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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9章
眼睁睁的瞧着贾琏掀了帘子而去,王熙凤心中愈发的不安起来。虽说她也明白,身为父亲的贾赦是万万不会害贾琏的,可她担心的却是贾琏此时心境不稳,反而会同贾赦起冲突。这世道,老子教训儿子那是理所当然的,可儿子若是敢顶撞老子,甭管有理无理,那都是一个“错”字。
当下,王熙凤忍不住唤了唐嬷嬷进来,叮嘱其好生照顾巧姐,自个儿则是忙不迭的追了出去。
此时,贾琏刚走到院门口,王熙凤先朗声唤住了他,又拿眼四下一扫,目光落在了惜春身上,登时有了个好主意:“琏二爷可等等,先前大太太忘了将四妹妹一道儿领去东院,索性我与您同去,也好给大太太请个安。”
贾琏一听王熙凤这话,就明白了她的意思,心下却觉得她有些小题大做了,刚打算开口婉拒,却见王熙凤面上担忧、哀怨以及好似被遗弃般的神情交织在一起,登时拒绝的话卡在了嗓子眼里,目光微微闪烁,最终还是点头同意了。
王熙凤欢欢喜喜的牵了惜春的手走到贾琏跟前,又唤上紫鹃等几个丫鬟一道儿往东院而去。
东院里,邢夫人乍一听贾琏等人过来,很是被唬了一大跳,忙不迭的走到外头。此时,贾琏已经唤到了贾赦的书房里,只余王熙凤牵着惜春的手,指着院子里的花卉说笑着。
“凤哥儿来了。”邢夫人一面命人去唤迎春,一面上前笑着对王熙凤道,“凤哥儿这是特地将四丫头送过来?哎呀,瞧我这记性,原在老太太那儿还是记着的,结果一转头就给忘了。”又向惜春道,“四丫头可是怪大伯母了?放心,下次一定不会再这般了。”
邢夫人倒是实诚得很,既是自己的错,也就毫不顾惜面子的向惜春道了歉。当然,邢夫人到底是长辈,且这事儿本也不是甚么大事儿,轻飘飘的说了句歉意的话,也就揭过去了。
不多会儿,迎春领着两个大丫鬟走了过来。
“来,二丫头你领着四丫头往房里去顽罢,待摆饭了再唤你俩也不迟。记得,可别欺负你妹妹。”邢夫人略叮嘱了几句,就让迎春和惜春离开了。转而看向王熙凤,邢夫人笑脸盈盈的将人领到了小厅里。
进了小厅后,邢夫人先是一叠声的唤人摆茶点,待瞧着时间临近午膳了,又忙命人去加些菜肴。王熙凤也不推辞,只笑看邢夫人忙里忙外,倒是邢夫人心头愈发欢喜,只道王熙凤这是真的拿她当自家人看待,自也无需像对待外人那般客套。
婆媳俩原是有些疏离隔阂的,好在近段时间关系亲近了不少,尤其因着迎春和巧姐的缘故,俩人坐在一道儿倒是有很多话可以聊。
聊着聊着,也就到了摆饭的时候。贾赦那边派人来传话,只说将午膳送到书房去,他跟贾琏一道儿用。至于这一边,贾赦没刻意说,想来是丢给邢夫人料理了。邢夫人让人唤了迎春、惜春过来,娘几个也不去外头了,直接在小厅里摆了一桌,欢欢喜喜的用起了午膳。
午膳后,贾赦、贾琏依然不曾出书房,因着诸人都有午后小憩片刻的习惯,王熙凤索性别了邢夫人等人,去了东厢房。
东厢房原就是为了贾琏和王熙凤所准备的,一应东西皆是全乎的。不过,若是搁在两三个月前,被褥等物倒是不曾准备,可自打巧姐来小住过数日后,东厢房里又添了几个丫鬟,连被褥都是见日的晾晒。王熙凤在榻上小睡了半个时辰,醒来后同邢夫人用了些茶点,借机聊起了往日。
“大太太,先前琏二爷倒是同我说,若是当初他没去老太太跟前,养在太太膝下也是不错的。旁的不说,我也瞧着太太将迎春养得很是不错。”
其实王熙凤也明白,邢夫人进门晚,那些陈年旧事她未必就清楚。不过,本着闲着也是闲着的想法,王熙凤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
