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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若栎本来约辛笛一块吃晚饭,可辛笛晚上已经有安排,且一向怕赶不熟识人的饭局,于是提议:“要不现在一块坐坐吧,我离你住的酒店不远,四月花园,你叫辆出租车,十分钟就可以到了。”
四月花园是深藏闹市小巷的一处旧式建筑,据说以前是某军阀的公馆,时代变迁之下,自然变成寻常人家密集混居的大杂院,到落实政策发还旧主,已经破败不堪。有人慧眼相中这里,用相对低的价格取得长时间的使用权,花大成本维修之后,里面那栋中西合璧的三层楼别墅大体恢复了旧观,院子里的树木花草重新修剪移栽,再挖出一个腰形池子,养了锦鲤,种了睡莲,黑漆院门上挂了小小的招牌,开了间名为四月花园的咖啡茶艺收藏吧。除了大厅外,每个厢房都装修得各有特色,陈列着主人收集的艺术品,楼上还有一个专门的小型画廊,展示本地美术家的作品。
四月花园门前是条狭窄的单行道,且不方便停车,本来生意十分萧条,但主人本来是为兴趣,坚守下来,慢慢环境品位被外来人士和本地小资赞赏,众口相传之下,也成了一个让人消磨闲暇时光的好地方。
阿KEN不知怎么的和这边主人谈得投机,经常下午把工作带到这边来做,一边喝茶嗑瓜子,一边画着设计草图。辛笛和他都不需要打卡上下班,不过觉得这样未免有点颓废,她还是比较习惯在设计室完成工作。
索美将要拍新的画册,邀请了辛笛的老同学严旭晖从北京过来掌镜。阿KEN看过戴维凡广告公司拿出的创意方案后,提出既然有一个主题是复古怀旧,不妨放到四月花园来拍,这主意与戴维凡一拍即合。今天两人将准备上画册的那部分设计稿搬来这边讨论,顺便等戴维凡接严旭晖过来。
确定设计稿有时是十分折磨人的事情,两人往往会争论,会带着遗憾否定某些设计。到了这个幽深安静的院落中,坐在放了英式碎花沙发的东边厢房里,阳光透过纱帘变得柔和,一个人喝茶,一个人喝咖啡,讨论累了,出去逗逗院子一侧小池里的锦鲤,工作也显得没那么烦琐了。辛笛不得不同意阿KEN的话,颓废的事自有颓废的快乐。
服务生领一个穿乳白色丝质连衣裙、拎香奈儿包的女子进来,她微笑着与辛笛打招呼,辛笛一向在认人这方面记忆力不佳,好在眼前斯文秀丽的女子与脑海里那个模糊的印象倒是没什么区别。
辛笛跟阿KEN打个招呼,带纪若栎穿过门前回廊,去西边厢房坐下,再打量一下她的穿的,笑道:“MiuMiu的新款,很漂亮。”
纪若栎笑,“不愧是设计师,上次见我,一眼看出我穿的是DKNY上两季的衣服,弄得我好惭愧。不瞒你说,这次我特意穿的新款来见你。”
辛笛毫不怀疑自己会对第一次见面的人说那么欠揍的话,“不好意思啊,千万别放心上,我是职业病,其实倒真不介意是哪一季的设计,只要穿来与人相衬就是好衣服。”
“我知道,你对我算是留情了,只说事实没评价。”纪若栎当时全凭教养才保持不动声色,不过看到后来辛笛毫无顾忌地说路非,她也就释然了,“那次还批评路非穿的Dunhill西装老气横秋,完全是40岁老男人的品位,他也说你眼睛里其实只看得到衣服。”
“我同事阿KEN说我是典型的先敬罗衣后敬人,这份势利来得跟人不一样,哈哈。”辛笛从来不主动品评人的行为,却完全克制不住要去挑剔人的着装,几乎是看到路非一回就要批评他一回,始终不喜欢他中规中矩的风格,而路非从来都是微笑着由她乱说,毫无打算接受她意见的意思。
