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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理是这样,每个人都懂。可那天我在做这道选择题时,心中却是举棋不定。就好比我已经写下了答案,但检查试卷时,还是忍不住去涂了又改,改了又涂。
事后想来,让我满腹犹豫的原因是,我虽然亲手杀过敌兵,但内心还是越不过“戮杀平民”这道坎。哪怕我心里早已存在的概念是:越南的民,几乎就算是兵。但不论怎么说,尽管我嘴上犟,但实际上并不认为这个等式百分百成立。
毕竟,他没有举起冲锋枪向我们喷射子弹。这种想法,估计就叫做“不见棺材不掉泪”吧。
可是呢,我不是这六个人的领导,这事情不能由我一个人决定,我的怜悯心泛滥得再多也不顶用。并且刚刚,心里发着善心的我,仍还是投出了“灭口”这一票。
表决杀人的是我,心里过不去的也是我,脑袋里百般纠结,犹如猫抓。有好几次,我都想挪回步子,冲回刘思革那里,制止住他,再另做打算。
但同时我的心里又明白得很,这种事情只能想想,我永远不会去做。我是老兵,我应当是一个经验主义的人,不该去想着侥幸。如果放掉那山民的生路,就是拿一个队伍的安全,以及任务的成功来做抵押。
理性告诉我,这个宝我可押不起。
理性的黑猫和道德的白猫在我心里来回的抓,抓来抓去也没抓出个结果来。我还是跟着队伍走出了甘蔗林,没有回头。几人找好了一块地,拿出折叠铲,准备挖洞。
邓鸿超在一旁发呆,我们四个兵一起铲地,很快就把泥土上的草皮铲了去。好几分钟过去,除了热浪刮过甘蔗林,弄得叶打风吹响,甘蔗林里头却是静悄悄的,听不到任何动静。
瞅着过了这么多分钟,我心想这刘思革应该解决掉那山民了吧。还别说,他还真是一个凶狠的刽子手,杀人灭口都不见带响的。估计大队里搞个摸哨考核的话,他能排上头名。
这样想着我心里也松了口气,白猫黑猫一扫而空。毕竟人一死,土一埋,我也没机会再去纠结伦理道德了。
谁知道这句话在脑袋里还没蹦完全呢,就听身后的甘蔗林一阵簌动,像是有人在跑着往林子里边儿挤,双手拨开叶子的那种响动。
正在挖坑刨土的众人被响动一惊,立即就转过身去。我们呆愣着,不知所以然。
刘思革这老小子,仅仅是用刀抹脖子,不至于弄出这么大的动静吧?难道是山民在做垂死挣扎?我明白人在死之前,为了求生,会爆发出多么强大的力量。但,那山民双手都被捆严实了,这就是刀刃顶喉,然后轻轻一抹的事情,会搞得跟杀猪一样吗?
也可能是刘思革已经完事儿了,这响动是他拖着山民的尸体,在往我们这边跑。这也不太对,除了紧急情况,没有哪个侦察兵会这样莽撞的行进。
簌动响了两三秒,就消失了,然后,甘蔗林里又是一阵猛烈的响动传来,有谁“啊”叫了一声。
接着簌动又响起,又消失。
再然后,是一阵咬牙切齿的痛疼“嘶嘶”叫。
“我日你个奶——”我们听到刘思革骂了一句。接着,几声类似于钉子入板的声音猛然惊响而出,这声音我再熟悉不过,那是消音手枪发射子弹的声音。
听到这,我们就明白是有情况发生了。众人迅速、默契的丢下铲子,即刻就端好冲锋枪往甘蔗林里冲去。我心头一沉,将这些响动联系到一块儿,似乎猜想到了发生了什么。
我冲在队伍的最前头,眼前隔着乱生的甘蔗树,遮挡了视线,无论我怎样变换视线角度,都看不到里头的情况。
跑了几步,就听到前头响起了刘思革的声音:“有情况!”
闻声,我又推开了冲锋枪的保险,加快了步伐。终于,让开两根交叉而长的甘蔗树之后,视野里终于出现刘思革。
他倚在那颗山民刚才蹲靠的甘蔗树上,右手捏着左手,左手捏着消音手枪。那双藏在侦察面罩下的双眼,直勾勾的盯着第一个闯入他眼前的我。
再一看,在他腿边就剩一个歪倒的竹背篓,以及一支冲锋枪。刚才被捆得严严实实的山民,哪里还有踪影!我一头又是一沉,不知觉的骂了一句——原来我猜想到的情况,还真他娘的发生了!