邢夫人倒是乐得配合,主要是她虽盯着荣国府长房嫡长媳的名号,可几十年了,阖府上下压根就没人正眼瞧过她。贾母等人也便罢了,就是底下的丫鬟婆子都常在暗中嚼她的舌根。本以为这辈子就这样了,不曾想这两月以来,她的日子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膝下添了个女儿,原配嫡子和儿媳都愿意给她体面,就连一向对她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贾赦,也难得的对她有了好脸。尤其是今个儿早先从荣国府,正巧有个刚来不久的姬妾又拿房里物件不好为由同她为难,结果贾赦直接撂下一句话,嫌弃就滚。好家伙,这还不是在吓唬人,转瞬管家就叫了人牙子过来,将那姬妾直接发卖了。邢夫人本就不蠢,只是自身立不起来,被迫夹着尾巴做人,如今日子愈发好了,她自是乐意往上爬。
“凤哥儿你这张小嘴儿哟,真不愧是老太太夸赞过的。我哪儿会教养孩子?二丫头原就是养在老太太膝下的,我这接手才多久?养的好也是老太太的功劳,我可不敢贪功。”
“是,太太才接手二妹妹多久?满打满算也就两三个月罢?我打眼瞧着,二妹妹这些日子以来,说话时也不低着头了,面上的笑容也愈发的多了,先前在老太太那儿,我就觉得二妹妹比之三妹妹、四妹妹更为出众。”夸人又不费钱费事儿,王熙凤嘴皮子一动,好话就连串的往外涌着,“就连我家那巧姐,不过在东院住了那么一阵子,回去我就瞧着她整个儿圆乎了一圈。可见太太真是个会调理人的。”
邢夫人原就存了心同王熙凤交好,结果反过来被夸了又夸,当下喜得满面的笑容怎么也遮不住。及至听王熙凤不留痕迹的提起贾琏小时候的事儿,也没多想,就将自己知晓的所有事儿都说了出来。
“琏哥儿是个好的,我是没福气养着他的。不过那会儿,琏哥儿养在老太太膝下,一道儿还有二房的珠哥儿和元姐儿。三个孩子年岁皆差不多,老太太又是个喜欢孩子的,整日里也不拘着他们,只让放开了耍,就连元姐儿最初也是当做男孩儿养的,连读书习字都是一道儿的。”
“竟是如此?那我回头可要好好说说琏二爷了,怎的珠大哥和大姐姐都是这般的才华横溢,独独他一个不是那念书的料?定是他光顾着同那些俏丫鬟们耍,没心思做学问。”王熙凤眼神闪了闪,面上却不动声色的将话题往深了引。
“这倒也不是琏哥儿的错。虽说三个孩子一般大小,可到底还是有些差别的。珠哥儿大了琏哥儿一岁半,听说刚学会说话就开始启蒙了。琏哥儿却是蛮后头……大概是他五岁的时候,跟比他小半岁的元姐儿同时启蒙。”邢夫人完全不曾察觉到王熙凤的用意,听她这么一说,唯恐她回去真的同贾琏说了这话,忙不迭的替贾琏开脱着,“至于元姐儿,凤哥儿你自个儿想想,虽说是比照着男孩儿养的,可女儿家学的跟男孩儿能一样吗?想来,只教了些吟诗作对的本事,琏哥儿不喜这些,学不进去也是有的。”
王熙凤面上的笑容更甚了,邢夫人也许真的只是在为贾琏开脱,可聪慧如王熙凤却从中听出了一丝内情来。联想着荣国府上下素来都捧着二房贾珠却轻视大房贾琏,心下还有甚么不明白的?只这话,却是不能明着说的。
“太太无需解释,我都晓得的。其实不爱作学问又如何?像咱们这等人家,又有几个人是真正走科举为官的?旁的不说,咱们那位二老爷,可不就是当年的老国公临终前上折子才讨的官职吗?大老爷有着世袭的官职,琏二爷也捐了个五品的同知,虽是虚职,却也算是官身了,没甚不好的。再一个,我每每想起珠大哥总觉得可惜了,他若不那般用功,何至于英年早逝呢?”
