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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鹃从正堂出去后,先是拐到了茶水间,见丰儿果真在此,忙将她唤了出来:“平儿姐姐在里头同奶奶说话,你去廊下站着,留神别给旁人听了去。我去大厨房一趟。”
“紫鹃姐姐,我去大厨房罢!”丰儿忙伸手去拉紫鹃,却被紫鹃松松甩脱,笑着轻推了她一把。紫鹃道:“这要是平日里倒也罢了,咱们姐俩谁去都一样。只今个儿不成,平儿姐姐好不容易回来一趟,说不准待会儿还会见见你们这些个旧相识,我何苦杵在那儿碍事儿呢?快去守着罢。”
安抚住了丰儿,紫鹃快步走出了茶水间,又回自己房里拿了件半旧不新的斗篷,唤上两个粗使的丫鬟,匆匆往大厨房而去。
今年的冬天可真是冷呢,紫鹃系紧了斗篷上的扣子,心下暗道,亏得她是主子跟前得力的大丫鬟,年前不单做了厚厚的新棉衣,更是得了两件簇新的毛皮袄子,就是如此,这会儿仍觉得有些寒意。等到了大厨房后,紫鹃才总算松了一口气,暗笑自己真的是跟主子猫冬久了,竟那般不抗冻了。
“哟,这不是紫鹃姐姐吗?可是琏二奶奶想吃口甚么?尽管说,纵是咱们这里没有,回头也定给弄来。”大厨房门口的小丫鬟老远就瞧见了紫鹃,匆匆跑去寻了管事,这不管事一溜儿小跑的奔到了紫鹃跟前,搓着手心谄笑着道。
“琏二奶奶今个儿有客人呢,各色点心都来几盘罢。要是有糖块蜜饯,也都来点儿,咱院子里还有个巧姑娘呢。”对方有些奉承,紫鹃也毫不客气,左右自家主子如今金贵得很,要几碟点心还是容易的。
还真别说,这大过年的,又不是饭点,若是要的是热饭热菜反而麻烦得很,可这点心却是早些时候就备下的。当然,倘若今个儿来要点心的不是王熙凤跟前的大丫鬟,而是李纨身边的人,估计结果就大不相同了。
“好好,我这就让人备下。”管事笑得满脸褶子都堆积在了一块儿,不单一叠声的吩咐了小丫鬟赶紧装盘放入提膳篮子里,还将紫鹃等人让进了一旁的开水房里,“紫鹃姐姐来,这儿暖和得很。虽说点心是现成的,可一样样装好,怕也要一会儿,您先进来喝杯热茶暖和暖和。”
紫鹃瞧着这个都能当她奶奶的管事这般唤着,强忍着笑意吩咐了两个粗使丫鬟在东西收好,自个儿倒是随管事进了开水房,不仅喝了一杯茶,还“鉴赏”了几块点心。
等紫鹃慢悠悠的带着各色点心回来时,平儿倒仍在正堂里,不过此时丰儿和小红等原就在的老人们,都进了正堂,说说笑笑的好不热闹。
“紫鹃你可算是回来了,我还道你打算在大厨房里吃饱喝足再回呢。”王熙凤轻笑一声,等丰儿迫不及待的上前将点心盘子一一拿出来摆好后,王熙凤却是笑得直打跌,“哟,这回可是我冤枉了咱们紫鹃姑娘,你这不是去拿点心了,你这分明就是去打劫大厨房了。瞧瞧,平儿你也瞧瞧。”
平儿凑趣的往跟前一瞧,旋即掩笑开了:“我方才只听得奶奶道,‘去大厨房要碟白糖糕,再要一碟糯米山楂卷’。可我如今瞧着,只怕这少说也有十几二十碟罢?”
