商容又问:经过大树要趋行,明白吗?
老子说:是不是应该敬老?
商容又张开嘴巴说:你看我的舌头还在吗?
老子说:在。
又问:牙齿还在吗?
老子说:不在了。
商容再问:你明白了吗?
老子大悟:是不是“刚亡而弱存”?
没错。刚硬的就灭亡,柔弱的就存活。天择物竞,弱者生存。商容就是这观点,老子也是这观点。
但,这故事是真的吗?
不知道,正如我们不知《老子》一书的作者是谁。李耳?老聃(读如单)?太史儋(读如单)?老莱子?或者这故事中的老子?可能是,更可能不是。
种种迹象表明,《老子》一书应该完成于孔子之后,庄子之前,比杨朱还要晚一些。杨朱、老子和庄子,分别代表着先秦道家的三个阶段。只不过老子其人身份不明,甚至有可能是若干人或一个团队。打着李耳或老聃等人的旗号,是为了“借壳上市”。[1]
那就姑且叫他“老子”。
贯穿《老子》一书的思想,确实就是刚亡弱存。想想看,天底下最柔弱的是什么?水。最能攻坚胜强的又是什么?还是水。再坚固的城池,洪水漫过来,也没了。再坚硬的石头,水不停地滴,也能滴穿。
这就叫“弱之胜强,柔之胜刚”。[2]
那么,弱为什么能胜强,柔为什么能克刚?
不争。
比如水,跟谁争呢?不但不争,还让。水,总是往低处流,把高处让给别人。它也总是待在人们不想去和看不起的地方,叫“处众人之所恶”;同时,又把大家都想要的送给大家,叫“善利万物而不争”。
所以老子说——
上善若水。[3]
那么,跟水最像的是谁?
女人。
是的,女人和水,至少有四点相同:柔软、弱势、被动、居下。比如做爱,最常规的是女下位,女人躺着让男人上。这就叫“为其静也,故宜为下”。
结果怎么样呢?
女人吞没男人,男人筋疲力尽,一泻千里。何况男人再有力气,再有劲头,总有不行的时候,女人则不会。所以,女人比男人厉害,也比男人持久。
因此老子说——
天下之交也,牝恒以静胜牡。
牝(读如聘),就是雌性或女人;牡(读如母),就是雄性或男人。以静制动,以下制上,赢在女人,这就是普天之下性关系的规律。
由此可以得出结论:
女人比男人好,下面比上面好,不动比乱动好。
老子认为,这是普遍真理。
于是老子说——
大邦者,下流也,天下之牝。[4]
下流就是下游。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大国应该像江河的下游,成为天下的女人或雌性。
下游好吗?
好!那是“百谷王”。
百谷就是百川,王就是往。百川所汇,就是江河的入海口。众望所归,即为王。
那么,为什么所有的水都往江里海里流?当然是“以其善下之”,即谦恭自下,善于放低身段,做低姿态。这就叫“以其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5]
也许,这就是老子的王道。
它当然是生存之道。
而且是弱者的。
这并不奇怪。毕竟,老子的政治理想,是“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这样一种“小国寡民”的社会早就不复存在。就算有过,也只能凭吊。[6]
于是,天择物竞,弱者生存,便成了王道。
因此,老子不厌其烦地说,大国和君王,一定要“去甚,去奢,去泰”,也就是克制自己,不要贪得无厌,不要骄奢淫逸,不要飞扬跋扈。[7]
总之,一要慈,二要俭,三要不敢为天下先。[8]
最好,还能“为之下”。[9]
居于下才近于道,也才能持久。
换句话说,大国即便要兼并,也请你低调一点,温柔一点,缓慢一点,不要霸道,好吗?
