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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面偏院,静如水冷如冰。
“奶奶,您慢点儿来。”素云走到李纨身畔,小心的将她从蒲团上搀起身来,唯恐又像昨个儿那般,一下子起得急了,险些一头栽倒。只是李纨显然有些心不在焉的,任由素云将她搀扶到了内室的炕上,等回过神来,却已经摆膳的时辰了。
“元宵?”李纨怔怔的看着素云特地摆在她跟前的一小碗糯米元宵,好半响才喃喃自语般的道,“今个儿竟是上元节了?”顿了顿,又侧过头问素云,“谁送来的?”
素云支支吾吾的不愿开口。
李纨倒也不至于拿身边的丫鬟出气,尤其如今的她,统共也就只剩下这么一个贴心的丫鬟了,没的白白连累着一道儿吃苦不说,还作践人家的。当下,李纨只勉强笑道:“只这一碗?你拿去吃罢,也算过了个节。”
“是,奶奶。”素云并未推辞,只因她清楚的知晓李纨方才那话并不是出自于客套。因而只伸手拿了碗,当着李纨的面,将一小碗元宵囫囵吃了。
“好吃吗?”李纨依然笑着,看向素云的目光里透着一股子难言的和善。
素云眼前一热,却仍笑答道:“自是极好吃的,多谢奶奶赏赐。”
“今个儿好赖是个节日,索性你陪着我一道儿吃罢。”话是这么说的,其实李纨一点儿胃口都没有。哪怕她每日里天未明就起身诵经礼佛、抄写佛经、跪捡佛豆,可依然像是觉不出饿来。草草的用过了晚膳,李纨便早早的歇下,且打发了素云出去。
素云离开内室后,本能的回首望了望,却因着内室早已灯烛俱灭,瞧着黑洞洞的,仿佛囚着一头噬人凶兽。当下,素云手一松,厚厚的门帘落了下来,隔开了两个世界。
片刻后,素云去了西面耳房。
却说她们如今所居的偏院,虽不算大,却也是典型的四合院,搁在外头,别说是两个主子了,就是一家十几二十口的,也照样住的下。如今,正堂正厢房都是空着的,李纨和探春谁也不曾入住。至于东西两边的厢房,则李纨住东厢房,探春住西厢房。当然,原并非如此,毕竟在最初谁也不曾料到李纨也会来此,不过探春极为做人,很痛快的将东厢房归整了出来,只说李纨乃长嫂,没的她一个未出阁的小姑娘住这般尊贵的东屋,却让嫂子住西屋的,李纨自是默认了。至于俩人的丫鬟,则是分别住到了各自的耳房里。
素云去的是西面耳房,也就是探春的丫鬟所居之处。
因着主子少,下人也少,她们这些当大丫鬟的,每人都有一个房间,就连下面的粗使丫鬟,也在最后头的下人房里,俩人一间。且又因着两个主子是被禁足于此的,对丫鬟们下来说,活计轻便了,月钱却是一文不少,当然,也绝了她们上进的路。
“素云姐姐来了,快快,今个儿姑娘赏下了好东西,咱们一道儿用罢。”侍书早已归整出了一桌看起来还算周全的席面,一见素云过来,忙唤小丫鬟上去拉人。素云只顺从的任由小丫鬟将她拉到炕桌前,略瞧了一眼,却是笑了起来。
这席面上的菜肴十有八|九都是方才在李纨那儿瞧见过的,只多添了一个素锅子,以及满满一大瓷碗的元宵。
几个小丫鬟早已等不及了,只上头的姐姐们不发话,她们就算再眼馋也只能这般眼巴巴的瞧着。素云瞧了一遭,轻笑道:“侍书妹妹赶紧开饭罢,不然等下某些人的哈喇子都要落下来了。”
“成,咱们开饭罢。”
别看外头天色都暗了,那是因为如今是冬日里,原就暗得早。算算时辰,若是搁在外头,别说她们这些伺候人的丫鬟了,只怕连主子都尚且不曾用过膳。这也难怪,自打来了西面偏院后,主子们各个都清闲了,连带着她们这当丫鬟的,也跟着无所事事了。这不,那头大厨房索性将她们的膳食提前做了,如今冬日尚可,往常夏日里,太阳还高高的,晚膳就已经到了。也不知晓究竟该庆幸,还是悲哀了。
素云任由小丫鬟为她盛了碗元宵,也懒得说她方才用过了,只端着碗一小口一小口的品着,也不知晓是不是心态问题,隐隐觉得这儿的饭菜竟是比那头好用一些。素云抬眼瞧了瞧侍书,见她这会儿正扭头同小丫鬟打趣,便低头继续用着。
不多会儿,素云便搁下了碗筷,笑着向侍书道:“还是妹妹有福气,我瞧着,三姑娘大约没多久就能出去了罢?”