服务生送来咖啡后退了出去,纪若栎看看这间不大的茶室,莞尔一笑,“早就听说这边夏天的温度很吓人,果然如此。不过进了这里,感觉完全不一样,想不到闹市区有这么幽静的一个地方,称得上大隐隐于市了。”
八月下旬的本地,夏日余威犹在,自然炎热,但这个院落中花木扶疏,室内冷气开得充足,十分舒服。辛笛开玩笑地说:“你应该出去好好感受一下,才不枉在这个季节来一趟。”
纪若栎很配合地笑,但看得出她显然不打算出去做这个体验,“你一点没变,辛小姐,还是两年前的样子。”
辛笛还有工作要做,很怕寒暄得漫无边际,“你也是啊,昨天还碰到路非,怎么没听他说起你要过来。”
“我这次来,还没跟路非打电话,想先来见见你。”
辛笛自然一脸诧异。
“路非今年五月去美国出差,回来以后,突然跟我说要取消婚约。”她敛眉看着面前的那杯咖啡,突然停住,仿佛在试着按捺声音里的那一点颤抖。
辛笛紧张地看着她,她对自己安慰人的本领一点信心也没有,手指不由自主地去摸背包,才记起搁在东边厢房了。她眼睛瞟向另一张桌上放的纸巾盒,同时暗暗希望纪若栎用的是防水睫毛膏。
没等她胡思乱想完毕,纪若栎抬起了眼睛,里面果然有一点晶莹波光,可她控制得很好,“让你见笑了,辛小姐。我只是希望,死也要死得明白,所以过来这边,想找到一个答案。”
辛笛不免有点我见犹怜的感觉,同时大大生起了路非的气,“难道路非提出解除婚约连个解释都不给吗?那太过分了。”
“他解释了,非常诚恳,说他意识到在不爱我的情况下跟我结婚是对我的不尊重和不负责任,说他一直爱着的是另一个人,爱了很多年,他却没意识到,他希望在一切没有太晚之前纠正这个错误。”
辛笛不知道这时候是该帮理还是帮亲了,明摆着一个男人对未婚妻说这话很冷酷,再怎么诚恳也让人不好接受,可路非爱的人应该是她堂妹辛辰,她不能不偏心一点,“那个,我不大会安慰人,纪小姐,可是我觉得你们两人应该充分沟通,如果无可挽回了,那也只能尽量减小伤害。”
“伤害吗?我第一眼见到他就喜欢他,他经过了很长时间才肯接受我,我以为我们在一起是慎重考虑后做的决定。我们正式交往两年多后,在去年年底决定结婚,随后见过双方父母,所有的亲戚朋友都知道我们的婚期是九月,你觉得这样的伤害需要怎么来减小?”
辛笛张口结舌,承认自己的话太过轻飘飘,但又不免有点反感。不是一场失恋就得全世界陪你落泪吧,她想。
纪若栎深深地呼吸,平复着有些激动的心情,“对不起,我的语气有点不对,这件事不能怪你。”
“没事没事,我……确实很同情你,也觉得路非处理得不够好。”辛笛搜索枯肠,却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坦白讲,“对不起,我不知道我有什么能帮你的。”
“当然你帮不了我,爱情这件事,没人能帮谁,我也并不打算求你。可是我必须知道,路非爱了你这么多年,为什么会没对你说?三年前他回来过一次,应该是来见你吧,可为什么回去就接受了我的感情?你拒绝他了吗?后来你们好像只是两年多前那个秋天见了一面,我也在场,我竟然完全看不出你们之间有什么,为什么他今年从美国回来就突然意识到了爱的是你?”
这个惊吓来得太大,辛笛的嘴张成了O形,良久没法合拢,她知道自己的样子一定很傻,只能结结巴巴地说:“谁……谁说他爱的是我?”
纪若栎看着她,神情复杂,“你居然一直不知道吗?”
