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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看不到眼前舞姬的舞姿炫目,早已经把心中那一段涌起的绮念和记忆抛在了一边,瞬间已是气定神闲,昂首阔步地走上前去,再也没有看一眼眼前的白纻舞。
“陛下有何吩咐?”高澄恭敬问道。
“大将军安坐。”元善见竟然走下御座来亲手携了高澄走过来,向内监吩咐道,“在孤身边给大将军设座。”
“陛下万万不可。”高澄坚辞道。
“这有何不可?”元善见笑道,“大将军连日里辛苦,大将军是孤的左膀右臂,孤不忍大将军如此。”
高澄有些犹豫。
默坐不语的大丞相高欢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下面鹄立的百官,虽未有任何言语,但为子立威的意思已经非常明显了。
“大将军还不知道吧?梁主之孙女,太子的女儿溧阳公主就在邺城,孤失礼了,已经命人去请,大将军也和孤一起见见吧。”元善见携着高澄走到御座另一边按着他的肩示意他坐下。
高澄心里微有惊讶,他还是有意些外的,没想到皇帝年纪不大竟如此擅于做戏。元善见不是他原本以为的那种不明事故的人。刚刚明明所有人都看到是他把女扮男装的溧阳公主带了出去,皇帝却好像根本不知道刚才的事一样。
但他很快便故作惊讶地笑道,“还是主上慧眼,臣竟没有看出来,溧阳公主在何处?是臣失了礼数,不周之处一定向公主殿下赔罪。”
“大将军莫急,溧阳公主即刻就来。”元善见笑道。
此时已经乐止歌歇,昭台殿内安静下来。跳白纻舞的舞姬不得不随众退出殿外,频频回顾,高高在上的大将军高澄却没有再看她一眼。想起在洛阳的初相见,想起在后将军孙腾府中的往日时光,都好像做梦一样,但已不容她再回忆,只能默默退去。
这时殿门处遮掩的纱帐被微微掀起,走进来两个宫婢立于左右两侧用手将垂地纱帐拢起来扶着。
殿内所有的人此刻都把目光送到了此处,等着梁国公主现身。
在御座上的皇帝元善见身后的宦官林兴仁在他耳边低语道,“陛下,梁国公主来了。”
昭台殿内因为日向西沉的缘故已经有些暗下来了。但此时正不宜掌灯,因为外面的天还没有黑,所以既便掌灯也不能让殿内十分明亮。同样,若是不掌灯,殿内也是昏暗极了的。
可是当纱帐被拢起的时候,将落未落的日光还是照进了殿内。而纱帐外面走进来的人更让殿内所有人眼前赫然大亮起来。
梁国皇帝萧衍的孙女,太子萧纲的女儿溧阳公主萧琼琚步态端庄地缓缓走进来。所有人都目瞪口呆了。
新帝元善见忽然从御座上站起身来。他身后的宦官林兴仁不顾礼仪一把扯住了皇帝衣袖,低语道,“陛下安坐。”元善见这才回过神来,镇定着坐回了御座上,只是眼睛再也离不开萧琼琚。
大丞相高欢面无表情。另一侧的高澄表面上看起来无异,但是右手却控制不住地紧握成拳。
临贺郡王萧正德先也被自己的侄女惊到了,但是他窥到魏主的失仪和大丞相、大将军父子二人的全神贯注,心里顿时喜上心头,便忍不住转头看了一眼他身边的侯景。
侯景看到萧琼琚走进来时他便极注意地看上座的天子、大丞相、大将军三人。三人反映他看在眼里心中甚是惊喜,这和他所预想的几乎一样。
梁国的公主萧琼琚,惊艳了整个魏廷。飞天髻,金步摇,明月耳珰,降纱复裙,飘飘袅袅疑洛神降临。见贯了北朝英武气的魏人何曾见过这样艳绝尘寰如仙子的佳人?