“姐姐这是听谁说的?”侍书诧异的望向素云,满脸的不解,“我可不曾听三姑娘提起,倒是今个儿二姑娘、四姑娘送来了些东西,咱们吃的这元宵便是她们送来的。姐姐尝着可是比大厨房送来的要好些?”
“仿佛是的。”素云漫不经心的道,忽的心头一紧,瞪了侍书一眼,“你又诓我的话。得了,实话跟你说,白瞎了我特地往提膳丫鬟手里塞的银子,奶奶一口都没吃,全进了我的肚子里。”
侍书抚掌大笑,她原就听说今个儿晌午时,素云特地追着提膳丫鬟去了门房那头,耽搁了小半刻钟头。只那会儿,侍书就猜到了几分,这才故意拿话诓她说出实话。
“得了,你想问甚就直接问罢,我也不管到底是你好奇,还是三姑娘好奇。只一点,你若念着我的好,回头想个法子,换我的差事才好。”
“这……”侍书迟疑了一下,扭头看了看依然埋头苦吃的几个小丫鬟们,想了片刻吩咐道,“你们慢慢吃,我那头柜上还有姑娘赏赐的几盘子点心,都许了你们,回头帮我收拾好屋子便可。我同你们素云姐姐去院里头逛逛。”
小丫鬟们连声说是,侍书便拉着素云出去了。
“去茶水房罢,左右这会儿小丫鬟们都在我那头,没人。”大冷的天,真要是在院子里闲聊,只怕回头吃了一肚子的冷风。别说她们这偏院里了,纵还是在外头,当丫鬟的也不能让自己病了,要不然一准被挪出去。只如今,似乎被挪出去也蛮不错的。
侍书拉着素云进了茶水房,里头的炉子倒是点着,炭盆子也是虚掩着,只略略拨弄一下,就再次暖起来了。
“素云姐姐,你大了我好几岁,原也帮衬了我不少,我自是念着姐姐你的好。”侍书说着说着,长叹了一口气。老话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还真是有道理。至少,在半年多前,她还极为羡慕李纨跟前的素云。李纨是奶奶,拿的月钱却是太太那一档的,身边的贴身丫鬟,也比之一般丫鬟更为体面一些。况且,李纨原又是得了贾母吩咐,专门照顾三位未出阁姑娘的,侍书这个伺候探春的丫鬟,可不就是在人家手底下做事儿吗?
