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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王驷冷酷地道:“子华曾经唯一的机会,被你自己一手算计掉了。依宗法,人人都能想到,王后去世寡人自会新娶王后,偏你这般有信心,认定自己能当王后?还派人给新王后下毒,还把铜节符给出去?子荡出生,你就晕了脑子,忘记你自己是大秦的妃子,忘记子华是大秦的公子,一心想削弱秦国私通魏国,你以为秦国势弱,你再暗算了王后,你就可以凭借魏国的强势夺嫡?真到那时候你信不信寡人一杯毒酒赐死你们母子,再向魏国求娶一位公主来?你连自己是什么人都忘记了,这世界上除了寡人以外,还有谁能保全你?‘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
这最后一句,以诗相斥,是最严厉的斥责了。
魏夫人浑身颤抖,只觉得浑身上下,所有遮羞布都被秦王驷这一番话完全扯去,这一刻她才纵于明白,自己所有的心思,所有的算计,都逃不过面前这个君王的眼睛,再多的狡辨,再多的粉饰,不但不能够为自己挽回什么,反而将自己最后一次的机会白白浪费了。
她浑身颤抖,她终于知道秦王驷这次见她的目的了,就如同她上了血书不见他动容,只有将自己最珍贵的东西挖出来,他才会接受。
这一次,他要的是坦诚,要自己对他完全的坦诚,从头到尾,将自己入宫以来所有见不得人的心思,所有的算计,统统都说出来,他要她把自己的心完完全全对他敞开,这才是她最后的机会。
可是她呢,她从一进来就错了,全错了。
魏夫人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忽然间无话可说了。她知道秦王驷的意思,可是她做不到。入宫以来,不,甚至是更早的时候,在魏宫,在她小的时候,她就学会了用谎言包裹真相,用蜜糖包裹毒汁,这是她在深宫中学到的生存之道,她只会这一种生存之道,从小就烙在心上,刻在骨髓里,已经无法更换。
她的心,被一层层地包裹着,连她自己也找不到了。如今要她坦诚地把自己所有的心思、所有的恐惧、所有的短处都说出来,都坦露开来,任由别人裁决。她做不到,不要说面对秦王坦露是做不到的,就连对着她自己,她也不敢深剖自己的内心,不敢面对自己的恐惧……
她浑身颤抖,跪在地下,双臂将自己抱得紧紧地,仍然忍不住寒颤,她抬起头,努力想挤出一点笑脸、一点无辜的表情,露出自己脆弱的眼神、迷离的眼神、无措的眼神,这样的神情帮助她从小到大,闯过了多少难关,一刹那间,所有的灵巧百变在秦王驷言语的鞭挞下变得支离破碎,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这一种本能的表情,从三岁时,她就会使用这个表情了,她宁可用这样的表情,也无法真的把自己的心剖开来给他看。
她颤声道:“大王,妾身、妾身错了……”
秦王驷看着她的神情,闭上了眼睛,掩住了眼中的痛心与失望,他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是一片清明:“阿琰,寡人一直给了你足够的耐心,抓了小魏氏,却保住了你的脸面。寡人一直等着你什么时候能醒悟,可你却一直在做表面文章,跪宫门、上血书、跑王后跟前挑事受气、装病……你不曾诚心悔过,寡人又何必见你。可你就是一头撞到墙上不晓得回头。”
魏夫人听得秦王驷叫出了她的小名,心头一痛,如巨石撞击,只痛得说不出话来,这个小名,两人在最初的情浓欢爱时,他叫过她,后来,后来他是什么时候不叫了的?是她生了儿子以后,是她掌了宫务以后,还是她在宫中用手段算计了一个个妃嫔之后。原来他一直都知道,什么都知道,他只是在容忍着自己而已。
可笑自己自负聪明,却原来,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魏琰哽咽:“妾身错了,妾身原来、原来是一直在自作聪明。大王给了妾身无限包容,是妾身一次次错过机会……”
秦王驷长叹一声:“若不是寡人纵放,你焉能有机会去问张仪。此番上书,张仪指点你,可也算你自己有点灵性,终于能想明白了——”
魏琰神情惨然:“妾身从此以后洗心革面,大王……”她抬起头,充满希望地看着秦王驷,神情楚楚可怜,叫人心动。
秦王驷却长叹一声:“寡人累了。”他托起魏琰的脸庞,两人的脸距离只有两寸,他直视她的双目,一字字道:“阿琰,男女之间的事,不可说,一说即破。”