高澄却一眼看到羊舜华不肯恢复女装,依旧是刚才的男装打扮,只侍立于殿门内纱帐处。但想来萧琼琚的飞天髻必有人梳成,降纱复裙也必有人帮她穿好。只是他不明白为什么那个人却偏偏不肯在乎他?而他也永远没办法让她动心。
萧琼琚走上前来,如仪大礼参拜,口称,“梁国溧阳公主萧氏拜见魏国皇帝陛下。”声音平静、镇定。
“殿下免礼……不必如此拘泥。”元善见的声音有些轻颤。
萧琼琚从容起身,在一抬头之际她也看到了这位年轻的魏主。魏国皇帝看上去并不威严,甚至不像是他身边的大丞相高欢那么威仪足具。魏主看起来有些柔弱,不像是十分有主见的样子。而大丞相一看便知是城府深沉的人。萧琼琚有意并不看魏主元善见另一侧而坐的高澄。其实她也知道他的目光盯在她身上,让她如芒在背。
“殿下千里迢迢从建康到了邺城,孤竟然不知道,真是失仪了,殿下勿怪。”元善见的声音此时已经完全平静下来,他说话非常得谦和有礼。
“是萧氏隐瞒身份失礼在先,陛下切勿见责。”萧琼琚也极大方稳重。
这时立于下面的侯景暗中推了临贺郡王萧正德一把,低语道,“择时不如撞时,兄长还不趁此机会言明?”
“陛下!”萧正德就势移步而出,拜道,“陛下容禀:南北通好,不如慕古风而效之。”
元善见看了一眼大丞相高欢又转回头来问萧正德道,“卿是何意?如何效仿古风?”
萧正德望着元善见道,“陛下,古时秦国与晋国相交,常互以女子婚嫁,结成姻亲,继而成骨肉,有了骨肉恩义,方才难分难舍。”
“临贺郡王是要代梁主与魏合亲吗?”还没等皇帝说话,忽然见大将军高澄猛地站起身来盯着萧正德。虽未见他嗔怒,但其中之意谁都能看得出来。
萧正德心头一颤,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大丞相高欢。高欢却一言不发泰然自若地也正盯着他瞧。
“请问大丞相意下如何?”萧正德一急脱口便问道。
侯景见他居然说出这样发昏的一句话,心头暗恨。但此时就是顿足捶胸也是话已出口。这个问法就等于是把大丞相高欢排遣出了和亲的范围,这和他们刚才商量的结果恰是背道而驰。而且不问皇帝直接问大丞相无疑是个授人以柄的昏招。
“既是临贺郡王提议,想必是有备而来,殿下意下如何?”高欢从容问道。说完似无意地转头看了儿子一眼。高澄会意,也意识到自己失态,坐了回去。
“呃……天子……天子仿佛还未……”萧正德有些犹豫地道。他此时已经完全昏了头,把他和侯景商量的结果全忘到了一边。
侯景气得咬牙切齿,没想到萧正德这么不中用。
萧正德却在想,天子并没有立后,说和亲堂堂正正。大丞相却明明有嫡妻,在这庙堂之上如何谈让梁国公主嫁给大丞相,难道真去做妾室不成?