谁能想到,谁能想到……
“侍书妹妹快别这么说了,也许这就是命罢。”素云也跟着叹了一口气,她原就不是甚么有大志向的人,想着跟在李纨这个寡妇奶奶跟前,虽没有府里那四大丫鬟来的风光,却好赖比几个姑娘跟前的人体面多了,还不用到时候跟着陪嫁出去,甚至将来哪怕她许了人,也仍可以回来在李纨身边当个体面的嬷嬷。
“姐姐,我当你是我姐姐才跟你说这话。姐姐你赶紧想个法子嫁出去罢,记得也别挑府上的人,顶好选个外头铺子里的管事,或者郊外庄子上的管事也成。”
“妹妹可是听到了甚么消息?”素云心头一跳,隐隐有了不详的预感。
“今个儿二姑娘、四姑娘不是结伴来探望我家姑娘了吗?姐姐你自个儿想想,就算我家姑娘仍记恨以往的事儿,可那两位呢?四姑娘尚可说年岁小不懂事儿,可二姑娘虽木讷了一些,却不是个不明事理的人。搁在往日里,二姑娘早就带着四姑娘去瞧珠大奶奶了,偏今个儿……我明着跟你说罢,只怕二姑娘得了旁人的叮嘱。”
素云面色煞白,死死的咬住了嘴唇,半响才叹息一般的道:“我家奶奶真的熬不出头了?”
“熬出头也没你的事儿!”侍书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她年岁虽小,却也跟了探春好几年,且丫鬟的性子多半随主子,因而她虽同素云交好,然却有些瞧不上素云的软绵性子。
“我也不是不知这个理,可奶奶对我还是挺照顾的,我是真放不下她。”
听素云这么一说,侍书有些无奈了,其实若是换做她,何尝也放不下主子呢?像她们这些家生子,打小就被教着要跟主子同进退共患难,那是真正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又有哪个不盼着自己的主子将日子越过越好,多少也能拉拔她们一把,好让她们沾沾光。
像荣国府里,除却贾母处,最抢手的自然是两位老爷和两位少爷处了。哪怕两位老爷的年岁大了,却仍有人愿意贴上去,更别提少爷处了。这素云,最初是跟着贾珠的,只那会儿她年岁太小,在贾珠房里并不打眼。等贾珠没了,房里的莺莺燕燕死的死,打发的打发,倒是显出了她来。又因着她的性子软绵,跟在李纨这寡妇奶奶身边,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儿。
“姐姐,索性我将今个儿二姑娘、四姑娘带来的消息同你悄声说说罢。”
素云感激的望着侍书,还不忘拿了一旁温在炉子上的茶壶给侍书倒了一杯茶。侍书倒是接了,虽说她们确有姐妹情谊,可到了这份上,她却也担得起这杯茶。
“我听二姑娘、四姑娘话里的意思,是得了琏二奶奶的提点,又特地去老太太跟前讨了恩典,这才得以往咱们这院子来的。又瞧了她们带过来的东西,几样绣品估摸着是她们亲自动手的。今个儿另赐下的菜和点心,大略是老太太赏下来的。可还有些零零散散的东西,眼瞧着就不像是她们能备下的。东西倒不是很值钱,几个暖手炉、一箱子额外的银霜炭、一大包的针线尺头,还有一整个匣子的成药。”
“竟还有成药?”素云下意识的捂住了嘴,心却一点点的往下沉。
“可不是?怎么瞧都不像是两位姑娘的手笔,对罢?不单这些,还有面脂、头油之类的,各色零碎小东西,皆是咱们姑娘最缺的。倒不是两位姑娘没这份心,而是她们未必能考虑得这般周全。”
“好妹妹,可还有旁的消息?”
