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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凤儿,你醒醒,快醒醒啊,可别吓唬俺呀!”
刘青山的耳朵里听到有人呼叫他的小名儿,感觉是那么熟悉和久远。自从爷爷奶奶和母亲相继去世之后,就基本上没有人叫他“三凤儿”了。
三凤这个名字很有讲究,他上面有两个姐姐:刘金凤、刘银凤。
到他这是家里第一个男娃儿,按照当地的习俗,担心不好养活,所以就取了女娃的小名儿。
刘青山想睁眼瞅瞅,可是两片薄薄的眼皮儿却仿佛坠着俩大秤砣,有点沉。
“三凤,你可千万别有个三长两短啊,别忘了你还欠俺一个五分钱大钢镚涅!”
啪,好像是巴掌声。
然后耳边又响起另外一个声音:“大头,别嚎丧,俺瞅见三凤儿眼皮子都动弹啦。”
“真哒,二彪子你可别糊弄俺!”
“真的,三凤眼睛睁开了,肯定没事!”
刘青山终于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草地上,阳光有点刺眼。
适应一下,才看清楚眼前晃悠着的两个半大小子,身上光溜溜,晒得跟黑泥鳅似的。
“大头,二彪子,你们咋……”
眼前是自己少年时候最好的两个伙伴,可是,咋一下都变成小时候的样子,这世上真有返老还童?
那个脑袋瓜子比一般孩子都大一圈的小子,嘴里欢呼一声扑下去。
俩手摁在刘青山同样光着的肚皮上,然后噗的一声,一口水从刘青山嘴里喷出来,给大头喷个满脸花。
这小子也不在乎,用手抹了一把,呲牙还乐呢:“三凤儿,你刚才差点把俺魂儿都吓丢喽。”
使劲眨巴两下眼睛,刘青山身子一颤。
他忽然想起来,眼前的这一幕,不是发生在他初三毕业的那个暑假吗,他和小伙伴去水库游泳摸鱼,因为腿抽筋差点淹死。
那一年,他才十六岁。
于是,他急火火地问了一句:“大头,今年是哪年啊?”
大头那张很有喜感的脸一下子垮了:“完犊子喽,三凤淹成傻子啦,那你还记得欠俺五分钱的事儿不?”
“一边去!”
另一个比较壮的少年把大头扒拉到旁边,“三凤儿,今年是83年啊,咱们刚毕业啊!”
1983年?刘青山茫然地点点头,抬起胳膊瞧了瞧,小细胳膊,小手跟鸡爪子似的。再吃力地抬起头往下瞅瞅。
嗯,果然毛还没长齐呢。
回来啦,真的回来啦!
中年油腻大叔,变回了半大小子,一切将重新开始!
上一世,活得太累,对家人亏欠太多。
这一次,他要把命运牢牢攥在手中!
攥紧拳头,刘青山脑子也清醒多了,猛然间,一个念头从脑子里划过。
他腾地一下,从草地上蹦起来:“大头,二彪子,今天是几号?”
大头抓抓自己湿漉漉的大脑袋:“放假了,谁还记得日期?”
还是二彪子比较机灵:“7月20号,咋了?”
果然是这一天!
刘青山脑子里面轰隆一声,嘴里怒吼一声:“快,快跟我去找高文学这个狗日的!”
吼完了,撒腿就跑。
“三凤儿,高文学不是跟你大姐处对象呢吗?”
大头的声音从身后传过来。
“先穿衣服啊!”
这个是二彪子的声音。
刘青山跑了几步,感觉是有点凉飕飕的,又连忙跑回来。
草地上扔着两条破裤子和一只裤衩,他真不记得哪个是自己的。
刘青山又吼了一嗓子:“快穿!”
欸,二彪子抄起了那条膝盖位置补着两块大补丁的绿布裤子。
大头则慢悠悠地拿起那个裤衩子。
刘青山这才拿起那件蓝裤子,裤子很旧,屁股蛋子的位置缝着两块一蓝一绿的大补丁。
心急火燎地套进一条腿之后,刘青山发现,自己不会穿了,真是越急越乱。
“三凤儿,你那裤子是旁开门的。”
二彪子在旁边提醒了一句。
想想家里的两个姐姐,刘青山有点明白了。
这时候家里穷,一件衣服是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轮到他这儿,指不定拣哪个姐姐的呢,有条裤子穿就不错了。
好歹算是把裤子蹬进去,系上裤腰带,结果又有点整不明白了,你说这不是耽误事嘛。
这还是厚帆布编的腰带,一头是个铁制的半圆小碗儿,另一头是个铁环儿,二者相扣,就严丝合缝了。
看到地上还有个几乎褪成白色的红背心子,他拿起来套到上身。
又提上千层底的布鞋,布鞋前面撑开一个小洞,大拇脚指头光明正大地从窟窿里探头出来。
没法子,小子多费蹄子,丫头多费胰子,家家户户都这样。
穿完之后,刘青山就撒开蹄子,一溜烟向着不远处的村子里跑去。
“吁,吁——”
身后又传来大头的喊声,小伙伴们相互间开玩笑,喊停的时候则喊吁,这是吆喝拉车的牛马停下时喊的。
刘青山也没工夫搭理他,继续跑。
“鱼,鱼不拿啦!”