此言一出,魏琰的心,如堕冰窟,秦王驷松了手,她伏在地上,她与秦王驷如此之近,可听得声音自上面传下来的时候,竟是遥远异常,如在天边。
“寡人最后一次叫你阿琰,从今以后,你还是夫人,你还是公子华的母亲。可是寡人不会再临幸你,子华,也永远只是公子,不会有登上储位乃至王位的可能。你从此关门闭户,安心做你的夫人吧。”
她看着他站起来,看着他大步走出去,迈出殿门,脚步声自近而远。
从此,他走出了她的世界,走得一去不再回头。
她永远失去了他。
她已经永远失去了他——
魏琰伏在地上,脆弱绝望地叫了一声道:“大王……”
宫殿中只剩魏琰一人,低低的哭声回荡在大殿中。
公元前328年,张仪与公子华伐魏,一举拿下蒲城,在武力逼迫和张仪的利诱游说下,魏国被迫呈上郡十五县与河西重镇少梁献给秦国,作为与秦国联盟的礼物。自此,黄河以西尽归秦国所有。
夫人魏琰在失宠之后,第一次盛装打扮,端坐披香殿正中,等着战胜荣归的儿子。
身着戎装的少年公子华华英气勃勃地走进来,向魏琰跪下:“母亲,儿回来了。”
魏琰抱住嬴华,泣不成声道:“我的子华,你终于回来了。”
嬴华抬头看着魏琰,一字定道:“母亲,儿子回来了,从此后儿子再不用母亲苦心周旋,该由儿子来保护母亲了。”
魏琰惨然一笑:“子华,母亲已经失去了国,失去了夫,如今只剩下你了。”
抱着已经成长的儿子,魏琰那颗本来已经失去活力的心,又有些蠢蠢欲动。有些人的天性就是如此,她们生来就是活在丛林,斗已经成了本能,不斗,就犹如行尸走肉,生而无欢。
她轻抚着公子华的额头:“我的子华,是最好的,当配得起最好的。”
秦王驷负手立于宣室殿廊下,遥望云天。
缪监静静地跟在他后面。
秦王驷轻叹一声道:“子华去见魏氏了?”
缪监应声:“是。”
秦王驷喃喃地道:“魏氏,是个聪明的女人,善窥人心思,又能下决断……”
缪监道:“这次公子华伐魏,必是魏夫人私下有所指点。她这么做,想来心里是甚为痛楚的。大王,是否要……”是否公子华的战绩,可以给他的生母换来一线转机,一次召见?
秦王驷摇摇头道:“逝者如斯。寡人已经说过,与魏氏的关系,就只剩下子华了。”
缪监不敢再言。
秦王驷闭目半晌,掐指一算道:“今日是初几了?”
缪监道:“初五了。”
秦王驷道:“唔,再过得几日,就是……”就是那个人的祭日了吧,每到这个日子,自己就会觉得格外的孤独。沉默了好一会儿,他忽然道:“去通知芈八子,备素衣素服,三日后随寡人出门。”
缪监心中大震,脸上却依旧毫无表情,只恭敬地道:“是。”
芈月接到了缪监传来的消息,却是一怔。三日后,便是公子荡的周岁生日啊。王后芈姝正准备大肆庆祝,可是秦王驷却要在这个出门。素衣素服,他是要去见谁,甚至,他是要去祭奠谁?
他知不知道,公子荡的周岁在即?他是知道却不放在心上呢,还是他根本就没注意过,那天是他嫡子的周岁生日呢?
芈月看着席上的素衣素服,那一日她要先去承明殿,然后随侍他出门。她在想,那天他是只带了自己呢,还是会带上其他人?王后会怎么想呢,她对芈月的猜忌,已经到了某个不可忍的时候,这次的出行,只怕又是往这把已经燃烧的妒火上添了一把柴,甚至是一勺油吧。
不管如何,君王的旨意下了,就没有她质疑的余地。
这一日,她还是换好了衣服,走向承明殿。
她走进来的时候,王后芈姝已经比她早一刻来了。
为了公子荡的周岁生日,椒房殿内早已经布置一新,喜气洋洋,玳瑁指挥着宫女们布置酒宴摆设,斥奴喝婢,唯恐有一丝错漏出来。
芈姝早就于前几日派人向秦王驷禀报公子荡周岁生日的事情,本以为秦王驷必然会来,谁料内小臣却来报说,前日宫中传旨,今日大王车驾齐备于宫门,看起来是要出巡。
她身为王后,掌内宫事,这等事,自然也是要禀于她知道的。
芈姝初听此事,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她的嫡子周岁,这是何等重大的时刻,自然要父母双亲在一起举宴庆祝,大王怎么可能会丝毫不顾及此,而要径直出行?她不相信会有这么荒唐的事情。
她相信大王纵然要出行,也会在过了周岁生日以后,这是他的嫡子啊,他的第一个嫡子啊。
然而,车驾出行的事务,依旧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甚至于前行的仪仗已经开始启动了,她再也坐不住了,匆匆起身,来到了承明殿。
直到看到秦王驷的那一刻,她才相信,她的夫婿,她爱子的父亲,真的会不顾儿子周岁生日,而离宫远行。
他换了一身素底银纹的出行衣服,此时正已经走出承明殿。
“大王——”芈姝匆匆上前,挡住了秦王驷:“您要去哪儿?”