侍书思量了半刻,叹气道:“外头的消息,两位姑娘说得并不多。只道宝二爷明个儿就要同兰哥儿一道儿去族学了。还有便是,那位琏二奶奶有孕的事儿了。”
“琏二奶奶有孕了?”素云再度被唬了一跳,这却是她先前压根就不曾听说的。如今仔细一想,怕是小年夜那晚,王熙凤便是因有孕才缺席的。
“可不是?那位才是好福气的,咱们原先只道她整日里掐尖要强的,还等着看她闹过头了吃亏受罪呢。结果倒是好,我家姑娘你家奶奶都进来了不说,人家是越发得了老太太、太太的心。先前就有个巧姑娘了,若这回能得个哥儿,算是儿女双全了。”侍书满脸的艳羡,其实最终她家里也是希望她去少爷们的房里的,不过他们全家都是站在二房这边的,没的去大房惹人非议,倒是想过要将她塞进宝玉房里,却到底斗不过那些更为体面的家生子们。
素云沉默了,许久之后才道:“妹妹放心,你的好我这辈子都铭记着,我如今年岁不到,等今年腊月里,定去主子跟前讨个恩典,许我嫁出去。”
……而嫁出去之前,当然要为新主子做些事儿。
临走前,素云深深的看了侍书一眼,见后者只是单纯的替她高兴,她倒是有些过意不去了。也许侍书是真的被蒙在鼓里罢?竟没察觉自己被利用了一把,不过也无妨,身为丫鬟能被主子利用,才是天大的福气。而她要做的,只怕也是上赶着凑上前让新主子利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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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安排妥当了?”王熙凤坐在烧得旺旺的暖炕上,优哉游哉的品着茶吃着点心,笑着问道。
紫鹃向王熙凤福了一礼,同笑道:“奶奶神机妙算,身为奶奶跟前的大丫鬟,我自不能给奶奶丢脸。”顿了顿,这才正色道,“刘姥姥和她那外孙板儿仍照去年的例,安置在前头客院里,我同那边的婆子打过招呼了,定不会怠慢了他们祖孙。至于西院那头……”
刻意压低了声音,紫鹃将事情娓娓道来。其实,她做的事儿也不算多,不过就是点了迎春那奶嬷嬷几句,等迎春和惜春一道儿去西面偏院瞧探春时,身为下人她自是可以满院子走动,也能同探春跟前的侍书好生说说话。探春是个乖觉的,别说出手阻碍了,她只恨不得亲自上阵帮衬,自会给予方便。至于李纨跟前的人,既是家生子,显然笨不到哪里去。
只一点,紫鹃却有些忐忑,迟疑了一番后,向王熙凤说道:“几个姑娘倒是无妨,我只瞧着二姑娘跟前那奶嬷嬷,仿佛私心有些重。”
王熙凤抬头望了过来,示意她继续往下说。
紫鹃边思量边道:“我原在荣庆堂时,时常见到三位姑娘,二姑娘可算是姑娘里头最胆小最木讷的人了,哪怕年岁最小的四姑娘也有主子派头,唯独二姑娘连她屋里的人都压不住。这跟前的贴身丫鬟暂且不说,左右也闹不出甚么事儿来,只她那奶嬷嬷,瞧着却很是不像样儿。我犹记得,前些年,她还克扣二姑娘的份例菜吃呢。”
荣国府家大业大,各色规矩自也不少。譬如,每个人都有各自的份例东西,不单单每月的份例钱,就连每日吃喝用度都是有定额的。当然,实际操作起来,也未必会这般严苛,亦如王熙凤就经常在大厨房里叫膳,每一季的衣裳首饰除了府里给的,她自个儿也会额外添置一些。
可三春不成呢。
哪怕李纨这个寡妇奶奶,至少还有从娘家带过来的嫁妆。虽说李家家资不丰,却到底也是体面人,当初嫁过来时,李家不单给了嫁妆,还将荣国府下的聘礼,分文不少的全部给李纨添了妆。等李纨嫁过来之后,很快就接管了贾珠的月钱以及体己钱,生了贾兰后,连带贾兰那份也都是由李纨收着的。待后来,贾珠过世后,贾母怜惜她年轻守寡,将她的月钱一提再提,且贾兰先养在王夫人处,后养在贾母处,月钱却依然是由李纨收着的。
相较而言,三春的日子才叫真正的苦,探春偶尔还能从赵姨娘那里略得些鞋袜等贴身衣物,迎春和惜春却是完全指着那点份例东西过日子的,那真的是用一点少一点。
不过,三春到底是主子,份例虽少,却也是够用的。可若是被下人挪用了,亏得却是她们了。这还跟王熙凤赏赐东西予下人不同,三春的东西只堪堪够用,少了,就没得用了,甚至份例菜被吃了,就要饿肚子了。
“这些事儿,珠大嫂子应当都知晓罢?”见紫鹃沉默不语,王熙凤只冷笑一声,道,“她素来喜欢当老好人,自不会主动做出得罪人的事儿来。”
“那也都怨二姑娘那奶嬷嬷!”