“是了是了,只要人好好的,不作学问又如何?”邢夫人下意识的附和着,又道,“咱们家已经富贵至极了,本就无需这般上进。说起来,四大家族也就你娘家的叔父能耐些,旁的不都是萌祖荫?”
王熙凤笑得很是灿烂,仿若真的是在替娘家叔父感到骄傲一般。可事实上,没人比她更清楚实际的情况了。在外人看来,父母双亡的她是养在叔父婶娘膝下的,可叔父婶娘哪儿有亲爹娘来得贴心?别的不说,瞧是史家大姑娘就知晓了,王熙凤年幼时就好似史湘云那般,在府里时就常盼着贾母能接她过去小住些时日。倒不是叔父婶娘待她不好,只是没有在贾府那般轻快自在罢了。尤其是王家还有她那个不靠谱的哥哥王仁,以及那位真正的掌上明珠千金小姐。
不过,这里头的事儿,王熙凤却是绝不会往外说的。甭管是否出嫁,她始终都是王家女,哪怕娘家同她的关系一般,也犯不着自己给自己拆台。尤其王子腾夫妇也是极为好面子之人,出嫁时的十里红妆,以及出嫁后每年的年礼节礼,该有的都不曾少了她。王熙凤自是乐得扯虎皮当大旗,无论在何人面前都是一副以王子腾为荣的模样。
婆媳俩又说了好些时候的话,王熙凤一面笑着吹捧赞美邢夫人,一面不留痕迹的打探着陈年旧事,顺利倒是挺顺利的,邢夫人从未怀疑过她的用心,半点儿犹豫都不曾,就将知晓的事儿都说了出来。
唯一可惜的是,邢夫人并不知晓张氏和贾瑚之事,一来她进门较晚,二来似乎这二人是荣国府的禁忌。
至于贾赦和贾琏,则是从头至尾都不曾出现过,也不知道这俩人到底是有何要事,竟是一直待在书房之中密谈。直到下半晌,丫鬟都询问可否摆饭了,那俩人还尚未出来。王熙凤同邢夫人几个再度用了晚膳,这次却很是有些心不在焉的。好在邢夫人几个并不是多心之人,略略用了晚膳,邢夫人就打算往荣庆堂去请安了。也是到了这个时候,贾赦和贾琏才从书房里出来,一问,竟是打算一道儿往贾母跟前去。邢夫人自没有底气质疑贾赦的决定,只是乖顺的跟在贾赦后头,一手牵着迎春另一手牵着惜春,同出了东院的黑油大门,一同往荣庆堂而去。至于王熙凤则和贾琏略略落后两步,也不曾说话,只略略交换了几个眼神。
不消片刻,荣庆堂就到了。
贾母歇了大半个下午,鸳鸯实在是看不下去了,才堪堪将贾母唤醒,劝了许久才好歹用了一半的晚膳。这会儿见大房诸人过来请安,贾母压根就提不起精神头儿来。只略略的说了几句,贾母就干脆将人打发走了,随后又歇了下来。
话说贾赦原本是想着若能再碰上贾政,好歹能再气贾政一回,不曾想,不仅贾政没来请安,二房诸人干脆没一个过来。贾赦好似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趁兴而来败兴而走,连招呼都不曾打,直接转身就走。
大房诸人来去匆匆,徒留王熙凤和贾琏面面相觑,最终还是王熙凤先开了口:“琏二爷,要不咱们先去瞧瞧二太太?也不知道她如今怎样了,算算时辰,第二贴药也该服下了。”