辛笛明知道此时开玩笑不合时宜,却实在忍不住了,点点头,“是呀,他隐藏得可真好,可是你是怎么知道的?他说的吗?他连我都没说啊。”
“辛小姐,我觉得在爱情这件事上无所谓谁输谁赢,你大可不必这么轻飘飘摆出高姿态。”纪若栎明显有点被她激怒了,“而且你如此不尊重路非的感情,未免太残忍了一点,我以为你至少该懂得爱才会慈悲对待自己和他人的付出。”
辛笛被她教训得哑然,良久才苦笑,“这中间有很大的误会,纪小姐,我和路非从小一块长大没错,是很好的朋友也没错,但我不认为他爱我,更不认为我爱他。你说的爱情理论我听得很玄妙,不过我觉得爱是两个人之间的事,不能强求一个局外人的懂得。”
“这么说你完全不准备接受路非的感情?”
辛笛看着她,心里犹豫。眼前的纪若栎看上去温婉秀丽,可眼睛里的急切是显而易见的,辛笛再怎么在感情上迟钝,也明白对方当然并不是只想来看看情敌的面目这么简单。她不想残忍地对待一个陌生的女孩子,尤其对方才受了情伤,然而也不愿意让路非和辛辰之间还没来得及开始的关系再节外生枝。
“纪小姐,我对爱情这个东西没那么热衷,始终觉得生活中不止只有这一件事。路非是我的好朋友,我只能肯定地说,他一直爱的那个人不是我。你若有不甘心,应该直接与他沟通,这样自己寻找答案,到头来伤的恐怕还是你自己。”
“还能怎么伤到自己呢?从小到大,家人爱惜我,我自问也算自爱。可是你在乎了某个人,好像就给予了他伤害你的能力,只好认了。我准备在这边待一段时间,找个答案,也算是尽力挽回吧。”
辛笛想到对辛辰提到路非时,她那样毫无商量余地地摇头,不禁再度苦笑,“纪小姐,我不喜欢牵扯进别人的感情纠葛里,而且看你似乎已经打定了主意,我就不多说什么了。”
“我来咖啡馆之前,约了路非过来接我,他应该马上到,你不介意吧?”
辛笛暗笑,想她果然不像看上去的那样温婉无害,她那么做当然是不相信自己的话,想看路非过来的反应,“完全不介意。”
纪若栎左手托起咖啡碟,右手扶着咖啡杯杯耳,浅浅啜了一口咖啡,她的动作无懈可击地符合礼仪,却微笑道:“唉,我和路非在美国都习惯了大杯大杯喝咖啡,拿着这样的小杯子,真有点不习惯。”
辛笛闲闲地说:“你们也应该认识很长时间了吧?”
“是呀,到今年有五年了。”她抬起手,对着门口示意,辛笛回头,果然是路非走了过来。
“若栎,你约了小笛吗?”
“是啊,我总该见见你一直喜欢的人吧。”
路非诧异地看向辛笛,辛笛一脸的忍俊不禁,“据纪小姐说,你暗恋我很久了,我居然一直不知道。唉,路非,闷骚的男人可真是灾难。”
路非无可奈何,“别胡闹了,若栎,小笛是我朋友,你这样打扰她不好,我们走吧。”
纪若栎坐着不动,定定地看着他,“不是你们疯了,大概就是我疯了。路非,你的同学丁晓晴告诉我,你从读书时就喜欢一个学设计的女孩子,为她拒绝了所有的人。你定期电邮联系的朋友是她,而且私人邮箱保留了几年来她的每份邮件,你收藏着与她的合影、她的服装设计画册、她的人像素描作品,现在还跟我装没事人,有什么特殊的理由吗?”
辛笛瞠目地看着两人,实在没话说了,只好在心里苦苦回忆,路非不大可能顺口说喜欢谁,大概是有人捕风捉影了,这要传到妈妈耳朵里麻烦可不小。合影是什么时候拍的,她没印象;几年来路非的确发了不少邮件,她也回复了不少,有时她会让路非帮她收集点国外的时装资料,不过大部分是闲话家常通报各自行踪罢了;至于作品画册和素描,她除了留作资料的部分外,一向随手放置,并没特意到处赠送那么自恋的习惯,这从哪儿说起呢?