王熙凤听得紫鹃这番意气的话,很是笑了一通,虚点着紫鹃道:“你呀,往日倒是不曾瞧出你竟有这般侠气,只你却不知,这看人还得看内里,却不能一言断之。”
紫鹃不明所以的望着王熙凤,思量了片刻,仍奇道:“奶奶的意思是,二姑娘那奶嬷嬷竟是个好的?可她若是个好的,又如何会克扣主子的份例?我瞧着,二姑娘房里的,哪一个不揣着心思?哪一个不嘴尖?”
“照你这说法,我这院子里才是一帮子牙尖嘴利掐尖要强的呢!”王熙凤故意取笑道。待见紫鹃果真又气又急,才笑着安抚道,“你也先别急,照你方才那话,二妹妹那奶嬷嬷也不过是贪嘴了些,好利了些。这本也没甚么关系,人嘛,哪儿能求全的?便是我,也极为重利,又有何错?”
这话一出,紫鹃却是没了言语,虽有心想说那等子腌臜老婆子哪里能同主子奶奶相比,可真要这么说了,倒不像是在吹捧,却像是跟主子争辩了。因而,紫鹃只住了口,却低垂着头,隐隐还是有些不乐意。
王熙凤却是笑着摇了摇头,吩咐紫鹃去换了盏茶,自个儿却陷入了深深的回忆中。
说起来,迎春那奶嬷嬷,却是她前世就有所耳闻的。
前世,王熙凤一心只向着王夫人,很是忽略了大房,甚至一度同大房的关系闹得极为僵。当然,哪怕关系再僵,也不至于结下死仇便是了,且王熙凤私以为,这里头很大一部分的原因是来自于她的。若非她打心眼里瞧不上贾赦和邢夫人,就不会将双方的关系闹到那个地步,毕竟她是儿媳妇,是晚辈。
且不提这些,单说迎春这个小姑子,王熙凤前世对她却是极为不关注的。主要是迎春本就是安安静静的性子,从不惹事,甚至天生就有一种会被人忽视的感觉,自然忙如王熙凤是懒得关注她的。如今想想,印象比较深刻的,大概就那么三件事儿罢。
其一,攒珠累丝金凤事件。
其二,迎春出嫁。
其三,迎春之死。
王熙凤幽幽的叹了一口气,有她在,加之迎春如今已经是嫡女的身份了,哪怕仅仅是一个继室嫡女,也不至于沦落到嫁给那中山狼孙绍祖了。可想起那攒珠累丝金凤事件,王熙凤还是苦笑不已。那一次,也是她头一次听说迎春奶嬷嬷之名,且那次之后,贾母便将人撵出了府里。可有一点,却是旁人不曾关注到的,那就是迎春出嫁之前,又托人将那奶嬷嬷唤了进来,连带那一房人,都陪嫁到了孙家。
……一月之后,迎春的奶嬷嬷回府请安,却是哭得老泪纵横,只求贾母将姑娘接回,哪怕小住几日松快松快也好。
细细的想了一遭,王熙凤实在记不得那位奶嬷嬷最终如何了。可若是连迎春都没了,她那一房人在孙家能落得好?想来,也没了好结果。说起来,王熙凤并不介意手底下的人贪财,也不介意给点儿好处收拢人心,她本人就是这般贪财的俗人,又怎会强求手底下全都是圣人呢?真若是如此,只怕她更睡不着了。
待紫鹃再度端了新茶过来,王熙凤只笑道:“今个儿十六了,这个年总算是过完了。你回头去小库房里帮我归整下东西,寻些去年的料子,回头赏下去罢。”
“奶奶,去年的料子也俱是好的。”紫鹃刚放下茶盏,就被唬了一大跳。主子的料子同下人的是全然不同的,虽说年年都有新料子,可去年的旧料子却也不差,若是拿到外头去卖,只怕少说也要几十两一匹。
“自是好的才让你去赏。”王熙凤有些哭笑不得的道,“对了,若是有那等子存了好些年的,也尽数寻出来。哪怕已经不鲜亮了,回头做件里衣,就是裁了当鞋面,纳鞋底用,也好过于堆在那儿落灰。”