贾琏不曾赞同也不反对,只是面色平静的同王熙凤一道儿往荣禧堂去了一遭。王夫人的情况却是依旧,金钏等丫鬟自是忠心护主,照顾得想当妥当,就连李纨也是一整日都待在王夫人房中不曾离开,连饭食都是在一旁的小几上匆忙用的。王熙凤只叮嘱了几句好生照顾王夫人,就同贾琏一道儿离开了。只是离开之时,恰巧听到了几个小丫鬟在廊下说嘴,却是贾政傍晚放衙后,并不曾探望王夫人,而是径直往新来的那位小周姨娘房里去了,连晚膳都是在那儿用的。
王熙凤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了一个嘲讽的笑容,又拿眼去瞧贾琏,却愕然的发现贾琏仍是一副面色平静的模样,当下心头一阵狐疑。
事实上,贾琏自打从东院贾赦的书房出来后,就一直保持着这副模样。虽说中间有同王熙凤交换了几个眼神,示意王熙凤安心,可面上却依然不曾流露出丝毫情绪。王熙凤原不曾往深了想,直至这会儿听小丫鬟嚼贾政的舌根,贾琏都无甚反应后,这才警觉了起来。
“琏二爷,您这事儿……有心事儿?”王熙凤试探着问道。
贾琏低头瞧了王熙凤一眼,淡淡的道:“回去再说。”这话听着却像是今个儿早间,王熙凤同他说的话。
“好,那咱们回去再说。对了,今个儿晚膳可曾用饱了?我光顾着同大太太、二妹妹、四妹妹说笑了,如今却是又有些饿了。要不咱们让人去大厨房拿些好酒好菜,回房再用?”
“随你罢。”贾琏有些心不在焉的道。
王熙凤瞧出他确实心中揣了事儿,当下也就不追问了。让紫鹃带着几个小丫鬟往大厨房去瞧瞧,她则是紧跟在贾琏身后,快步往自家院子里去了。待回了院子,俩口子先去瞧了巧姐,直到平儿进屋回话说,一切都妥当了,这才往内室去了。
“琏二爷,究竟发生何事儿了?”王熙凤亲手给贾琏斟满了酒,又夹了些下酒菜予贾琏,笑着问道,“原是气呼呼的往东院去的,不曾想出了书房二爷您却成这副模样了。难不成是被大老爷教训了?”
贾琏迟疑的端起了酒盅,也不喝只这么看着,似是在思索该怎么回王熙凤这话。王熙凤见状,心中愈发的狐疑了,可她又不愿逼迫贾琏,等了一会儿见贾琏还不曾开口,索性主动提起了今个儿同邢夫人之间的对话。其实,邢夫人所知晓的事情,都算不得甚么秘密,只是邢夫人此时到底是小门小户的出身,见识不大有,很多事情明明是包含了内情的,换做王夫人这样的,绝不会轻易说出口,可邢夫人却会。王熙凤凭着那些只言片语,以及前世的记忆,还是大致的拼凑出了一些事实。
“……大太太也是实心眼的人,看着似乎对我完全没了戒心,竟是掏心掏肺的同我说那些子话。我原也不曾想到,咱们大房还有这般多的隐情,更不知晓大老爷曾经似乎不止一次的想从老太太跟前将二爷您要回去。”
“你不知道的事情还有很多。”听王熙凤说了好些子话,贾琏忽的开了口,“不,准确的说,应该是咱们俩不知道的事情还有很多。”
“琏二爷这话是何意?”王熙凤不解的问道。
“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贾琏沉着脸端起酒盅一饮而尽,随后将空了的酒盅重重的放在小几上,发出一声闷响,“你倒也罢了,我却是实在不该。听了今个儿父亲的一席话,我才知晓这二十年算是白活了!哈哈哈,我也是万万没有想到,竟是当了二十年的傻儿!”
