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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初八,皇帝十六岁生辰。
一大早就有一群穿着粉色宫装的宫女忙忙碌碌在宣华殿里穿梭。
时新的水果都被陈列在一排排的小案上。
四角摆放的铜炉纱灯,散发着浓郁的龙延香。
宣华殿后殿的茶水间内,几个小宫女正在给今日宴会所用的茶盏进行最后一次清洗。
都是些年轻的小宫女,说话间都没什么顾忌。
“你说咱们皇帝生辰宴,为何不请大臣们入宫朝贺啊?”一个小宫女挽着袖子,边用力的擦茶盘,边嘀咕道。
“我也不知道啊,说来真怪呢,上次太后娘娘小宴,还有那么多大臣入宫庆贺呢,咱们陛下虽然年纪不大,可也到底是皇帝啊!”另一个长得高瘦的宫女接话道。
“谁说不是呢,大臣不进宫就算了,就连太后娘娘都不跟陛下过呢!”
“啊?真的啊?”那个擦盘子的宫女扭头看着说话的这个圆胖的小宫女。
“不是吧,咱们太后娘娘不是只有陛下一个儿子吗…..”
“不知道呢,太后娘娘的想法也太难猜了,我干姐姐在大明宫伺候,说是太后娘娘说一不二,底下的人当差都很小心…”
恰在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时,一个穿着褐色褙子的老嬷嬷走了进来。
“臭丫头们,都懒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洗好摆出去!”
小宫女们扭头一看见是管事的嬷嬷,立即做了个鬼脸,噤了声。
其中那个圆胖的宫女跟这个李嬷嬷有几分相熟,边讨好地给她递上一杯热茶,边细声细气地问道:“李嬷嬷,您知不知道为什么咱们陛下的生辰宴不大办,仅是咱们宫里的几位娘娘跟着庆贺,就连太后娘娘都不来呢?”
“是啊,是啊!”几个小丫头立即丢下手中的活围了过来。
李嬷嬷闻言登时色变,对着几个小宫女一通爆栗:“小蹄子们,是活得不耐烦了吗,这种事也敢问,你们找死啊!“
“还不赶快给我干活!”
一通怒骂,小丫头们才知道犯了忌讳,一个个噤若寒蝉干活去了。
李嬷嬷说完那话从后头甬道出了宣华殿,来到后面的湖泊,望着那波光顷顷的星光发呆。
何止是今年不给陛下办生辰宴,这十五年来就没办过。
从来都是后宫的人给皇帝私底下过,都不敢把动静闹得太大,怕太后那边怪罪。
这还是今年陛下亲政,所以允许后宫娘娘们给陛下贺寿,这要是先前,陛下估摸也只能在自己寝宫内接受下人的朝拜。
李嬷嬷深深叹了一口气,快步去御膳房过问事去了。
掌灯十分,宣华殿的小殿内烧了热热的地龙,宮妃们在郭嫔的主持下轮流给慕容熙献礼,这是难得露脸的机会,大家都绞尽心思去讨好皇帝。
皇帝始终带着笑,举杯入肚,只是那笑脸却透着疏离。
他内心是寂寞乃至伤心的。
生辰不生辰的,他不在意,虽然宫里每年都要私下议论,为什么皇帝生辰宴办的不隆重,他都不太上心,因为习惯了。
可今年不一样,这场生辰宴之后,阿筠就要离开他了。
再一杯冷酒下肚,他笑的眼角快要闪出泪花。
没关系,等他渐渐掌控朝政,等江山真正在他手里,届时无论阿筠在哪里,他一定把她接回来,他要她,要她永远在他身边。
坐在他下首的郭嫔见他一杯一杯地冷酒灌下去,十分担心,却躬身低声劝道:“陛下,现在毕竟天寒,您还是喝热酒吧,冷酒伤身!”
慕容熙闻言面上的笑容顿时僵住,一抹寒光在眼底闪逝。
郭嫔见状立即吓得心砰砰直跳,立马坐了回去不敢吭声。
众妃见郭嫔闹了个没趣,暗暗得意。
慕容熙不顾众人反应,继续喝酒。
冷酒喝下,他才好受些,再冷不过他的心。
他又继续喝了一杯,结果再喝第二杯时发现小太监给斟的是热酒,他登时眉头一皱,拿着酒壶往前面的台阶上砸去。
“混账,好大的胆子,朕要的是青酒,你们为何还敢弄热酒来,是不要命了吗?”