紫鹃是空着手去大厨房的,而大厨房那头也不知晓是想卖王熙凤一个面子,还是瞧着紫鹃特地带了俩粗使丫鬟过去,很是大方的将所有糕点都给了一份,连花生糖、芝麻糖都有,甚至还有三串用糯米纸包着的糖葫芦。
“得了,你们今个儿都算是借了平儿和紫鹃的福了,赶紧吃罢。”王熙凤笑眯眯的坐在椅上,全然不复先前那忧心忡忡的模样。
平儿因着有孕,其实并未吃太多,倒是便宜了几个小丫鬟,尤其是那贪嘴的小红。不过小红也确是个忠心的,悄悄的藏了几块点心拿干净的帕子包了藏在袖口,回头偷偷的喂了巧姐,可把巧姐欢喜坏了。
及至晚间,贾琏在前头应酬了一天,回到院子里已经累惨了。一见王熙凤便道:“你那好表弟今个儿可算是如愿了。”
王熙凤正打算同他说自己的盘算,乍一听这话,很是有些回不过神来,只拿眼狐疑的瞧着贾琏。又听贾琏苦笑连连的道:“宝玉那先生,今个儿忽的来跟二老爷请辞,也没明说是甚么事儿,不过二老爷倒是允了他的求去,还给了他盘缠,听着那意思似乎是打算出京去。”
“正月初一来请辞?”王熙凤先是满肚子的狐疑,旋即却忽的想起宝玉的先生岂不是那位……
“谁知晓呢?左右还是便宜了宝玉,听二老爷说,等出了元宵,就让宝玉跟兰儿一道儿去族学,可把宝玉给乐坏了。不过,有道是乐极必生悲,他才刚笑了两声,就被二老爷逮着痛骂了一顿,连带我也跟着被教训了。”贾琏说这话时,很是有些哭笑不得,见王熙凤犹有些不解,只道,“二老爷的意思是,如今你有了身子,叫我好生进学,至少每日里也应当念诗词予你听。”
“别别,琏二爷您还是忙活去罢,我怀着身子也不容易,你可别折腾我了。”王熙凤一听这话,却是被吓得不轻。且不说肚子里孩子是否会因着听了父亲念的诗词而变得勤奋好学,恐怕她自个儿先受不了了。怀孕本就辛苦,何苦给自己寻不自在呢?
贾琏也就是这么一说,待匆匆用了晚膳,便搂着王熙凤入了被窝里。
如今,王熙凤怀孕也有四个月了,若是穿上了厚厚的大棉衣,那倒是不显。可这会儿她只着一件贴身的褒衣,都不消细看,也能看出她的腰身粗了一圈。偏贾琏还因着这事儿多出了一个嗜好来,却是喜欢将手心贴在王熙凤的腹部,仿佛如此这般就能碰触到腹中骨肉一般。
“都是琏二爷方才打岔,倒是唬得我忘了今个儿的事儿。平儿早先过来了,我托她替我传个口信予那上次来过咱们这儿的刘姥姥。”
“就是巧姐的干姥姥?你又打算作幺了?”贾琏躺在床榻上,一手垫在脑后,一手却搁在王熙凤腹部,笑着道,“凤哥儿,你就消停些罢。若真的想折腾,就去折腾咱们屋里的丫鬟婆子,再不然就忍到将孩子生下来再折腾呗。”
王熙凤没好气的瞪眼,却忽的意识到床幔里一片漆黑,她就是甩眼刀子,贾琏也肯定看不到,当下便气哼哼的道:“我只是想让刘姥姥那女婿,帮咱们瞧瞧乡下有无待售的田产。”
“你还真打算置办田产庄子?这……”贾琏沉吟了一下,道,“罢了,你高兴就好。”
贾琏这话,明显就是极为不赞同王熙凤的想法,却也不愿意同王熙凤争辩。想着左右不过是添置一些田产,虽说田产的收益不如街面上的铺子,可风险也没那么大。再说了,王熙凤如今有孕在身,实在是没必要因着这些个小事儿同她置气。
“那行,索性咱们把话说开了。往后,若是想要在这京里置办铺子、宅子,就都由琏二爷来处理。至于田产、庄子之类的,却是交由我了,可好?”
“好好好。”一连说了三个好,贾琏显然是不想多谈这事儿。王熙凤自也不勉强,想着他今个儿确是忙着应付来客,估摸着是真的累到了,索性也就住了嘴,不多会儿,耳畔就响起了贾琏极轻的鼾声。
王熙凤却并无多少睡意。
诚然,她可以说服贾琏多多的在外置办家业,甚至还可以哄得贾琏将各种契书交予她来保管。可那又如何?倘若荣国府终究逃不过抄家灭族的大劫,她所做的也不过是无用功罢了。哪怕平儿夫妻如今都已经是良籍了,一应的产业也俱可以挂在他二人名下,可若是真的摊上了那等子祸事,别说家产未必能保住,只怕连性命都是悬着的。
最要紧的还是分家,不,应该是彻底断绝关系!可究竟应当怎么做呢?