“奶奶您真是……”主子的料子哪怕是放了好几年的,也不至于落到纳鞋底的份上。若真有那等堆了几十年的,或许还成,可王熙凤统共也就嫁过来三年,库房里的东西最早也就是刚进门那会儿得的,都还极为不错呢。
不过,主子说甚么,当下人的照做便是。紫鹃虽心里腹诽着,明面上倒还是乖巧的应了,回头唤了丰儿过来伺候着,又叫上几个丫鬟婆子,一道儿去了库房里归整东西。
这一整,却是归整出了不少的好东西。
钗环首饰自是另外一说,可这几年的三节两寿、冰敬炭敬却也是不少的。王熙凤打进门后就跟在王夫人身后管家理事,等生了巧姐出了月子后,更是将中馈一肩挑起。自然,外头的人求神拜佛的,可不是将孝敬都递到了她这儿。再加上王熙凤从王家带来的嫁妆,长辈们赏赐的东西,原不收拾倒也罢了,尽数堆在库房里瞧着也不显眼,如今归整出来再重新入册,紫鹃愕然发现……
自家主子可真有钱呢!
可不是有钱吗?单是从王家搬过来的嫁妆,就有十万之巨,只不知为何,却多半都是银票和首饰,田产庄子却是不多,京里头的铺面更是一间都无。至于进门之后得的东西,却是各色物件皆有,更有历年所得的好料子、毛皮等不一而足。
唤了彩明将东西入册,紫鹃还特地将一些旧料子隔了出来,不过她挑的是一些不算很稀罕的料子,那些真正的好东西,哪怕再搁上十年,她也是不敢动的。
这归整库房花费了两日工夫,一件件的入册又花了不少时日,等入册完了,还要将东西重新归整好,再将要赏赐的料子放到专门腾出来的西面两间耳房里,紫鹃愣是忙活了近一个月,才总算是将东西尽数归整好了。
“奶奶,这是彩明新誊写的册子,足足三大本呢!”
说到册子的数量,紫鹃又忍不住吐出了一口气,这还亏得王熙凤从王家带来的嫁妆多半都是银票、首饰,若是零零散散的东西,只怕再忙活上一个月,也指不定没归整好呢。
“哦,咱们这位紫鹃姑娘还是很能耐的。”王熙凤初时还仅仅是掩嘴笑着,待后来,却是忍不住抚掌大笑。一旁的丰儿原还能憋得住,只憋到后头,却也跟着笑出了声。
紫鹃一脸的愕然,隐隐的,她仿佛猜到了甚么。难不成,她被算计了?
自然是的。
王熙凤有孕在身,自不能伺候贾琏。若还在年关之中,贾琏忙着招呼亲朋好友,每日里都被贾赦使唤得滴溜溜的转,哪有闲工夫想那些有的没的。可等出了年关,虽事儿是有了,可因着心里那阵子还没过,倒反而闲了下来。偏紫鹃是过了明面的通房丫鬟,王熙凤甚至连阻一下的都不成,思来想去,她索性给紫鹃寻了事儿先忙活着。哪儿想到紫鹃还真的是个实心眼儿的,这一忙,竟是连着忙着小一个月。
“奶奶,您竟是故意诓我!”紫鹃本就不是个蠢笨的,原是没想到那一层,如今将前后的事情连在一块儿细想,哪还有不明白的?当下,紫鹃羞得满脸通红,连连跺脚。
“怎么算是诓你呢?我进门也有三年了,库房只在最初整理过,如今东西越发多了,让你帮着瞧上一瞧也是正事儿。”王熙凤努力装作一副严肃正经的模样,可惜她面上的笑容完美的破坏了这一切,反正她这会儿说的话,紫鹃是一个字都不信了。
“奶奶……罢了罢了,左右如今我已经将库房归整好了,东西也都重新入册了。奶奶您就直说罢,接下来还让我作甚?您把话说明白了,回头我也能偷偷懒呢!”