呵呵,这当然是王道。
奇怪的是,它在实际生活中却常常被看作兵道。[10]
兵道与兵法
的确,老子像孙子。
孙子就是孙武,《孙子兵法》的作者。据说,他当过吴王阖闾的军事顾问、教官和将领,年代比《老子》一书的作者早,所以说老子像孙子,而非孙子像老子。
老和孙,都喜欢水。孙子就说——
兵形象水。
这里说的兵,就是用兵作战;形,则是战略战术、方式方法。所以,兵形就是形兵,即指挥战斗;象则是象形,即模拟和仿效。所谓“兵形象水”,也就是用兵之道和形兵之法,要向水学习。
学习也容易。比方说,水“避高而趋下”,兵就要“避实而击虚”;水“因地而制流”,兵就要“因敌而制胜”。水并不一定非得怎么流,仗也不一定非得怎么打。这就叫“兵无常势,水无常形”。
因此孙子认为,战争的最高境界,就该像行云流水,顺其自然又变幻莫测。只要能牵着敌人的鼻子走,就是用兵如神(能因敌变化而取胜者,谓之神)。
于是孙子又说——
形兵之极,至于无形。[11]
呵呵,他也崇尚无。
但,“上善若水”跟“兵形象水”,一样吗?
不一样。
表面上看,老和孙都主张“水往低处流”。然而老子的“为之下”,是真的低姿态,甚至当真与世无争。孙子的意思,却是专挑敌人虚弱的地方下手。就像水,哪儿低,哪儿有空隙,就往哪儿去。
那么,空隙在哪儿?
孙子列了五条。
第一条叫“必死可杀”,就是还没开战,先想牺牲,这样的人不难让他去死。第二叫“必生可虏”,就是还没杀敌,先想活命。这样的人,一抓一个准。第三叫“忿速可侮”,就是但凡性急、暴躁、易怒的人,都可以戏弄。第四叫“廉洁可辱”,就是对那些爱惜羽毛看重名誉的人,可以用羞辱的办法让他中计。第五叫“爱民可烦”,就是可以利用对方的心软,进行骚扰和要挟。[12]
类似的话,老子也说过。
只不过,是反过来说的。
老子说,真正善于当兵的,不英武;善于作战的,不愤怒;善于胜敌的,不跟敌人正面交锋。这就叫“善为士者不武,善战者不怒,善胜敌者不与”。[13]
为什么要不武、不怒、不与?
如果按照孙子的思路,当然是不给敌人可乘之机。孙子有句名言,叫“不可胜在己,可胜在敌”。也就是说,败不败,在自己。胜不胜,在敌人。自己不犯错误,就不会失败。敌人不犯错误,我方也不可能胜利。胜与败,不看谁有本事,全看谁犯错误。[14]
这就不能武,不能怒,不能与。因为武,则“必死可杀”;怒,则“忿速可侮”;与,则“廉洁可辱”。如此这般不知克制,岂非把胜利送给敌人,失败留给自己?
如果孙子来做解释,理应如此。
老子也是这意思吗?
不是。
在老子看来,问题的关键不在谋略,也不在策略,甚至不在战略,而在如何看待战争,看待勇敢。战争当然需要勇敢。两军相敌勇者胜,也几乎是常识。然而老子却告诉我们,世界上有两种勇敢,一种叫“勇于敢”,一种叫“勇于不敢”。老子说——
勇于敢则杀,勇于不敢则活。[15]
这段话,很容易被理解为活命哲学:胆敢冲上去的就死,不敢冲上去的就活。但如果本意如此,则原文就应该是“敢则杀,不敢则活”。那么,老子为什么还要在这两句话的前面,加上“勇于”二字呢?
因为真正的勇敢,不是“敢做”,而是“敢不”。敢做固然了不起,敢不却更需要勇气。事实上,不敢不过本能,敢不才是境界。显然,勇于不敢,才是最大的勇敢。用苏东坡的话说,就叫“大勇若怯”。[16]
这就不是兵法,而是兵道了。
所以,老子懂兵而不用兵。他的观点很明确:兵乃“不祥之器”,只能“不得已而用之”。[17]
因此,天下有道,战马都会用来耕田,叫“却走马以粪”。天下无道,则怀孕的母马都会被征用,小马驹都会生在疆场上,叫“戎马生于郊”。[18]
也因此,以正道辅佐君主的,决不穷兵黩武,决不争强好胜,决不以武力争霸于天下。[19]
这就不但是兵道,而且是王道了。
王道,就是王者之道,也是王者之师的兵道。其核心则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慈即慈爱,俭即节制;不敢为天下先,则其实就是“不打第一枪”。[20]
或者用老子的话说,就是我不敢主动进攻,只敢被动防守;不敢前进一寸,只敢后退一尺。[21]
此即王师,将有天助。
老子这样说,丝毫都不奇怪。因为他的主张,原本就是“天择物竞,弱者生存”。因此在战争中,谁是弱者,老天爷疼爱呵护谁。这就叫“天将救之,以慈卫之”。[22]
也叫“称兵相若,则哀者胜矣”。[23]
王道即天道。天道偏爱哀兵,岂非很仁慈?