“二爷!”王熙凤一声惊呼,满脸担忧的望着贾琏,“二爷千万别这么说,咱们年岁都还轻,经历的事儿也不多,思虑不周全自也是常事。即便以往做错了人看错了人,如今警醒了也不算迟。”
“不算迟吗?”贾琏茫然的抬头,见王熙凤又给他斟了杯酒,本能的再度一饮而尽,随后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道,“是不算迟,可恐怕也不算早罢?活了二十年才知晓自己母亲和大哥的死因,凤哥儿你说我是不是蠢透了?”
王熙凤面色大变,她有想过贾赦会告诉贾琏一些事儿,却万万不曾料到,贾赦连这话都说了。可问题是,死因……张氏母子俩的死因究竟为何?联想到前世王夫人越到后头越狠辣的手段,难不成真的是王夫人干的?可算算时间,张氏母子俩前后那会儿,王夫人应当刚进门不久,且当时贾代善也应该还活着,王夫人何德何能竟能做下此等恶事,却不曾被严惩甚至有可能根本就不曾被发觉。
“二爷,您可愿意同我说说这事儿?”王熙凤迟疑的看着贾琏,语气里是满满的不确定。
贾琏苦笑一声,却仍是向着王熙凤点了点头,道:“我正是想同你说这事儿,就是不知道从哪里说起。”又想了一遭,贾琏索性破罐破摔,只道,“罢了,就从我母亲进门开始说罢。”
张氏有女名淑娴,尚未及笄便早已名扬京城,若非同当今的岁数差得极远,其父兄又真心疼宠,只怕即便不被送入宫中,也会配给诸位皇子中的一人。却说当年,荣国公贾代善尚在人世,且在朝中极有威望,其嫡长子及冠之后,贾代善为其挑选妻室,当时的王家家主以嫡长女相许,却仍未得到贾代善的允许。反而在王家提起的数月后,贾代善亲自登门拜访张家,以诚意和重礼相许,为嫡长子求得佳媳。
消息传来,旁的人家自是向其道贺,唯独王家家主略有不满。好在王家家主亲自开口提亲一事,除了贾代善之外并无人知晓,且在嫡长子的亲事确定之后,贾代善亲自前往王家同王家家主密谈,次日一早便高调登门拜访,定下了自家嫡次子同王家嫡长女的亲事。
虽说贾代善二子皆已定亲,可先成亲的定是长子贾赦。贾赦娶妻张氏,当年便怀了身孕,次年诞下一子名为贾瑚。同一年年底,王氏进门,却接连三年未孕,直到第三年才堪堪怀上了长子贾珠。只是贾珠刚一落草,王氏尚不曾得意,就听闻张氏再度有孕。又一年,张氏再度诞下一子,却是王熙凤之夫贾琏。而早在贾琏未出生之时,王氏又再度有孕,且在正月初一这个好日子里,生下了嫡长女贾元春。
原本到了此时,荣国府上下皆是一片欢腾的。尤其是素来喜欢孩子的贾母更是乐得找不到北。且在那会儿,贾母的幼女贾敏也许觅得佳婿,不日即将出嫁。当时的荣国府真可谓是日日欢声笑语,不知烦恼为何物。
可意外往往发生在一瞬间。
却说张氏的父兄素来同贾代善交好,如若不然,贾代善也不会亲自登门为嫡长子求亲了。尤其是贾代善知晓自己的两个儿子皆不是大才,可相反,张家有兄弟三人,各个都是国之栋梁。贾代善原就有心交好,以便百年之后张氏的三位兄长能够拉拔荣国府一把。可惜,人算不如天算,谁也不曾想到,张氏的父亲却一朝获罪,且牵连到了全家。具体的情况,当时年岁尚轻的贾赦也不大清楚,可想也知晓,会牵连全家的罪名,能是轻的?张家是绝不可能通敌卖国的,那么剩下的也就能猜个七七八八的了。
俱贾赦所说,张家在一夕之间从云霄跌入凡尘,还是圣上念其三代效忠朝廷,最终赦免了死罪。可有道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张家便是如此。