侯景原本以为萧正德是个聪明人,自然会说好这件事。当着众臣的面,只要说愿意和亲便好了。至于嫁给谁,甚至和大丞相谈条件废嫡妻立萧氏为嫡妃,这都可以在暗中谈。这下就全拧了。
高澄没再说话,只是高高在上地看着下面立着的萧琼琚,居然见她全无反对的意思,真是心头火起。但表面上谁也看不出他有任何不同。群臣见大将军蹙眉不语,直以为他正在心里考量和亲的份量。
“大丞相,太原公可从晋阳回来了?”元善见忽然打断了萧正德的话转头问高欢。而且神情非常关切,仿佛这是一件极重要的事。
高澄淡淡瞥了元善见一眼,觉得这个少年天子真是不可小觑。他的二弟太愿公高洋明明从晋阳护送生病的长嫂,元善见的亲妹妹冯翊公主一起回来的,皇帝不可能不知道,此时却故意有些一问。这一问的意思谁都能听明白。天子是未立后,可是大丞相的二公子也未娶妻。
高澄又看一眼萧琼琚,她还是极安静地立于当地,好像他们说的都是与她无关的事。而这些个魏主梁臣之辈居然也都理所当然地当她不存在,全然不把她当成和亲的主角,似乎只有谁做新郎才是最要紧的。
“犬子小疾未愈,不能来拜见陛下,乞望陛下恕罪。”高欢站起身来向着元善见恭敬回禀。
这一问一答让萧正德噎住了,事情的走向完全就没有顺着他和侯景的设想来。可是他也不自己想一想,正是因为他刚才一时失语才造成这个结果的。
侯景看萧正德怔住了,高欢、高澄父子又是一副作壁上观的样子,他也早看出来新皇帝元善见比起出帝元修来显然是以柔克刚,纵然刚才在场的人都看出来魏帝为梁国公主失态,他也断然不会以此和高氏生嫌隙。于是在四顾无人说话时方才上前一步以沉稳和缓地声音道,“陛下,既然要和亲,不妨把梁国公主请入宫掖安置。公主殿下迟早要嫁到大魏,也不算是外人,以此方显敬意和大魏的诚意。至于临贺郡王殿下,外男不宜留驻宫中,就还在林泉舍安居吧。”
萧正德听侯景这么说,算是救了他的急,并且同时又觉得这个主意实在是好。毕竟在宫掖之间,高澄若再想见溧阳公主恐怕也没有那么方便了吧。他可以入宫探望侄女为理由,再去拜见天子,私下里说让溧阳公主和亲嫁给高欢的事,岂不比在朝堂上说更方便。萧正德忍不住抿着笑意看了一眼侯景。
侯景却坦然向上看着新帝元善见。
元善见见大丞相高欢和大将军高澄均无疑异,便笑道,“如此甚好。”似乎又觉得该问一问萧琼琚自己,便又向下笑问道,“公主意下如何?”
萧琼琚向上看一眼,高澄正蹙眉盯着她。欣然向魏帝道,“多谢陛下。”
“公主殿下居于苑囿中就好。”高澄冷冷地道。
元善见本来刚要说什么,被高澄抢了先,便笑道,“苑囿中清静,还是大将军想得周到。”
梁国公主移居禁苑,似乎大丞相的二公子太原公高洋被排除在外了,萧正德心里暗暗松了口气。
这一日似乎过得格外漫长。圆月挂在中天,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邺城的喧闹、宫禁中不为人知的波诡云谲似乎都暂时地停止了。大将军府里因为世子嫡妃冯翊公主元仲华生病,更是极安静。
家奴、侍婢们大部分也都入睡,剩下的少一部分也绝不敢违了世子大将军之命,怕吵到了世子妃,不敢发出声响。在寂静一片的府第里,大将军高澄披发、单衣从世子妃冯翊公主的内寝中推门而出,向着自己的书斋走去。
奴婢们看到这位年轻得从年龄上说刚刚成人的大将军却极为敬肃,人人心里对他都有些惧意。大将军旁若无人穿廊过户,走到自己处理公务和见外客的院子,里面的屋舍便是他理政、读书的书斋。
一个年纪不大的家奴迎上来,刚要问世子有什么吩咐,却见世子看也不看他地摆了摆手。明白世子的意思,不敢多言多语,便退了出去。
高澄却并不急于进书斋,只是在阶前徘徊。心里有千头万绪,唯有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候才能让他完全沉入到自己心里去深深地思索。
偏在这个时候,又听到紧闭的院门外面传来说话的声音。刚开始声音极轻,零落几句。后来声音越来越大,渐渐嘈杂。高澄忍无可忍怒喝道,“放他进来。”不用问也知道是谁,知道是怎么回事。
果然,院门打开了,一个胖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停顿一刻,似乎是小心翼翼地往里面走来。随即,院门在他身后又无声地关上了。难得崔季舒居然这么身姿灵巧,轻手轻脚却不显笨重,竟可以说得上是轻盈地走过来。见高澄乌发披散如云,只穿着一件略显肥大的白色宽袍,试探着问道,“郎主今天不累吗?怎么还未安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