还是二彪子能说明白话。
火都要上房了,刘青山那还顾得上那几条鱼,继续撒丫子跑。
身后那两个也急了,提着鱼篓,在后面紧追。
一口气跑到村口,只见在村口的小石桥上,横着一辆半新不旧的自行车。
旁边蹲着一个戴着近视镜的年轻人,梳着三七分头,刀条子脸显得文质彬彬,正望着河水发呆。
高文学!
正找你个混账东西呢!
刘青山一见对方,脑门子顿时噌噌冒火,拳头攥得咔吧咔吧直响,猛冲上去,直接一个飞踹。
半大小子,力气可一点不小,对方被踹了一溜跟头滚下桥头,跌了个狗啃泥。
刘青山跟着追了上去,又是一顿拳打脚踢,嘴里还声嘶力竭地骂着。
“你这个混账玩意!”
“你这个白眼狼!”
“你就是陈世美!”
……
从熟悉的声音中,高文学终于搞明白是被谁给打了。
他一边挣扎一边叫道:“青山,你小子发什么疯呢,好端端的打俺干啥?”
“打你都是轻的,信不信俺把你踹河里淹死得了。”
说罢,刘青山又重重踹了一脚,嘴里吼着:“高文学,你是不是想撇下俺姐,一个人返城了!”
啊?
听到刘青山的质问,高文学愣了愣,两眼直愣愣地望着刘青山,口中喃喃着:“俺不想走,可是……”
“可是什么?俺姐怀了你的孩子,你知道吗?”
刘青山愤怒地吼道。
这个消息也是当年高文学走了之后,大姐才坦白的。
“你要是跑了,俺姐以后就得一个人拉扯孩子,那会吃多少苦,遭多少罪,你这个混蛋想过吗?”
刘青山嘴里一声声地吼着,泪水也忍不住从他的眼中滚滚而落。
那是他的亲姐啊,今年刚刚二十岁,小时候的刘青山,有一半的记忆,都是在大姐后背上留下的,烧火做饭背着他,去生产队上工也背着他……
后来大姐怀上了高文学的孩子,原本想给对方一个惊喜,可没想到这家伙竟然不辞而别返城了,然后就彻底杳无音讯。
未婚生娃在村里头那可是大忌,大姐又不肯把孩子打掉,坚持要养下来。
如此一来,不知道遭了多少白眼,暗地里流了多少泪水,辛辛苦苦把孩子拉扯大,搞得三十多岁就跟五十岁的人一样苍老!
“啥?怀上了,金凤怀上俺的孩子啦?”
听到这个消息,高文学似乎有点懵,过了半天才回过神来,站起身来拉着刘青山追问道。
“废话,不然我找你干嘛,你是不是想不认账啊!”
刘青山愤愤地说道。
“我……”
高文学身子一颤,然后抡起满是泥巴的手掌,朝自己脸上猛扇。
“高文学啊高文学,你读了这么多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啦,怎么能干出这种无情无义的事呢!”
“真走了,金凤怎么办,孩子怎么办!”
一阵自虐之后,高文学好像又想起什么,从兜里掏出来一张方方正正的硬纸。
刘青山斜眼一瞅,就看到最上面那三个大字“介绍信”。
这肯定是高文学刚从村里开出来的,正准备去公社开信转户口,然后便永远地离开了这个小山村。
这根本就不是一张普通的白纸,这是他大姐的催命符啊。
只见高文学用颤抖的双手抓着介绍信,刺啦一下,撕成两半。
然后又来来回回扯了几把,猛的往空中一扬。
碎纸片便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落到高文学的头上,身上……
“青山,俺不走了,永远也不走啦,俺要跟你姐成亲,过一辈子!”
此时此刻,高文学终于重新做出决定,一个影响到他和刘金凤两个人一生的决定。
就在刚刚,刘青山到来之前,他的内心也正在进行着剧烈的思想斗争:到底是走还是留?
回城就意味着优越的生活和光明的前途。
留在这个小山村,就意味着吃苦挨累。
但是,这里有着和他真心相爱的姑娘。
站在命运的十字路口,不管是谁,都免不了彷徨和纠结。
而现在,他终于给出了自己选择。
刘青山心中的愤怒和悲哀,也随着碎纸,一起消散。
大姐的命运,终于因为他的归来而改变!
在后来,高文学已经成为一位小有名气的作家,并且在一次访谈中,勇敢地剖析自己当年犯下的罪孽。
自己的无知懦弱和不负责任,害苦了一个好女孩子。
那个节目组也挺牛的,挖出不少内幕。
主持人直接问了一句:您不知道,自己当年还有一个女儿吗?
高文学当场就痛哭流涕,使劲抽着自己的耳光,啪啪的,比刚才打得还狠呢。
但是,一起坐在电视机前面的刘金凤和刘青山还是关了电视,他们永远都不会原谅这个人。
但是现在,这样的悲剧,将不会发生。
好半天,同样内心激荡的两个人,才渐渐平静下来。
刘青山从坭坑里捡起近视镜,用背心擦干净,递给高文学道:“那啥,文学哥,刚才是俺太冲动了,你……你没事吧。”
高文学重新戴上眼镜,摆摆手道:“没事,青山,你打得好,是你打醒了俺!要不然俺就成了陈世美了!”
在这个名叫夹皮沟的小山村生活了三五年,他的口音也早就带上了浓浓的当地特色。
刘青山擦了下眼角,咧嘴笑道:“文学哥,看在你对我姐的态度上,算你还是个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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