“奶奶,奶奶。”
思量之间,王熙凤忽的听到外头传来紫鹃极轻的唤声,侧耳倾听了一回,王熙凤轻轻的挑起了床幔,见确是紫鹃在脚踏上轻呼,忙示意她附身细说。却听紫鹃道:“奶奶,珠大奶奶如今在外头,等着求见奶奶呢。”
王熙凤被这话唬了一大跳,本能的瞧了瞧窗户,却见外头漆黑一片,只隐隐看到一丝月光。
迟疑了片刻,王熙凤示意紫鹃扶她起身,又因着是晚间,索性连妆容都不曾上,只草草的洗漱了一番,披上年前才新得的霞彩千色大氅衣,由紫鹃扶着去了正堂里。
正堂里,丰儿将方才刚熄了的灯烛又再度都点上了,见紫鹃扶着王熙凤过来,忙告了声饶,去茶水间端茶水了。
“珠大嫂子,您怎的……”这般晚了,还四处瞎蹦跶?王熙凤暗自腹诽着,就是你自个儿精神好无需歇着,也体谅一下他们这些忙活了一天的人呢。
“凤哥儿,我今个儿过来是有要事相求。”李纨的面色很是难看,其实,若非逼不得已,她也不想深更半夜的过来寻王熙凤。不过,严格算起来,这会儿也不算是很晚,若是搁在夏日里,只怕王熙凤和贾琏常在这个点吃宵夜呢。问题是,如今是寒冬腊月的,又是年节期间,诸人都是早早的歇下了,倒是衬得李纨的拜访处处透露着古怪了。
“那就说罢。”王熙凤一面接过丰儿递来的茶盏,也不喝,只拿手捧着权当是暖手炉了,一面拿眼直勾勾的瞧着李纨,似是在等着她主动开口。
李纨的本意是希望王熙凤让丫鬟出去,只留她二人私底下说说话,可一见王熙凤这副做派,她就知晓那是不可能的。当下,李纨的面色又难看了几分,讪讪的道:“是关于兰儿的事儿。”
王熙凤依然不言不语,一来她自认丝毫不亏欠贾兰,二来贾兰虽无父却有亲生母亲、亲祖父母、亲曾祖母,连叔叔姑姑都有,何须她多事儿?倘若她今个儿仅仅是大房的媳妇儿,偶尔帮衬一把倒也无妨,偏生二房的王夫人还是她嫡亲的姑母,别说贾兰只是被无视,纵是今个儿王夫人真的虐待了贾兰,她也不能跟王夫人撕破脸呢。
所以,李纨明显就是求错了人。
“凤哥儿,兰儿他是个好孩子,可惜偏偏就破了相。”李纨原是想等王熙凤主动接口的,这样接下来的话,她也就能顺势说出来了。可惜,王熙凤压根就不接这个茬!当下,李纨满嘴的苦涩,她怎就忘了呢?王家的女儿原就都是冷心冷情的,若是王熙凤愿意助她,早在年前,她天天往这儿跑时,就应该主动开口了。
“珠大嫂子,如今时辰已经不早了,您到底是想同我说甚么?若仅仅是来我跟前夸赞兰儿的……好,您说得对,兰儿是个好孩子,这一点阖府上下都是知晓的。”
长辈的恩怨没必要祸及小辈儿,且贾兰确是个极好的孩子,这一点王熙凤从未否认过。甚至她还私心认为,贾兰可要比宝玉靠谱多了。
“凤哥儿,老太太已经说了,我明个儿一早就要去西面偏院了,只怕再出来,该是又一年了。我是特地来求求你,求你救救我的兰儿。”
“救兰儿?兰儿怎的了?这是病了?”王熙凤当然知晓贾兰没有任何问题,只因今个儿贾琏见外客时,贾兰也是在场的。况且,即便贾兰病了,也有贾母操心,要知道如今的贾兰却是养在荣庆堂的。
“不是,我说的是他破相一事。”
“哦?这不已经是陈年旧事了吗?”
