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邺城的夜,风停雪驻,天上的圆月格外明亮,一天星斗灿如宝石。白天里所有的暗流涌动都在黑夜的掩盖下变得格外平静和谐。把盏言欢,得意洋洋,踌躇满志,壮怀激烈,满腹思量,恩怨难舍……天子百官、将军士族、思妇浪子……每个人都各怀心思,在夜深人静时展现最真实的自己。
圆月之下,堂下门外,青庐已经搭好了,这是明日婚仪时他与新妇执手之所,之后便成夫妻。而此时不论堂中还是门外的青庐之中,甚至整个庭院,都没有一个人。
积雪被清扫干净,干枯的树枝在无风的月夜中静立不动,斑驳的影子在月光的照耀中投射在地上、墙上,好像一个个身形不规矩的鬼怪。鬼怪们借助这些掩体隐身于人们未知的世界,安静地探听人间的声音,看着这里发生的故事。人是看不见这些鬼怪的,而人也不能是鬼怪。
二公子高洋无声地进了这个院落,将门在身后关闭。他穿过庭院,走到青庐前,这一切都让他觉得有些恍惚。明日就是他的婚仪,真的只因为他偶然一句话吗?昭台殿,皇帝元善见在推萎中半真半假好像是要把梁国溧阳公主萧氏许给他为新妇。可是这样的事是皇帝能说了算的吗?他心里清楚得很,所以才揣度着长兄的心思,说自己已有意中人,是上党太守李希宗之女。其实他只见过李氏一次,是在晋阳腾龙山漫云阁。那是因为他以为长兄对这个李氏无意。若真是有意,怎么会抛下受伤的李氏急匆匆离开晋阳到邺城?还以她为客,命长嫂的奴婢照顾、服侍?
可是,一语成真,明日他真的就要和上党太守李希宗的女儿李祖娥成婚了。这是父亲大丞相高欢和母亲王妃娄夫人商量的结果。加了官职,又成婚,真是人生得意。但此刻他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
高洋在空寂无人,安静得可怕的青庐中独自漫步。他不是不中意李氏,只是他心里早有所属。李祖娥,究竟会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他当然不会不关心,但是也没有那么特别关注。
月夜之下,同样是空寂无人的院落。奢丽的大将军府再也看不到白日里的涂丹彩绘,看不清楚雕梁刻栋,重重内闱的深闺中世子妃元仲华住的院落里便只有她一个人。
笛声细细如丝,从檐下女贞树边飘入空中。元仲华身上雪白的狐裘在夜色中格外显眼。她似乎感觉不到寒冷,极专注地在女贞树下吹着笛子。所有的奴婢,包括阿娈在内,都被她遣走了。不知道是在等待什么,还是在思考什么,也只有这院落里空无一人时她才能看明白、想明白。
笛声传遍了整个大将军府,如泣如诉,述说的不是一个人的心事,更像是所有人的心头感应。在院落门外的阿娈听着笛声隐隐担心。世子妃已经吹了很久,虽然她什么也没说,但是显然这些日子以来心事渐重。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天都这样晚了,世子还没回府,不知道世子又在哪里。
铜雀台的楼观高处,在这样的月夜会让人觉得夜空很近很近。夜空的深处,群星之间,是不是就是传说中的天宫仙府?高澄凭栏仰视着星空,心里想了太多人太多事,其实筋疲力尽。这个辅政的大将军真的不是那么好做的,把握全局要在心里,而每一步棋都要极小心地走出,还要顾及牵一发而动全身有可能发生的后果。如果出了错怎么办?那就要尽力弥补,不管付出多大代价,无功也不可有过。无功不过事态平平,但是有过便是后患。好在他明白,今日不成之事日后未必不成,只要他想,待到翻过这一局,后面有的是机会。
高慎是心满意足地回了府。如今他也没有什么不满足的了,高官显贵,美人新妇,还有什么不足呢?三弟高昂回来,他更是有所依恃,就是大丞相和大将军在这个时候也必是看三弟的面子而不能薄待了他。在高慎心里想来,此后真是无忧矣,只要甘愿顺着新娶的新妇李氏享受事事依从她,看她时喜时嗔的美人千面就是这一大乐事了。他是心甘情愿被她戏弄于股掌之上,这也是一大美事。这一点,一想到和李氏私下里的闺房之乐,他就觉得大丞相高欢和大将军高澄也是比不上他的。
高敖曹在大丞相府受的待遇连奴婢们都觉得咋舌,恐怕没有人能受到郎主大丞相如此的厚待。从来没见过大丞相这么和颜悦色,这么欢声笑语,这么低回迁就。也从来没见过哪个官吏进了大丞相的府第大门会一点不战战棘棘,会这么任性妄为。
高洋立于青庐中正陷入梦幻般的沉思,忽然被现实惊醒,听到了院门打开的声音。他不动声色地立于原地未动,但是所有的注意力全都集中起来,仔细辨听身后的声音。有脚步声,不急不缓,越来越近。
“何人!”高洋猛然一声厉喝,转过身来,手中早就拔出了随身的匕首,以利刃相向。因为他心里在一瞬间左右盘衡,立意要杀了身后这人,不过是个奴婢尔。
高洋怔住了,眼睛睁得滚圆,一瞬间像是受了惊,然后目中迷离如梦幻一般,接着开始抽搐。这时手中的匕首落地,人也“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晕了过去,完全地不省人事了。
立于高洋身后,刚刚进入青庐的高澄一动未动地看着弟弟这一连串出人意料的动作。他既没有动也没有说话,他今天太累了,不想再陪着演下去了。高澄俯下身,拾起那柄匕首,拿在手里仔细瞧,寒光闪闪,这是他的弟弟随身带着的利器,是做什么用的呢?他本是个粗鄙愚笨的人,怎么会想到在自己常居的府第里也随时带着匕首?