最终,张家一门男丁尽数辞去官职,且当时张氏年迈的祖母经受不住这般沉重的打击,直接撒手人寰。张家索性借着重孝的名头,扶柩回乡,再也不曾出现在京里。
按说,发生这种事情是谁也不曾料到的,不过更难以预料的事情还在后头。在张家举家离开京城后不到一月之间,同张家来往密切的众多人家皆遭到了不同程度的贬谪。贾家因同张家是姻亲,且贾代善同张氏父亲的关系极好,自然也在其中。可以说,就在一夕之间,张氏在贾府的地位骤然之降,偏生张氏所要承受的压力还不仅仅如此,张家变故,疼爱张氏的老祖母过世,张家举家离开,张氏的心情可想而知。
“……父亲说起这些事儿的时候,也很是自责。其实,当时的他同我如今的年岁也差不多,且他虽说是家中的嫡长子,可打小也是宠溺着长大的,哪里就知晓那些人心险恶?当时,张家出事,连累到了祖父,且老太太也一度病着,他忙着在长辈膝下尽孝,却是忽略了我母亲。”贾琏眼神空洞的望着前方,长长的叹了一口气,“父亲同我说,他当时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有感觉,只是觉得我母亲素来识大体,又以贤惠闻名,平日里行事也是极妥当的,万万没有料到……”
谁也不是神仙,莫说贾赦本就不是那等极为聪慧之人,就算是,他也不可能推算出后头发生的事儿。
张家彻底败了,且瞧着圣上当时的态度,只怕是没有复兴的可能了。张氏心中愁苦,偏荣国府的下人素来都是踩低逢高的主儿,见张家败落,对张氏的态度竟也慢慢的变了。张氏是何等聪慧之人,偏她同王熙凤的性子又截然不同,出身书香世家,张氏本质上也是个好颜面之人,虽觉察到了一些不同,却实在是不愿拉低身段去教训下人。尤其那会儿,贾母也病着,张氏更不愿意扰了贾母的清净。
若日子只是这般过着,倒是无妨。想来,无论怎样的风波,都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彻底被世人遗忘。可偏偏就在这档口,贾瑚出事了。
凭良心说,贾瑚出事同王夫人并无任何关系。那个时候,王夫人忙着照顾年幼的长子和尚在襁褓中的长女,且还要时不时的去贾母跟前侍疾,纵是她对张氏有着些许不满,表现出来的,却仅仅是视而不见。只是,荣国府阖府上下皆忙着自己的事儿,却无人注意到年仅五岁的贾瑚撇开了丫鬟婆子,在园子里撒欢般的闹腾。一不留神,贾瑚跌进了园子里的荷花池里。
“甚么?!”王熙凤一声惊呼,满脸的不敢置信和震惊至极。
还真别说,像这种意外事情,也许搁在普通人家算不上稀奇,□□国府是甚么人家?别说是府上长房嫡长子,就算是随便哪一房的庶子庶女,跟前也多的是下人照料的。亦如王熙凤本人,虽说自幼父母双亡,可她在王家时,最多也就是感受不到关爱,王子腾夫妇在衣食住行方面,是半点儿都不曾苛待她。王熙凤怎么也无法想象,年仅五岁的贾瑚竟能甩开丫鬟婆子,跑到院子里玩,还跌进了荷花池里。
“凤哥儿你也觉得不可思议罢?我初时听父亲说到这里,也同你方才这般,直接就惊呼出声了。就如同你说的那般,像咱们这等人家,怎么可能会允许这样的意外发生?旁的不说,我可是打小就被耳提命面,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贾琏再度苦笑着道,“当然,也有可能就是因为出了我大哥这事儿,才这般严厉的对待我罢?”