王熙凤笑眯了眼睛,她就喜欢同聪明人说话,也愿意给聪明人一些体面。
“接下来呢,也没有旁的事儿了。我托了刘姥姥那女婿帮我置办些田产铺子,王狗儿原就是我娘家亲眷,又有刘姥姥从中牵线,想来是不会出差错的。琏二爷却是对京里的铺子有了兴趣,最近这十来日里,却是丢了府中的事务不闻不问,只一心忙着验看京里哪处铺子最好。”
“那我呢?奶奶派个事儿予我,要不然,我还去将库房再归整一遍。”紫鹃有些怨恨,早知道王熙凤这是故意给她找事儿做,她何苦每日里忙活?何不偷偷懒,耍耍滑,小日子别提有多舒坦。又瞧见一旁的丰儿犹在偷笑,当下暗暗记了一笔,谁叫她不提点一下。
“还归整一遍?”王熙凤先是一愣,旋即笑得合不拢嘴,虚点着紫鹃,笑骂道,“你个泼猴儿,竟会在我这儿逗趣。行了罢,你既已经忙活了这些个日子,接下来先好生休息两日,等歇够了,我再派活儿给你。”
“谢奶奶恩典。”左右也不差这一茬了,紫鹃索性逗趣到底。
接下来,紫鹃还真好生歇了两日,直到第三日才往王熙凤跟前伺候了。当然,她也暗中寻了丰儿的麻烦,将丰儿抵在房里的暖炕上,呵了她半天的痒痒肉,直将丰儿折腾得讨饶,这才算是出了一口恶气。之后,紫鹃得了王熙凤的吩咐,将先前额外隔出来的那些料子,依次赏了人。除了她们这个院子里的,也有旁的地方。王熙凤还特地嘱咐紫鹃挑了些的料子,较为素净的送去忆慈院予黛玉,鲜亮的则予了迎春和惜春,探春那头倒不曾送料子,却时不时的递过去一些日常用品。
日子一晃就已是五月了,王熙凤的肚子愈发大了,她本人也胖了不止一圈,养的那叫一个红光满面。这也亏得王熙凤这几个月来,诸事不理会,只一门心思养胎,唯恐犯了前世那不可挽回的错误。
至于荣国府里,这几个月来,倒也发生了不少的事儿。
先是那位金玉疙瘩宝二爷,过了年关他就同贾兰一道儿去了族学。因着隔了远了,倒是不曾像以往家学那般,传出甚么流言来。且族学人多,宝玉到底身份贵重,哪怕不甚用功,也不至于垫底。只是前不久,却传来一个消息,说是族学那头一帮子顽童打了架,其中便有宝玉以及他身边的书僮。
消息刚传来时,王熙凤还思量着,要不要扛着大肚子往荣禧堂那头去请个安,再顺便安慰一波。不曾想,贾琏先得了消息,特地赶回来叮嘱王熙凤,只当没这回事儿,左右宝玉也不曾受伤,没的说出来还落个不好。
自然,这事儿便就此不了了之了。
又有宁国府那头传来小蓉大奶奶病了的消息,不过王熙凤有孕在身,自无需特地赶去探病。且她掰着指头算了一阵子,离秦可卿之死还有好长一段日子呢,不着急。
至于其他个类似于二房姨娘争风吃醋的小道消息,就更不值得一提了。抱着这般坦然的态度,王熙凤熬过了五月。
六月初六,刚用了早膳,王熙凤便发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