不,无情无义。
两种活法两种道
老子的天,当真无情吗?
无情。
老子说得很清楚——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24]
刍(读如除),本义是割草。引申为喂牲口的草,叫刍草;引申为割草的人,叫刍荛(读如饶)。荛,就是柴火。刍荛,即是打草砍柴的人。所以,一个人说自己地位卑微,就自称刍荛,意思是草野之人;说自己言论浅薄,就自称刍议、刍言、刍论,意思是渔樵之言。这当然是谦辞。就像鄙人,意思是身居边鄙没有见识的小地方人。
那么,什么是刍狗?
有三种解释。第一种说是草和狗;第二种说是刍豢(读如换),也就是家畜、牲口,或祭祀用的牺牲品。其中,吃草的叫刍,比如牛马;杂食的叫豢,比如猪狗。所以,刍狗就是祭祀用的牛马和猪狗。
第三种解释,是草扎的狗,叫刍灵,相当于现在的花圈。祭祀时,刍狗披红挂绿,人模狗样。活动一结束,就弃之路边,任牛踩,任马踏,轻贱至极。[25]
三种解释,都通。
而且无论哪种解释,刍狗都很贱。
因此,天地“以万物为刍狗”,意思就是说,万物虽为天地所创造,所生成,天地却始用终弃,漠然视之,完全不当回事。这当然不仁,也无情。
问题是,天地既然无情,为什么又说“天将救之,以慈卫之”,弱者都会得到呵护和救助?
因为天道原本如此。
老子说得非常清楚: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这就是规律。规律是没有感情的,也不讲感情。天若有情天亦老。以为天道有情,那是自作多情。[26]
天道无情。人呢?
也该这样。
所以老子说——
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意思也很清楚:统治者和领导人,应该效法天地。天地轻贱万物,则君主无视万民。但,轻贱不是糟践,无视也不是无道。如果把“以为刍狗”理解成践踏、蹂躏、迫害、致死,就大错特错。
那是什么?
不爱而已。
所谓“不爱”,也不是恨,而是不爱不恨,没心没肺。说得再准确一点,就是不管。
不管就对了。因为君无为,则民自治;君无情,则民自富;君无能,则民自由。这不就是老子的政治思想吗?只不过,以百姓为刍狗,话说得太难听而已。
也许,这与老子的个性有关。先秦诸子中,老子和韩非是最冷的,正如墨子和孟子最热。墨子古道,孟子热肠,韩非冷峻,老子寡情。他的道,冷冰冰的。
那么庄子呢?
庄子却是有情人。他的道,充满情趣。
且看庄子。
庄子当然也主张君无为。但他更在意的,不是君主把人民看作什么,而是自己把自己看作什么。这可比别人怎么看,领导怎么看,重要得多。
请问,看作什么呢?
原本是什么,就看作什么。是鲲鹏就看作鲲鹏,是燕雀就看作燕雀,是西施就看作西施,是丑女就看作丑女。如果原本是刍狗,那就看作刍狗。鲲鹏、燕雀、西施、丑女和刍狗,在道的面前没有区别。
所以,东施效颦,是可笑的;燕雀认为鲲鹏不该飞得那么高、那么远,也是可笑的。因为对于道来说,万物一律平等(以道观之,物无贵贱),这就叫“齐物论”。[27]
这样的道,有情还是无情?