而路非的神态却是冷静的,没有一丝意外或者尴尬的表情,“你去翻我的东西可不好,若栎。我们都是成年人,我以为已经说清楚了,友好体谅地分手,不用弄得难看。”
纪若栎扑哧笑了,“我一直想保持好风度来着,路非,你得承认,从你跟我说分手到现在,这三个月我确实做到了大度得体吧?不过我忍了又忍,实在没法接受这样一个不明不白的结束,所以我做了我完全想不到自己会做的事,我去了你家,翻了你书房里所有的东西,开电脑进了你的邮箱,想找出线索。可你们两个一派光风霁月,倒弄得我活像个白痴。”她看看路非再看看辛笛,“或者路非,你现在对我说实话吧,你到底是另有所爱呢,还是单纯不想跟我结婚了?”
“我没有骗你,若栎,我一直尽力对你诚实了。”
纪若栎脸上保持着笑意,一双眼睛却含了眼泪,“对,我不该怀疑你,路非,你的确诚实,从来没骗我说你爱我。我以为,你表达感情的方法就是这么含蓄。你肯接受我的那一天,我想,我所有的努力都没白费,终于感动了你。可是我错了,我感动的只是自己罢了,我错得可真够离谱的。”
路非默然,辛笛已经尴尬得坐立不安,她从来不看肥皂剧,更畏惧现实生活中这样感情流露的场面,“我还有工作要处理,路非,你送纪小姐回酒店休息吧。”
路非点点头,“若栎,我送你回去,这事真的和小笛没有关系,走吧。”
辛笛和他们一块走出来,打算回东厢房,却猛然站住,只见院中站着摆弄相机和三脚架的两个人,正是辛辰和林乐清。
辛辰透过镜头看着面前站的三个人,路非惊愕地看着她,似乎要说什么,却马上紧紧闭上了嘴;他身边的女郎神思不属,谁也没看;而辛笛看看她,再看路非,对着她的镜头苦笑了。
辛辰停顿了好一会儿,慢慢移开一点相机,对着辛笛微笑,“真巧,笛子你怎么在这边,不用上班吗?”
辛笛想,今天这种碰面可真是够让人烦恼的,可是看辛辰神情泰然自若,她略微放心,“我和阿KEN在这儿讨论设计稿,顺便等戴维凡把摄影师带过来看现场,你来这儿干吗?”
“乐清想拍点旧式建筑,我陪他一路逛到这边来了。”辛辰重新端起相机,微微转身,对着别墅侧上方调整光圈,“这个角度很有意思。”
林乐清对路非他们点点头,架好三脚架,笑道:“这个别墅建筑很特别,坐北朝南,东西厢房对称,楼顶还有六角形小亭子,典型中式风格,可是门廊又类似于殖民地建筑,融合得有趣,我也正准备拍那个亭子。”
辛笛给路非使眼色,示意他先走,他会意,“若栎,我们走吧。”
没等他们迈步,戴维凡陪着一个背了大大摄影包的瘦高个男人走了进来,那男人高兴地叫道:“辛笛,我好大的面子,你亲自站门口迎接我。”
辛笛哼了一声,“你自我膨胀得有点离谱了,老严。”
“辛辰,你也在这儿,太好了。刚才还跟老戴说,想找你出来参加这个画册的后期制作呢。”戴维凡带来的正是他们两人的校友严旭晖,他几年前辞职北漂,现在已经在京城时尚摄影界闯出了字号,对于辛笛的打击,他一向毫不在乎。
辛辰无可奈何,只能放下相机,笑道:“旭晖你好,好久不见了。”
阳光斜斜透过树荫照在辛辰的面孔上,她脸上浅浅的笑意染上了炫目的淡金色。原本心不在焉的纪若栎猛然怔住,一瞬间视线牢牢地锁在辛辰的面孔上,这个左颊上有个酒窝的侧面如此眼熟,她前几天打开路非那个放在书桌抽屉最深处的文件夹,拿出里面的素描画稿和服装画册,逐一翻开细看,那上面共同的模特分明就在眼前,而她听了丁晓晴的话后先入为主,当时居然只注意到了画册的设计者和画稿角落上的小小签名同是辛笛。