李纨深深的看了王熙凤一眼,一时间吃不准王熙凤这是故意装傻,还是真没听明白。可甭管王熙凤是个甚么想法,她却已经没有旁的法子了。当下,李纨起身离开了椅子,直接向着王熙凤跪下了。
只是,她的动作虽快,王熙凤却是比她更快一步。当然,王熙凤既没躲也没闪,只伸手将身畔的紫鹃拽到了自己跟前,正好挡在了她跟李纨之间。
如此一来,竟仿佛是李纨给紫鹃跪下了一般。
“丰儿,你还愣着作甚?快些扶珠大奶奶起身。”王熙凤轻挑了挑眉,淡笑着道。
丰儿得了这话,立刻上前扶起了尚在愣神之中的李纨,脆生道:“珠大奶奶您这是怎的了?可是咱们这儿的椅子不舒坦?快些坐好,我给您添个暖垫子,来。”
“凤哥儿,您竟是这般冷心冷情吗?兰儿好歹也是你的侄儿,你竟眼睁睁的看着他被毁吗?”李纨回过神来,甩开了丰儿,泪眼婆娑的看着王熙凤,面上满是控诉的神情。
王熙凤只觉得自己好生冤枉,一面示意紫鹃让开半个身子,一面哭笑不得的道:“这好端端的,珠大嫂子怎就说这话呢?这兰儿若是病了,就让管家赶紧去请大夫。若是普通大夫不成,等过了元宵,我让琏二爷往太医院跑一趟,定求个太医回来,如何?珠大嫂子若实在是等不及了,那您说,需要甚么药材,库房里有的,我给您牌子去领,若库房里不齐全,我让人去账房支银子,怎么着也要买齐全了。”
“兰儿没病!”李纨又气又急,加之她今个儿晚间来得及,只匆匆披了外裳,连个斗篷都不曾带,因而头上肩上都落了些雪,这会儿又因着屋子里暖和,雪化成了水,俱钻到了衣裳里头,冻得她瑟瑟发抖。
“好好,珠大嫂子您说得对,兰儿好着呢,他是个好大福气的,又有珠大哥哥在上头瞧着,自是没病没灾的。”王熙凤不欲同李纨争执,索性顺着她的话头往下说。只如此一来,却是再度将李纨给噎住了。
半响,李纨都不曾开口。
过了足足半刻钟,原本精神头极好的王熙凤,这会儿都忍不住打起了哈欠。终于,李纨再度开了口。
“凤哥儿,我知晓很多事儿我都做得不地道,都是我的错,我如今已经后悔了,你若是要打要骂,尽管冲着我来,我绝无二话。只一点,我求你救救我的兰儿。你听我说,兰儿是破了相,在圣人面前,那就是不雅之罪,是不得入仕的。我就想着,倘若你能将大房的爵位传予兰儿,我不求旁的,只求圣人免去了他的不雅之罪。这本就不是甚么大罪过,只要兰儿身上有世袭的爵位,定没有关系的。至于你和琏儿以后的孩子,我出钱给他买更高的职位,可好?”
王熙凤听得一愣一愣的,瞌睡虫瞬间不翼而飞。
“凤哥儿,我不是同你开玩笑。当然,我知晓爵位一事可大可小。可你想想,大老爷如今是一品的虚职,传到琏儿身上,只怕只有三品了罢?你瞧瞧宁国府,不也就是如此?等你将来有了儿子,最多也就五品虚职了。这若是实打实的官职,我必不敢开这个口,可左右是虚职,何不让予了兰儿,也好让他有入仕的机会。”李纨说着说着,不由得泪流满面。也许她有再多的不是,可那份对贾兰的疼爱,却是不假的。
只可惜,有句话叫做对牛弹琴,如今用在王熙凤这儿,却也勉强合适。
“等等……珠大嫂子您先等会儿,容我理一理头绪。”可怜王熙凤,两辈子都没遇到过这般奇葩的事情。尤其王家的家教,完全不曾涉及到官场、世袭之类的事情。哪怕多了前世几十年的记忆,王熙凤最多也就是在管家理事方面,经验多了不少,认识的字也多了不少,起码看账本写书信是没甚么大问题了。当然,在明面上她还是悠着了点儿,唯恐被人察觉端倪。
只是,纵是觉得自己比之前世聪慧了不少,王熙凤依然被李纨这话弄得云里雾里的。
完全没有听明白。
这般想着,王熙凤也照实说了,她甚么都没有听懂。只这话,却再度噎住了李纨,好在没有明着拒绝对于她来说已经算是天大的好消息了,原本她也不曾想过王熙凤会一口答应。
当下,李纨边思量边再度解释了一番,配合着宁国府爵位的顺次削减,以及京里其他人家的例子,掰碎了同王熙凤细细说明。
于是,王熙凤懂了一半。所谓的一半,是指所谓爵位传承之事,至于另一半……
“我为何要让?”王熙凤奇道。
这话一出,李纨却是真的傻眼了,她费了诸多口舌,总算是让王熙凤弄懂了里头的弯弯绕绕,却不曾想王熙凤直接跳过了所有的一切,回到了问题的原点:她为何要让呢?