不好说。但可以肯定,庄子的活法与老子不同。在老子看来,既然认定天择物竞弱者生存,那就必须装傻充愣,装聋作哑,讨好卖乖。只不过,阴谋家装叫韬晦,有钱人装叫低调,老百姓装叫卖傻,但都是“装孙子”。
总之,谁会装,谁就活下去。谁笑在最后,谁就笑得最好。这就是老子的生存之道。
庄子却从来不装。庄子说,你看那野猫和黄鼠狼,装出谦恭的样子匍匐在那里,其实是想捕捉小动物。结果怎么样呢?一头撞进了兽夹和罗网。[28]
人也一样。聪明的自以为是,弱智的斤斤计较,雄辩的盛气凌人,嘴笨的里八嗦,正所谓“大知(智)闲闲,小知间间;大言炎炎,小言詹詹”。[29]
但共同特点,是忘了本真。
结果呢?小人为利,士人为名,大夫为了家国,圣人为了天下,都丢了性命。[30]
想想这真是何苦?
生活就该真实而自由。所以庄子说,不要做名人,不要做谋士,不要做负责人,不要做青年导师。这些头衔、符号和责任,都是害人的。[31]
那该怎么活?
腰上绑只没有用的空心大葫芦,在江湖上飘;有一搭没一搭地在河边钓鱼,钓不钓得到无所谓;或者到无人的旷野找棵大树,在它旁边转悠,在它下面睡觉。[32]
这样的活法,就叫“逍遥游”。
显然,庄子的“逍遥游”,与老子的“为之下”,是两种活法。活法不同,即道不同。道不同,就不相与谋。老和庄居然都是道家,也算一个奇迹。
那么儒家呢?
中庸与反调
道家讲道,儒家讲德。
德的最高境界,是中庸。孔子说——
中庸之为德也,其至矣乎![33]
那么,什么是中庸?
中,就是不走极端;庸,就是不唱高调。
第一句话好理解。孔子有句名言,叫“过犹不及”。也就是说,一件事情做过头了,等于没做到,弄不好还会更糟糕。怎样才对?不缺位,不越位,不过头,不掉队。凡事恰到好处,就是中庸之道。[34]
就说做人。
做人很难。一个人,质朴是好的,真诚是好的,坦率也是好的。但,如果一点修养都没有,就会粗鄙、粗俗、粗鲁。这在孔子那里,就叫“质胜文则野”。相反,如果太讲修饰,过于文雅,便难免装腔作势,显得虚伪。这在孔子那里,就叫“文胜质则史”。
那又如何是好?
文质彬彬。
彬彬,就是文质兼备,一家一半,配合适宜。这条原则不但适用于文雅与质朴,也适用于文与武、刚与柔,以及一切矛盾对立的双方。因此孔子说——
文质彬彬,然后君子。[35]
这就是“中”。
再说“庸”。
有一次,有人问孔子:以德报怨,怎么样?
孔子反问:何以报德?
也就是说,你拿恩德回报了仇怨,请问,又拿什么去回报恩德?当然,你也可以“以德报德”。但,恩德和仇怨都用恩德回报,公平吗?
不公平。
当然,以德报怨和以德报德,未必矛盾。因为一个人的恩德,并不见得都回报了仇怨。问题在于,这样一种道德高标却不是大多数人能做到的。做不到,又提倡,那就是唱高调了。唱高调的结果,是只能造就伪君子。[36]
但,以德报怨做不到,以怨报怨也不能提倡。因为以怨报怨的结果,是冤冤相报,恶性循环,没完没了。这就有了一个问题:我们应该怎么办?
孔子说了八个字——
以直报怨,以德报德。[37]
以直报怨,就是你认为应该怎么回报,也能够怎么回报,那就这么回报。这种回报,可能是以德报怨,也可能是以怨报怨,还可能是既不德,也不怨,干脆不报。至于是哪一种,全看应不应该,能不能够。
这就大家都能做到了,因此是“庸”。
庸,就是不唱高调。
于是我们要问,以德报怨,是谁的主张?
老子。[38]
那么,老子是唱高调吗?
不,反调。
的确,老子也是不唱高调的。他的主张,是水往低处流,人也往低处躲。这又岂能是高调?