纪若栎缓缓回头,看着路非,两人视线相接,路非那双素来深邃冷静的眼睛里露出无法言传的复杂情绪,她突然一下全明白了。
“你这机器该换了。”严旭晖以内行的眼光打量一下辛辰手里的相机,“老戴跟我说,你一直在给他的公司处理图片,我们终于有机会合作了。真是浪费啊,辛辰,你当初要是愿意留在北京,肯定发展得比现在好,哪用处理老戴做的那些俗气广告。”
戴维凡与他早就熟识,彼此言笑无忌,马上老实不客气地拿胳膊肘拐他一下,“喂,还没说你胖呢,你就喘得呼呼的,你一个搞商业摄影的,还真拿自己当艺术大师了啊。”
换个时间,辛笛早一块嘲笑严旭晖了,这时却有点吃惊,“辰子,你去过北京找工作?”
辛辰将相机交给林乐清,懒洋洋地说:“很久以前的事了。”她正正地对着辛笛,表情平静,但目光中流露的意思分明是请她不要再问这件事,辛笛马上闭上了嘴。
可是一边的路非却开了口,“小辰,你什么时候去的北京?”
辛辰的目光从路非和一直紧紧盯着她的纪若栎脸上一扫而过,仍然保持着那个笑意,漫不经心地说:“我忘了,很重要吗?”
严旭晖笑道:“辛辰,这也会忘,就是你大学毕业那年嘛。”
辛辰脸上笑意消失,烦恼而没好气地横他一眼,“你们忙吧,乐清,我们先去前面那个东正教堂。”
她谁也不看,转身就走。林乐清当然能感觉到这里骤然之间有些诡异的气氛,他提起三脚架,对路非点点头,随她大步走了出去。
严旭晖以前倒是早领教过辛辰的任性和喜怒无常,不过他觉得这是漂亮女孩的特权,根本没放在心上,可是一看辛笛瞪向自己的表情,不免莫名其妙了,“哎,辛笛,你又拿这种指控我拐带未成年少女的眼光看我,她那会儿可是成年人了,到北京找工作,我给她介绍了个时尚杂志平面设计的职位,初试、复试都过了,待遇很不错,人家还有意让她试镜平面模特,说好了下个周一去报到。本来头天还好好的,第二天她大小姐不知怎么了,突然说没兴趣,拎上行李拔腿就走了。”
“请问,那是几月的事?”路非问道,他的声音低沉沙哑。
严旭晖认真想了想,“记不太清了,不过我送她上火车的那天,北京刮着沙尘暴,应该是三四月份吧。”
路非脸色凝重,而辛笛顿时呆住。
那年三月,辛辰读到大四下学期,一个周末在大伯家吃饭时,突然说起打算去外地找工作,辛开明吃惊,问她具体去哪里,她笑着说:“大城市平面设计方面的工作机会多一点,我先去上海看一下。”
辛开明并不赞同,他一直主张辛辰跟自己的女儿一样留在本地。李馨照例不对她的选择发表意见,辛笛却笑了,“我毕业时就这么想的,可惜没走成。辰子去试一下很好啊,做设计相关的专业,沿海和大都市确实发展空间大一些。”
见她执意要去,辛开明无奈,只好叮嘱她带够钱,多与家里联系,找不到合适的工作马上回来。辛辰点头答应,隔了一天便动身了,差不多半个月后,她不声不响地回来,整个人骤然沉默了许多,辛笛只当她是求职不够顺利,也没有多想,此时她才头一次将这件事与路非那一年二月底回国到北京工作联系了起来,不禁沉下脸来。
“辰子去找过你吗?”