秦王驷的心情很不好,每年到这个时候,他的心情总是很不好的,从三天前起,他就没有再召幸过后宫妇人。今天晨起之后,他便换了素服,静坐于西殿,直至起行的时辰到了,缪监才进去请驾。
他走出殿外,抬头看着一片碧空,连一片云彩也没有,这样的天气,真适合驰马远奔啊。
一个艳妆的女子挡住了他,一脸的质问,你要去哪儿?
他的心情顿时很坏:“谁叫你穿成这样的?”
芈姝怔住了:“我?我穿成这样怎么了?”她先是被斥责地愣住了,回过神来却是惊怒交加:“大王,今日是孩儿的周岁,您怎么穿这一身素服?”今天是我们孩子的周岁,你在为谁服丧?她打听过,不是先王先后的祭日,也不是什么祖先的祭日,那么你到底为了谁,穿成这样?是你曾经心爱过的女人,还是你曾经失去过的孩子?不管是谁,都不应该冲撞了我们孩子的好日子,父母爱子,难道不应该为他多着想吗?
秦王驷慢慢地沉下了脸,道:“王后,你多事了。”说着,他不再说话,往前走去。
芈姝红了眼圈,看着他从自己的面前走过,步下台阶。她顿了顿足,还是追上去,拉住他的衣袖问:“大王,你要去哪儿,你竟忘记今日是荡的周岁生日了吗?”
秦王驷微微皱起眉头,今天他实在不想多说一句,王后却不够识趣,他冷冷地问:“三朝、满月、百日、半年、周岁……一个小儿需要这么多没完没了的庆祝吗?”
芈姝怔住了,这句话,在她滚烫地心里,如一盆冰水浇下,她的手在颤抖,为什么她视若性命的孩子,在他的眼中,就这么不值得珍惜吗?
看着他头也不回地走下去,芈姝顿足,声音中已经带了哭腔:“大王……你不能……”你不能就这么走了,你不能这样对待我,对待我给你生的儿子。
她怔怔地站在那儿,看着秦王驷走下台阶,看着另一个也同样穿着素服的女子早已经候在阶下,向着他行礼,跟在他身后走出去。
他们的衣服是相似的,显得她一身红裳,如此地格格不入。他们眉眼间的默契,不发一言,携手而去,显得她方才的纠缠如此难看,如此狼狈。
芈姝站在那儿,两行清泪流下。
她不知道,两人上了车以后,秦王驷就问芈月:“你怎么不说话,不怕王后误会你?”
芈月掀起帘子,回头看一看高高的冀阙,王后不会误会她,王后是已经恨上了她,但是她不可能为了安抚王后的情绪而得罪秦王,就象秦王不可能为了安抚王后的情绪而不出门一样,她是秦王的姬妾,重要过王后的媵女。
她放下帘子,盈盈一笑:“孰轻孰重,妾身能分得清楚。大王急着出门,难道还要浪费时间听两个女人罗罗嗦嗦地解释误会。王后横竖已经是误会了,回头再解释好了。”
秦王驷目视前面,并不回顾,他嘴角一丝玩昧的笑:“有时候一些事若不能当场解释,只怕以后就会是个麻烦。”
芈月一阵黯然,却倔强地道:“能解释的是误会,不能解释的是心障。”
秦王驷看了她一眼:“聪明人当行事周全妥贴。”
芈月却抬头看他:“妾身自知不是个聪明人,所以妾身只求直道而行。”
“直道而行。”这四个字,是第一次见面时,他对她说的,看来,她一直记住了,这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