却又恰恰是反调。
这种反调,《老子》一书中比比皆是。比如大家都说弱肉强食,他说弱者生存;都说应该阳刚,他说不如阴柔;都说男尊女卑,他说女人更有优势;都说与时俱进,他说最好退回原始时代。总之,无论什么话,都是反着的。
正话反着说,在老子那里就叫“正言若反”。因为反话看似有悖常理,却其实顺乎天道,这就是老子的思想方法。[39]
因此,上德不德,大义无义,多情无情。
这些都是反调。
但,唱反调是为了得正道。因此,既不能讲以怨报怨(这是正调),也不能讲以怨报德(不是正道),只能讲以德报怨。以德报怨,报的是怨,得的是德。
这就是天道。
可惜天道远,人道近,因此孔子要讲以直报怨。可见孔子说中庸,是因为讲人道;老子唱反调,是因为讲天道。那么,有没有天道和人道都讲的呢?
当然有,荀子就是。
君子当自强
荀子发言时,百家争鸣已近尾声。
争鸣是从墨子批儒批孔开始的,这是春秋与战国之间的事。但墨家学派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并未能真正撼动儒家的根基。墨家之后,儒家的主要对手是道家。战国早期,有老子;战国中期,有庄子。孟子虽然与庄子同时,却批墨不批道。他既没跟庄子过招,也只字不提老子。如果没有荀子,争鸣很可能就会不了了之。
荀子却要来算总账。[40]
我们知道,荀子是先秦儒家第三位大师。作为战国晚期的思想家,他很希望做一次总结性发言,何况儒家思想也需要与时俱进。历史的使命,就交给了荀子。
那么,荀子要回答什么问题?
天道与人性。
这恰恰是孔子不讲的。子贡就说,从没听老师提过这两个话题。其实准确地说,孔子是讲天命不讲天道,懂人心不讲人性。为什么不讲?值得琢磨。[41]
先看什么是天命。
天命,包括天和命。命,有两种。一是性命,二是命运。前者表现为生与死,后者表现为贫与富、贵与贱、穷与达。贫富,指有钱没钱;贵贱,指地位高低;穷达,指有路没路。大道康庄就叫达,走投无路就叫穷。
那么,命由谁定?
生死、贫富、贵贱、穷达,都看天意,这就叫“死生有命,富贵在天”。既然如此,那就听天由命。因此,孔子虽然讲天命,却只关心命,不关心天。[42]
不关心天,当然也不讲天道。
问题是你不讲,人家讲。老子讲,庄子也讲,还讲得头头是道。这就让儒家在争鸣中落了下风。
事实上,只讲是什么,不讲为什么,并不能满足人们的好奇心,也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于是,到战国晚期,荀子就代表儒家来讲天道。
荀子讲天道,跟道家一样吗?
有异有同。
相同之处,在于都是“以天道说人道”;不同之处,则在于对天道的理解。道家的理解,是“天道无为”;荀子的理解,则是“天道自为”。荀子说——
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43]
这里面的意思非常清楚:自然界有自己的规律,并不以社会的集体意志或某人的个人意志为转移。荀子说,天,不会因为人们害怕寒冷,就没有冬季;地,也不会因为人们害怕遥远,就不再广阔。那么,一个君子,难道会因为小人吵吵嚷嚷,就停止行动了吗?当然也不会。
由此,荀子得出结论——
天有常道矣,地有常数矣,君子有常体矣。
道,就是规律;数,就是法则;体,就是标准。也就是说,天有恒定的规律,地有恒定的法则,君子有恒定的价值观,也有恒定的道德规范和行为准则。
天、地、人,都自为。
对!是自为,不是无为。这就既接过了道家的思想武器,又与道家划清了界线。
那么,君子的常体又是什么?