路非摇头,“我没见到她,回头再说吧,小笛。”他轻轻托住正要开口的纪若栎的胳膊,跟在场的几个人点点头,“我们有事先走一步,再见。”
这边门前根本没有停车位,路非将车停在了邻近的另一条路上。纪若栎随他沿着窄窄的人行道走着,路非的步子迈得极快,大步流星向前,似乎已经忘记了身边的纪若栎,她穿着高跟鞋,勉强跟了几步,猛然站住,绝望地看着他的背影。
他照直往前走出十多米才意识到,停住转回来,“对不起,若栎,要不你等在这里,我去把车开过来。”
“这么说,是拿相机的那女孩,对吗?”她轻声问,路非没有回答,她自嘲地笑,“嘿,我也不知道我认出是她又有什么意义,你的过去对我是完全的空白,我们最亲密的时候,你也从来不跟我讲你的过去,我还想没关系,我们拥有现在和将来就可以了。你看我就是这么自欺,多可笑。”
“若栎,我很抱歉我不够坚定,在心里装着另外一个人时,却接受了你的感情。”
“你离开这边七年了,路非,那么你爱她爱了多久,我看她似乎没多大吧。”
“她今年25岁,我从她14岁时开始爱她,我能告诉你的只有这个。”
纪若栎猛地将头偏向另一边,“我可真是受虐狂发作了,飞到这个热得吓人的城市,就为了听你说这话。”
“对不起。”
“求求你别跟我说对不起了,据说男人对女人说这话就是下定决心要辜负她了。”纪若栎苦笑道,茫然地看着四周。
这条狭窄的马路是单行道,路边种着本地最常见的法国梧桐,枝叶茂密地遮挡着夏日的骄阳,两旁相对的密集建筑楼下尽是小发廊、小餐馆和各式小商店,不少餐馆门口蹲着打工妹,将青菜放在人行道上择洗,同时打闹说笑,市井气息十足,也实在说不上安静。他们站的地方正是四月花园粉白的院墙外,却一点也感受不到刚才里面的清幽。
“你喜欢这里吗?路非,以前我问你,你总是一带而过,只说这边四季分明,夏天很热,城市很喧闹嘈杂。”纪若栎实在不喜欢这样杂乱无章的环境,更不喜欢这样暴烈的温度。
“我出生在这里,已经习惯了,有时候喜欢抵不过习惯。当然,有很多地方比这里好,有更清新的空气、更洁净的马路、更繁华的环境、更多的工作机会、更适宜的气候,可是不管生活在什么地方,我经常会想起这个城市。”
纪若栎明白,让他不时回想的当然不止于眼前这样的红尘喧嚣,“你打算留下来定居吗?那你的工作怎么办?”
“前两天我已经回公司去递交了辞职报告。”
纪若栎一惊,仰头看向他,嘴角慢慢浮起一个冷笑,“你回北京都不跟我联系了,断得可真干净彻底。”
“若栎,我那天上午飞去,晚上飞回,时间很赶,而且我们说好各自冷静,等你答复,所以才没去打扰你。”
“也幸好这样,你不必迎面撞上我在你公寓翻东西,那场面该有多尴尬。我一边翻还一边想呢,以前我去你那边一定提前打电话,从来不动你手机,从不用你电脑,你哪怕接工作电话,我都会有意识避开一点,唯恐你觉得我给你的空间不够,却竟然会有做出这种事的时候。”
“算了,我并不怪你。”
“不用你原谅,我也不打算怪自己。”纪若栎昂起头不客气地说,“我一点没有负罪感。订婚一场,我总有权知道分手是为什么吧?”
“再说下去,我又得对你讲你不喜欢听到的对不起了。”
“好吧,我知道我大概是不正常,可我真的想知道,路非,你这么理智的男人,爱她什么?年少时的感情就这么深刻吗?为什么我想到十四五岁时暗恋过的男生只会觉得好笑?”