“凤哥儿,兰儿是你的侄儿,他这般喜欢读书,你忍心看着他这辈子都毁掉吗?”李纨不敢置信的望着王熙凤。
王熙凤比她更为惊讶:“不就是不能入仕吗?兰儿喜欢念书,就让他去念呢,难不成族学还能为难他?太不像话了,回头我定让琏二爷去教训一下管族学的人!”
“不能入仕不就是毁了他的一辈子吗?”李纨实在是懒得给族学说话,只满脸震惊的望着王熙凤,“他不能入仕啊!”
“好多人都不能入仕。像大老爷、琏二爷,宝玉那孩子我估计也悬乎得很,还有我娘家的叔父,他倒是当了官,却是个武将。对了,我记得我叔父身上也有伤呢,不雅之罪?”王熙凤说着说着,又再度迷茫了。其实,男子身上有伤是一件很正常的事儿,尤其是武将,几乎每一个都是带伤的。
“武将是武将,文官是文官!”
“罢了,不扯这些了。”眼瞅着自己云里雾里的,李纨却是快疯了的样子,王熙凤赶忙叫停,“就算珠大嫂子您说的全部都是对的,可就一句话,兰儿是侄儿,将来我却是有儿子的。我何苦这般想不开要将爵位给侄儿不给儿子呢?”
李纨无言以对。准确的说,她这会儿也快被王熙凤给饶晕了。好半响,李纨才挣扎着开口道:“我会拿钱给你儿子捐官的,品阶只高不低。”
“我不缺钱呢。”王熙凤眨巴眨眼睛,道,“琏二爷如今也有个五品同知的虚职,等将来他依然能继承大老爷身上的爵位,俩者完全不冲突。”
“可我的兰儿需要啊!他需要爵位,若没有爵位,他要如何求得圣人宽恕他的不雅之罪?他只是荣国府二房的嫡长孙,不是荣国府的继承人……”
“你还想要让兰儿继承荣国府?”王熙凤连连惊呼,哪怕李纨立刻说她只要爵位,王熙凤依然难掩面上的惊愕,一副你以为我是傻子的神情,就这般直勾勾的看着李纨。
饶是李纨原就想过王熙凤会拒绝,却不曾料到她竟会拒绝的那般干脆利索,甚至连半点儿愧疚都不曾有。
没错,就是愧疚。按照李纨原先的想法,她没指望头一次就让王熙凤松口答应下来,只想着哪怕不答应也应该会感到愧疚,因为就是王熙凤的冷心冷情才毁了她的兰儿一辈子!可如今呢?李纨又是痛苦又是茫然,她完全无法相信,王熙凤竟安然坐在高位上,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俯视着瘫坐在地上的自己。
“奶奶,夜已经深了,您应当去歇觉了。”关键时刻,紫鹃挺身而出,劝王熙凤离这疯婆子远一些。
哪怕无知如紫鹃,也知晓爵位有多重要。诚然,捐官一样能得到虚职,可这能跟世袭的爵位相提并论吗?哪怕是全然一样的……那为何不给贾兰捐一个官儿?紫鹃在心中默默的腹诽着,面上却依然堆着笑,柔声劝着王熙凤赶紧进屋休息去。
“凤哥儿,我求求你,我给你磕头了!”