自强。
荀子说,君子与小人的区别,就在于君子“敬其在己者”,小人“慕其在天者”。也就是说,君子最看重的是属于自己的东西。他尊重自己的不懈努力,从来就不凭空指望自然界的恩赐,这才能天天向上。整天盼着天上掉馅饼,那是小人的想法。
也许,这就是荀子的生存之道:与其怨天尤人,不如奋发图强;与其听天由命,不如自力更生。
这当然很励志。
于是,它在后来便变成了一种民族精神——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44]
没错,天自为,则人自为;天行健,则人自强。这就是荀子思想的逻辑结论。荀子之后,有《易传》,有董仲舒,有“天人合一”,都不是偶然的。
只不过,这是后话。
死期就在眼前
荀子之后,是韩非。
韩非是荀子的学生。
虽然生逢乱世,荀子的人生态度总体上是乐观的。他甚至这样看待人与自然的关系——
大天而思之,孰与物畜而制之;从天而颂之,孰与制天命而用之;望时而待之,孰与应时而使之……[45]
意思很清楚:对于自然界,与其推崇而思慕,顺从而赞美,盼望而等待,不如把它当作牛马来豢养、控制、利用和役使。人,是可以成为世界主人的。
呵呵,与天奋斗,其乐无穷。
韩非就没有这么乐观。
在韩非看来,人的生存其实很难。而且,真正难对付的不是天,而是人,尤其是身边那些居心叵测笑里藏刀防不胜防的人。因此,每个人的生存都如在丛林。无论你贵为王侯,还是贱如蚁民,都如此。
比如某厨师。
有一次,晋文公吃饭,膳食官端来的烤肉上却缠有头发。文公震怒,叫来厨师说:你想噎死寡人吗?
这当然罪无可恕。
好在那厨师沉得住气。他磕着头说,小人该死,死罪有三:刀磨得飞快,却只切得开肉,切不断头发;用铁钎穿肉,却只看见了肉,没看见头发;把肉放在火上烤,却只烤熟了肉,没烧掉头发。小人真是罪该万死!
这就明摆着是有人陷害他了。幸亏文公不糊涂,下令调查,那厨师才算躲过一劫。
某美女,就没那么好运。
这美女大约是魏襄王送给楚怀王的,楚怀王一见便宠爱有加,王后郑袖也跟她亲如姐妹。郑袖拿出各种漂亮衣服和奇珍异宝让她挑,比怀王对她还要好。
怀王很高兴,说郑袖堪比忠臣孝子。
美女也很感动,觉得郑袖真是个好姐姐。
有一天,美女和郑袖聊天。
美女问:姐姐你看我还有哪些地方不够好?
郑袖说:妹妹你真是国色天香,只是大王不太喜欢你的鼻子。如果遮住鼻子,就更加楚楚动人了。
于是那美女一见怀王,就以袖掩鼻。
楚怀王莫名其妙,便问郑袖:这新来的美人,怎么见了寡人就捂鼻子?郑袖装模作样地说:臣妾不知。楚怀王一定要她回答,她这才说:那姑娘嫌王上口臭。
结果可想而知,这美女从此没了鼻子。
倒霉的还有李季。
李季是燕国人,喜欢旅游,却不知太太在家偷情。有一次他提前回家,却看见一个陌生男人披头散发裸奔而出。李季问太太和姬妾:这人是谁?大家都说:没有什么人。李季说:难道我活见鬼?大家又都说:正是。
结果,是李季被浇了一身狗血。[46]
这样的故事,韩非讲了很多。但要说明的道理却只有一个,那就是人心险恶。人,是世界上最可怕的动物。如果不明白这一点,你的死期就在眼前。
所以,无论君王还是草民,生存之道都不是也不能是老子的示弱,庄子的逍遥,孔子的中庸,荀子的自强,或者墨子的行侠,孟子的仗义。
那该是什么?
防范。尤其是防范身边的人。
这可是一门技术活。因此韩非的书中,便讲了大量的方法和案例,比如人臣欺君窃国的“八奸”,人君丧权失位的“十过”。这些都主要是说给王侯们听的。毕竟,《韩非子》一书可是国王培训班的教材。
当然,这些方法和案例都是术,更重要的还是法,即制度。制度从来就不可或缺。有什么样的制度,就有什么样的文明。周公他们为华夏文明奠基,最重要的工作就是建立制度。问题是到战国,这些制度早已崩溃。那么,我们应该恢复旧制度,还是建立新制度?
这又牵涉到对人性的理解。正是在制度和人性这两个问题上,孟子、荀子和韩非意见分歧。他们的各抒己见和针锋相对,是诸子的最后争鸣,也是极其重要的争鸣。
那就来看他们怎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