“每个人经历的感情都是不一样的,别拿来比较,没什么意义。”
“这么说来,我的感情已经被你判定为没意义不值得留恋的那一类了吧。”
路非无奈地摇头,知道此时的纪若栎虽然保持着平静,可尖刻易怒得完全不同于平时,“不是这样的,若栎,我感激你对我的包容和付出。”
“我的付出是我自己的意愿,不需要任何人的感激,路非,我需要的只是一个明确的解释。”
“我的确欠你一个解释,若栎。七年前我放弃了她,去美国留学,离开这个城市时,她对我说,她再也不想见到我了。她一向毫不妥协,说到做到,不收我的邮件,不接我的电话。三年前我回来,想请她给我一个机会,她提前走掉,根本没见我,我以为我跟她已经没有了任何可能。”
“于是你退而求其次地接受了我。”这句话已经到了纪乐栎嘴边,她生生地咽了回去。当然,其实三年前她就意识到了,然而她只告诉自己珍惜眼前的幸福就好。可现在不得不清楚地正视这一点,她顿时觉得在如此炎热的天气下也全身发凉了。
“我得叫你情圣吗?路非,谁年少时没点少年情怀,就值得你一直惦记到今天,而且挑在结婚前夕发作出来?她现在是不是又给你示好了?于是你觉得你和她之间还有可能,就急急忙忙要打发了我?”
“她没给我任何示意,若栎。只是我突然知道,如果说七年前我离开还情有可原,那三年前就是我太轻易放弃,明明爱着她,却没有一点等待和坚持,一天也没多待地回了北京,我永远不能原谅自己这一点。”
“为什么我听得匪夷所思?那你把我们之前的感情当什么了?接下来你是不是要跟我说,那是我完全的一厢情愿,你根本没对我付出感情?”
“你对我很好,我喜欢你,和你相处,我们有很开心的时候,可是我再没办法安然享受你的付出了,和你继续下去是不公平的。”
“居然这会儿跟我讲公平了。路非,我认识你五年,爱了你五年,我若求的只是一个公平,早就该不平衡了,凭什么我爱你这么久,你却只是在要不到你想要的时候才回来接受我?你看,你和我一样,都接受默认了这个不公平。我现在只想知道,是什么让你突然想到,一定要把公平还给我呢?”
“若栎,我没办法再去剖析自己的感情,换取你的谅解,我只能说,对不起。”
纪若栎再也忍不住,泪水滑落出来,“又是对不起,还是对不起,我们之间除了对不起,就再没有别的了吗?”
路非将手帕递给她,“我是个很差劲的男人,若栎,你值得有更好的人爱你,忘了我吧。”
“这种失恋祝福倒真是够差劲的。”纪若栎小心拭去泪痕,打开皮包取出化妆镜端详一下自己,“来之前我已经做好了抱住你大哭的准备,用的都是防水睫毛膏,希望妆别花得难看,可现在,掉了点眼泪,我居然再哭不出来了。”
路非默然,纪若栎将化妆镜扔进包内,凝视着他,“如果我说,我愿意等呢?”
路非皱眉,“不,若栎……”
“请听我说完,路非。你们有七年没联系,刚才你也听到了,那女孩子三年前去过北京,甚至都没去见你,她未必仍然爱着你,对不对?我之前说过,给一点时间大家冷静一下,你也同意了。这段时间,我会留在本地,但我不会妨碍你。你去跟她说吧,如果她愿意接受你,我无话可说,马上就走。如果她并没有和你同样的感受,那么,我希望我们还是给彼此一个机会。”纪若栎平静地说,“你珍视你的感情,可也不要看轻我的感情,好吗?”
路非看着她,他的神情从没有像现在这么疲惫,“我已经伤害了她,现在我甚至不知道要怎么面对她,更别提去跟她挽回表白。对不起,若栎,请不要等我,我感激你的心意,不过我已经没有和别人在一起的可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