王熙凤无语的望着彻底没了往日精气神的李纨,叹息一声,终于说了句大实话:“珠大嫂子,这事儿就算我答应你了,又如何?爵位一事,别说我了,就是琏二爷也不能做主罢?您若真的要求,就应当去求东院的大老爷,只要大老爷他点头应允了,我也不能同他作对呢。”
李纨:“……”
又费了一盏茶的工夫,总算是将李纨给“送”了出去,王熙凤赶忙吩咐丰儿锁门,且当下就言明了,往后若李纨再来,只寻个借口推出门去,她算是真的怕了那货了。
“奶奶只管放心罢,方才珠大奶奶也说了,她明个儿一大早就要被送回西面偏院去,想来再次出来,该是腊月了。”紫鹃笑着扶王熙凤回内室,“今个儿才正月初一,奶奶能松快近一年呢……呀!”
内室里,贾琏合衣坐在暖炕上,面有愠色。
王熙凤也愣了一下,旋即打发紫鹃出去,这才上前拉了贾琏的手,笑道:“琏二爷也听着了?哟,瞧这手冰的,您起身多久了?来,先回去躺着,我慢慢同您说,咱们不气!”
贾琏冷哼一声,却不曾甩脱王熙凤的手,任由她脱了俩人的外裳随手搁在暖炕上,又拉着他重新进了床幔里。
“琏二爷,您要这般想,好不容易遇到个二傻子二愣子撞上来,咱们好生取笑一番才是正经的,没的为了那些个蠢货生气。您说是罢?”王熙凤一面笑盈盈的说着,一面暖着贾琏的手,待觉得暖和了,才将他的手搁在自己小腹上,逗趣道,“来,乖儿子快哄哄你爹,瞧你爹给气的。”
“那就是个蠢货!”半响,贾琏才咬牙切齿的憋出了这么一句话。
“没错,她简直不能更蠢了,尤其是她自个儿蠢,还道旁人同她蠢得一般无二呢。听说李家还是书香世家呢,原来书香世家就是这般的?啧啧,亏得我没投胎到那样的人家去。”
“咳,读书人也不都是这样的,许是李家特别蠢罢。”贾琏被王熙凤连番安抚着,总算有些顺过了气,不过也依然能听出,他对李纨乃至李家都抱着极大的怨气。
可那又跟王熙凤有甚关系?
“对对,李家就是蠢货,不蠢怎会想出像李纨这样的女儿来?对了,我倒是盼着她能去寻大老爷,就是不知晓大老爷听了那些个话,会如何了。”王熙凤美滋滋的想着。
“你做梦去罢,她要真敢跑去大老爷跟前撒野,被大老爷一巴掌拍死都是有可能的。”贾琏冷笑一声,他老子他能不了解?
贾赦此人,简直就是渣得有创意,贪杯好|色只是最表面的一层,事实上他做过的坑人事儿简直多得数也数不清。单看二房就知晓了,贾政原有二通房,周姨娘和赵姨娘,这周姨娘比贾政还大,赵姨娘也已经青春不再,甭管贾政有多爱颜面,至少这俩通房他是打算养一辈子的。可贾赦呢?贾赦房里的通房绝对不少,可没有哪个是超过二十五岁的。用贾赦的话来说,一旦过了年岁就是人老珠黄了,直接发卖了再换新鲜的多好?甚至不仅仅在对待通房问题上,贾赦的观点里,连不打女人的原则都没有,头几年还有被他打得口吐鲜血直接拖出去的通房丫鬟呢。
李纨若是真有胆量去寻贾赦谈论爵位的问题,指不定命都要交代在那儿了!