憋屈了好一阵的火,在这一刻得到释放。
吓得满殿宫女太监齐齐跪下去,就连妃子们也纷纷起身,一个个心怀主意的瞅着上方的皇帝和郭嫔,暗想这个郭嫔胆子还真大。
果然,皇帝眼神犀利地看向郭嫔,郭嫔立即跪了下去,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却不敢留下来,努力吞下去,今日是皇帝生辰,任何人都不敢见泪。
“陛下,臣妾不知啊….”
“你不知?你前脚劝朕喝热酒,后脚人家内侍就换了热酒,郭嫔啊,朕真是小看你了,以前丽嫔在,都不敢这么嚣张,你胆子倒是通天了,朕身边的人都听你使唤!”慕容熙大喝一声。
“陛下…..”郭嫔吓得背后冷汗直冒。
慕容熙这个帽子扣的可大了,买通皇帝身边的人,这不是犯了帝王的忌讳吗?
她才接手,后宫怎么可能会做这种事?
慕容熙明知道郭嫔没这个胆子,也知道自己身边人不可能被收买,可话就是那么说了。
他知道,是郭嫔顶替了程筠掌管后宫,他不喜欢,一点都不喜欢。
众妃子暗暗幸灾乐祸。
贺敏没想到皇帝怒到这个份上,只得立马站出来,道:“陛下,此事与郭嫔娘娘无关!”
也就他敢在皇帝面前说这样的话。
“陛下,今日生辰宴都是程筠公公准备,那一样食料也都是他亲自过目,程公公知道您爱喝青酒,可顾忌您的身子,他只给准备了一瓶青酒,其他都是热酒,刚刚恰恰青酒喝完,所以小太监才上热酒的,陛下切莫错怪了郭嫔娘娘!”
郭嫔是太后前阵子提拔出来的人。
骂郭嫔就是不给太后面子。
贺敏不想他们母子俩再生嫌隙。
慕容熙听了这席话,眼眶骤然湿润了。
看吧,到最终,真正能为他考虑的还是程筠,只有她敢犯颜直谏,敢直接削尖青酒供应量。
这在别人做来是大不敬的大罪,可他就是喜欢程筠这么做。
喜欢是没有理由的…..
那行眼泪差点迸出,他再次仰头,把那杯热酒喝下。
喝下她给他准备的酒,践行酒吧。
阿筠…..
“宴会到底结束,大家回去休息吧!”
慕容熙喝完那杯酒就起身离开了。
众宮妃面面相觑,暗想这个小太监在皇帝心目中果然不一样,一提她什么怒火都消了下去,什么心情也都没有了。
也有妃子认为皇帝这是在跟太后闹脾气呢。
这么好的日子,太后不仅不来,而且听说还离宫了。
正巧在上弦月刚露出一线白时,一辆低调宽大的马车不着痕迹地抵达了长安城外的陇山乾陵。
太后在两位清瘦嬷嬷的搀扶下,一步步走向黑漆漆的台阶。
夜风如鬼魅在宽阔的广场上肆掠,正中间的玉石雕龙大道两边矗立着两排高大的雕柱,上头正是十二兽头雕。
三人身影被巍峨的柱子给衬托得越发渺小。
走上台阶又是一片广场,直到九百九十阶之后,一座庑殿式享殿巍峨地横在眼前。
一片晕黄的灯光从大殿口照射出来,像是弥漫着烟雾,又像是笼罩的黄烟。
颜太后站在五十步外的台阶顶眯着眼往里头瞄了一眼,看到有几个青衣侍从等候在外,她目色一顿,随即嘴角蔓延开一丝苦笑。
她缓步向前,直到门口才推开两个嬷嬷的手,独自一人略有些吃力地往里头走着。
天气冷了,原先上阵杀敌落下的老毛病就犯了。
更何况吹了一夜的夜风。
进入享殿是一尊硕大的雕塑,雕塑底下是一匹赤兔马,雄俊高伟,雕像栩栩如生,那赤兔马的马须都惟妙惟肖。
而赤兔马之上,一高大男人身穿铁甲胯下雄马,马蹄腾空,一声高亢的驾撕裂着朔风。
即便过去了十几年,犹然在耳际。
那是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影,这么多年无时无刻不在她脑海里翻腾。
可是颜太后并没有抬头看,一如既往,她绕过雕塑来到后面。
就看到上头矗立着一座高长的牌位。
而牌位底下的蒲团上,却坐着一个人。
背影雄迫魄虎威,即便几十年的风霜过去,依旧不减他笑睨的光芒。
“你还是来了啊….”