“这不是严厉不严厉的问题。不对,我都有些糊涂了,我是说,那些丫鬟婆子都是死人吗?连个五岁的孩子都看不住,要她们何用?”王熙凤简直怒得想要掀桌而起了,她素来就是个爆炭性子,又因着前世之事,格外的看重女儿巧姐。她完全不敢想象,这种事情若是发生在巧姐身上,她又会如何。
……也许是气得亲自拿刀子直接砍死所有的丫鬟婆子!
“丫鬟婆子虽说对我母亲有些不经心,却不会将气出在我大哥身上,虽说是被我大哥甩掉了,可随后,她们就追了上来。索性那会儿是夏天,丫鬟婆子中又有几个从金陵带来的老人,皆是会水的。没多久就将我大哥从水里救起。”
“那后来呢?”
“我大哥呛了几口水,着了凉,也受了惊。不过,随后赶来的大夫却说问题不大,主要是当时是三伏天,他在水里头待的时间也不算久,情况不算严重。”
王熙凤长出了一口气,可旋即却又面色大变。
既然情况并不严重,那又怎会变成后来那种状态?贾瑚……他死了啊!
“你想到了?”贾琏淡淡的道,“你能想到的事儿,我之前也想到了,自然也问了我父亲。父亲他说,我大哥当时出事后,惊动了荣国府上下所有人。自然,那些丫鬟婆子是铁定逃不过这一劫的,打的打卖的卖,还有一些被送到了庄子上。除了她们,我母亲也难逃责罚,毕竟她是负责照顾我们两兄弟的。”
“责罚……也是应当的。”尽管像他们这等子富贵人家,孩子都是交给奶嬷嬷照顾的,也有诸多丫鬟婆子跟着。可不管怎么说,照顾孩子的责任还是落在母亲身上。就好比,先前李纨帮着照顾三春,倘若三春中的任何一人出了事儿,李纨都会负起连带的责任。更别说,贾瑚是张氏的亲生儿子。
“是啊,责罚是应当的。父亲说,母亲当时一听说我大哥出了事儿,整个人就如同疯了一般的往外冲。她自个儿心里也不好受啊!一听说老太太还要责罚她,她自然不敢说半句反驳的话。再后来,我大哥因着着凉、受惊而病倒,她更是彻夜不眠的照顾着我大哥。”贾琏说着说着,声音忽的有些哽咽了,其实他对张氏真的没有太深的印象了,仅有的记忆里,只知晓张氏对他很好,可具体如何,却是真的不大清楚了。
“她是好母亲。”王熙凤如是说。
贾琏重重点头,语气极为肯定的道:“是的,她是个好母亲,就算我已经不大记得她的样子了,却知晓她一定是个好母亲。”
身为好母亲的张氏,因为对长子的疏于照顾,导致长子意外落水病倒,她的心里也是极为难受的。事实上,对她而言,所有的责罚都不如她内心深处对长子的愧疚和自责。再加上先前发生的那些事儿,贾瑚尚未痊愈,张氏却病倒了。
张氏原就因着娘家之事郁结于心,贾瑚之事更像是压倒她的最后一根稻草。这一病,她就再没有好过。
王熙凤也是相似的想法,想让王夫人死,又不得不盼着她无事。只是有一点她却同贾母截然不同。
前世荣国府的抄家灭族历历在目,纵然这其中也有一部分是王熙凤的缘故,可她却很清楚,纵然她不做任何触犯律例的事情,荣国府也逃不过抄家的悲剧。
除非,大房提前脱离荣国府,不是分家更不是简单的搬离,而是彻彻底底的同荣国府脱离一切关系。可这一切,却是建立在王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