“不行,我明个儿要先去寻大老爷。李纨死不足惜,可若是因此脏了东院的地儿却是不值得了。明个儿我就去!”贾琏临睡前,恨恨的道。
于是,等次日一早,王熙凤醒来时,身边早已空空如也。问过了紫鹃后才得知,贾琏早一个时辰前,就穿戴整齐疾行出了小院。
接下来的几日里,风平浪静。王熙凤后来听说,正月初二那日,李纨和探春就一起回了西面偏院。至于东院那头,倒是没甚动静,只在正月初八那日,邢夫人派人将迎春、惜春留下来的东西都归整了拿回去,顺便给王熙凤带了一句话,只说让她好生养胎,旁的无需担忧。王熙凤细细想了一遭,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索性不予理会,安心养胎。
一晃眼,就到了元宵佳节。
王熙凤已经连着半个月不曾出院子了,今个儿因着是过节,她倒是早早的装扮一新后,去荣庆堂请安。荣庆堂里,喜庆的装饰尚不曾换掉,只是人气却稍显不足。细问才得知,原来从正月初二起,宝玉和贾兰就被弄到了前院书房,每日里都要写大字背诗书,监督者自然是贾政。王熙凤私以为这又是贾赦在作幺,不然时间上不会这么巧合。毕竟,贾琏正月初二那日才将李纨的痴心妄想告知贾赦,贾赦会立刻反击简直太正常了。
当然,面对贾母时,王熙凤自不能这么说,而是好言安慰了一阵子。又说许久不曾见到史湘云了,回头就派人捎信与她,让她过来陪伴贾母。自然,贾母很是乐呵的夸了王熙凤一通。
等稍后各处女眷皆过来请安后,王熙凤跟诸人见了面说了些客套话,便回了院子里。没过多久,丰儿便欢欢喜喜的凑上来道:“奶奶,有客人来了,就是那位原先极讨您喜欢的刘姥姥!”
可算是来了。
王熙凤忙吩咐请人进来,倒是紫鹃听了这话有些愣神。王熙凤忆起上回刘姥姥过来时,紫鹃尚且不曾来到她身边,便笑着解释了两句,又让她去瞧瞧东屋的巧姐可起了没。因着王熙凤愿意同刘姥姥亲近,索性没刻意待在正堂,而是直接去了里头的外间小炕上。
待刘姥姥过来时,瞧见的便是王熙凤和巧姐皆一副慵懒的模样,靠在软垫子上笑看着她。
“给姑奶奶请安了。”
“姥姥赶紧起罢,咱们又不是头一回见了,日子过得可好?可是用了早饭了?”王熙凤笑道,又看向巧姐,遂起了逗弄之心,只哄道,“巧姐,这是你姥姥,赶紧唤声姥姥来听听。”
巧姐人小,心眼却是不少,拿眼细细的瞧了瞧刘姥姥,目光却落在了刘姥姥身侧的板儿身上。她原是小人儿,自也喜欢小人儿,又瞧着这板儿与往日里陪在她跟前的小丫鬟不同,当下就笑开了,指着板儿向王熙凤道:“哥哥?”
“对,那是哥哥,那是姥姥。”王熙凤心下一动,面上却依然笑着,依次指着板儿和刘姥姥道。
这回,巧姐倒是乖了,照着王熙凤的话,甜甜的喊了哥哥、姥姥。板儿尚不觉得甚么,倒是喜得刘姥姥直念佛。
“可说这世上竟有这般标志的小姑娘,竟还唤我姥姥,天呢,我怎就有这般福气呢?好好,好姑娘,上回姥姥慢待了你,这回姥姥给你带好东西来了,瞧。”说着,刘姥姥搓了搓手,从怀里掏出个红布包,一层层的打开了后,才瞧见里头是一个金打的长命锁,且说话间,就往巧姐手里塞。
巧姐倒是接了,却茫然的回看王熙凤:“娘?”
王熙凤笑道:“给你奶嬷嬷,让她拿去暖暖,待热乎了,再给你戴上。”
奶嬷嬷闻言,忙上前接过了巧姐手里的长命锁,这暖一暖且不忙,却要细细查验一下东西好坏。并非是贵重与否的问题,而是要看看有无棱角,免得伤到了巧姐。只是,待奶嬷嬷拿下去细看后,却不禁对刘姥姥高看了一眼。东西是赤金的,且一看就是新打的,然跟那些个簇新的首饰不同的是,边边角角都被磨得极为圆润,连一星半点儿毛刺都无。又思及王熙凤极为看重这个刘姥姥,奶嬷嬷只拿细棉布细细擦拭了一番,略暖了一些,就再度拿进屋,给巧姐戴上了。
正听王熙凤道:“……那就拜托姥姥了,我先予你五百两银子,若是不够,劳烦你老人家再往我这儿跑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