微风绕过雕塑吹了进来,那白花花的胡须像是翻动的雪丝。
“你比往年来的早了!”颜太后没有一点意外,而是淡定地走了过去,做在最中间的蒲团上。
她看了一眼右边还空着的蒲团,眼皮挑了挑没说什么。
三个蒲团面前,摆着瓜果和蜡烛,还有一壶酒,五个酒盏。
两边再各有一盆炭火,火盆里烧着冥币。
王坚继续丢着冥币,淡声叹气道:“今年好歹是他亲政的第一个生辰,你还是不肯跟他过么?”
太后盼着腿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坐下来,装作没听到的。
“他是无辜的…..”王坚终于停下手中的活,偏头看着她。
皇帝慕容熙的生辰,恰恰是先皇的忌日。
那夜骤然听说先皇战死,军帐里的颜太后腹痛如绞,当夜产下太子。
是以,这么多年来,知晓实情的大臣从来不会给皇帝庆贺生辰。
“你什么时候开始说废话了!”太后看都没看他,目光无神地盯着前面那燃烧正旺的大白烛。
王坚摇了摇头,苦笑一声,又往火盆里丢三个冥币,“王慧纶怎么还没到?”
太后冷哼一声,“他呀,最近可不安分呢?”
“哦?”王坚显然有些意外,看向颜太后,“他不是忙得脚不沾地吗?西北的战事这一次不是他在全权调度吗?他做了什么事惹你生气了?”
颜太后摇头失笑,“倒也没做什么事,就是觉得他最近似乎有些别的心思,没以前那么专心忙朝政了!”
结果太后话音一落,一道清亮的声音从二人身后传来。
“我当你们在给我歌功颂德呢?哪知是在编排我,去年你们俩齐齐丢开手,现在一切重任压在我身上,我什么时候喘过气?”王慧纶冷笑着踱步过来,十分潇洒地坐在了最右的蒲团上。
“这就是你迟到的理由?”王坚反问他。
“………”王慧纶无语。
来祭奠先皇还分时间的嘛?
颜太后没理会二人的拌嘴,“西北战事有把握吗?”
“无碍的!”王坚替王慧伦回答。
“太后放心,进展顺利!”王慧纶补充道。
太后没说话了,捡起地上王坚掉下的冥币,侧身往炭盆里一丢。
王慧纶与二人不同,恭敬地跪在蒲团上,倒了一杯酒往前面横洒一线,俯身一拜:
“陛下,您仙逝多年,慧纶再也找不到一个可以畅谈至天明的知己,在慧纶心里,始终把您当兄长敬重,您雄冠古今,气吞山河,却殒命在朗州,实乃海内之痛,慧纶在您碑前发誓,无论如何给您报这血海深仇!”
王慧纶说这席话时,太后头埋的深深的,看不清表情。
王坚却是眯着眼,狠厉的精光乍现。
“这么多年来,朗州洞蛮倒是安分,怕我们寻仇呢,不过狐狸尾巴总会露出来的!”
“将军不必多虑,我早在朗州四周布下天罗地网,出来一个打死一个,这么多年来,切掉了对方十几条生命线,如果也算是把他们逼成了老鼠!”
“好,总有一日,我要亲自杀过去,替先皇出这口恶气!”王坚眉宇里都是肃杀之气。
颜太后却在这时骤然哽咽了,哭声越来越压抑,最后竟是抑制不住,身子剧烈地颤抖起来。
“太后…..”王慧纶眼中大痛。
“珂儿……”王坚忍不住叹气。
“是我对不起他….是我对不起他…..”颜珂捂着头,不停地发抖,颤得心脏都快吐了出来。
“不是你的错,那些事谁又能料定呢?”王坚开导她。
“太后,您切莫再自责了,十六年了,也该放下了,您这样苛刻自己,先皇九泉之下,如何心安……”王慧纶道。
“他当然心安不了,他如何心安,他的江山毁在我的手里,他..….”颜珂突然狰狞地咆哮,语速极快,似有一大摞话压抑了太久,恨不得释放出来,可到了嘴边,还是吞了回去。
二人听到这里,眼中同时掠过一丝精光。
“阿珂!”王坚语气有些严肃。
王慧纶也立马宽慰,“先皇的江山还在,而且是好好的呢,这么多年,若不是你,如何这国泰民安,百姓富实,这都是你的功劳,先皇不是那样的人,那件事就是他在场,也会那么做的!”
“是,阿珂,放下吧,善待自己,也善待皇帝!”王坚拍了拍她的肩。
颜珂终于稳住了情绪,擦掉自己的泪痕道:“好了,十六年了,你们该告诉我她的事了,不说,今夜我不出这个享殿!”
王慧纶和王坚相视一眼,均看到了对方的为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