高澄一言不发地把玩着匕首,看也不看一眼地上的高洋。他打量了一眼这青庐,明日他的弟弟就要和新妇在这里行婚仪执手礼。
过了许久,地上的高洋微微动了动,然后慢慢睁开了眼睛。他似乎不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事,又好像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就在四处打量时,无意间一眼看到了眼前站立的兄长高澄,立刻从地上跃起。
高澄看着足边发乱衣皱,仰视着他,目光呆滞目中不解的高洋,淡淡问道,“二弟刚才是见了神佛吗?竟然惊吓住了?”
高洋听了这话像是猛然醒悟了,叩首拜见,口中呼道,“鲜卑竖子高子进叩拜瑞兽!”说着便不管不顾地只管不停地叩拜。
高澄怔住了,蹙眉看着高洋。
高洋还是不管不顾地只是叩拜。
高澄看了许久,俯身拍了拍高洋的肩头,唤了一声,“子进。”
高洋被这一拍猛然止住了,但却好像化成了石头,一动不动地跪在那里,不敢抬头。
“二弟!”高澄有点不耐烦了。
高洋慢慢抬起头,但还是跪在高澄足边未起来。直到他仰视着在黑暗里看清楚了,很惊讶又带着疑问地道,“大将军?是大兄?”
“怎么?你以为会是谁?”高澄面无表情地问。
“我刚才看到的是头生角,身长翼的鲜卑瑞兽从天而降,怎么是大兄?难道大兄就是鲜卑瑞兽?”高洋说着便又拜。
高澄大笑起来。
高洋还是只管拜。
高澄收了笑,用握着匕首的那只手拎着高洋的衣领把他拎起来。利刃隔衣贴着高洋的脖颈,高洋感受到了利刃的冰冷和锋利,但他似浑然不觉一般。
“子进,不必多礼。”高澄对这个二弟从来没有这么和颜悦色过。
高洋好不容易站直了身子,看着长兄道,“许久不见大将军,甚是想念。子进想着,只有做好大将军交待的事才不负了大将军的简拔。”
“子进,这些话和外人说去,用不着说给我听。”高澄喝住了他。
高洋似乎又受了很大惊吓,浑身颤栗,口不能言。
“子进,既为兄弟,不防直言。”他将手里握着的匕首伸向高洋。
高洋疑惑地看了看那匕首,又看看长兄。高澄以目示意,高洋接了匕首。
“你也是渤海高氏,我走后,上有父母,下有幼弟,就全都是你的事了。”高澄一边在青庐里漫步一边用闲聊般的语气说了这一句。“还有……”他似乎还想托负什么,但是又没说出口止住了。
高洋却是心里大惊。长兄不但从未用这样语气和他说过话,而且从来视他如家奴,以自己为少主,从来没有将高氏全族,未来大业这样的事托负给他。他一时有点控制不住,双膝一屈跪下来,叫了一声,“大兄。”
这是真心的。
高澄慢步走回他面前,看着地上的高洋,伸手将他从地上扶起来,目中酸热,“二弟,兄弟之间不必如此。”
高洋被长兄扶着站起来,没再说什么不着边际的话,倒是此时无声胜有声。
“好了,我还要去见见高敖曹。”高澄抚了抚高洋的肩臂,转身向外面走去,背后留下一句,“李希宗之女明日便是你的人了。”
高澄的背影消失不见。
最后一句话让高洋心头闪过一丝阴影。
院门关上了。
青庐中又只剩下高洋一个人,他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匕首。
授人以柄,又以柄还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