我赶紧几步上前,环顾四周,用质问的语气问刘思革:“人呢?”
刘思革的胸口快速起伏着,他盯着我没说话,只是把紧握的双手抬了起来,示给我看。这一抬我才发现,刘思革手中的军匕首也不见了影子。他右手捏着左手的手背,紧握的双掌中,渗着鲜红的血液。
“跑了,我日他个丈母娘!后头几枪打偏了,没留住。”刘思革淡淡的向我答道。说着,他揣好手枪,又将两只手掌靠得更紧了些。
“跑了?”我瞪大了眼睛,惊讶不已。扭头四看,周围听不到任何响动,不知道这山民往哪个方向溜掉了。
这时,黄班长一行人也追围了上来。
我正准备问往哪里跑了时,刘思革却又低下头,叹一口气,用他的骂声打断了我:“那几把猴舅子,日他娘的还是一个练家子!栽了,栽了,他把老子打翻,抢了刀,还划老子一刀,我大意了,大意了!还东西还真没有宰牲口那样趁手!老子就该直接一枪崩了他!”
地上的背篓旁边,还落着他刚才扯出来的粉手绢。刘思革一脚踢飞背篓,然后弯腰捡起手绢,揣进裤兜里。然后,他又捡起冲锋枪背好,并不停的数落着自己的过错。
背篓被他踢飞,里头的柴刀也飞了出来,掉到地上。
“练家子?”我回忆着那山民的样子,有些不太相信,“那到底往哪儿跑了?”
以那山民的身板,我估计也跑不了多远。现在去追出去补上一枪的话,应该也来得及。
“哪个方向?”黄班长也有些着急的问了一句。
就在问话的时候,一向闷生的王军英,却端着冲锋枪直接跑了出去,他好像找到了踪迹,要抓他回来。这人也真是莽撞,连方向不问准就开始追。
但见他冲了出去,我下意识的就想跟上去。谁知刘思革立马腾出一只手按住我,慌忙说:“不追了,追不了,追出去也起不了作用,我刚倒地那猴舅子就不见影子了,再接着追,这家什怕是要扯开嗓门吼呐,到时候漫山遍野都能听着。”
“黄连,按我说,现在人跑了,我们应该马上撤移才是!”刘思革又转过头,话语急促的对黄班长说。
平日里悠哉游哉、懒懒散散的他,还是第一次这样着急。每个人脸上都戴着面罩,看不清楚神情,估计这老小子脸上的褶子已经急得挤成了一团。
黄班长急得吐了口气,他没回复刘思革的意见,而是按王军英冲出的方向走了过去。
而这时,王军英却折返了回来。他冷冷的看了刘思革一眼,然后对黄班长摇了摇头。
“撤!”来不及再多犹豫,黄班长当即就下出了命令。
现在人已经逃跑,眼看也追不回,只能三十六计,走为上了。如果再多待一阵,等到那山民跑回了村子,带来民兵或者军队,恐怕就不能说走就走了。
可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那瘦骨嶙峋的山民,一个年过半百的糟老头子,竟然会有招式解开绳子,还能打倒刘思革,抢走他的刀?
但仔细想想,也并不是非常难以置信。越南民族经过了半个多世纪的战争洗礼,能活到今天的,谁又没几个保身之术呢?得亏我刚才还善心泛滥,想着要不要留他一条生路。我真该一枪崩了他的!
几分钟前的“悲悯”之心,落此结果后,转瞬之间就转变为了咬牙切齿的痛恨了!
扑倒他的时候,我就该往他脑门上开一枪的!哪里用的着开民主投票会,哪里用得着费这事儿!我在心里懊悔着。
一声令下,一行六人,迅速穿出了甘蔗林,回到那块山坡。黄班长掏出指北针,确定了大致的行进方向,就领着我们往坡下冲去。除了我们六个人的行路动静之外,山谷里仍还是静悄悄的,像是什么也没发生。我还以为,那山民跑走了后真会扯起嗓子乱吼一通呢。
但那也不重要了,他既然知道跑,我们也不会傻到在原地等死。到时候就算来了民兵,来了军队,我们也逃出好几里之外了。
我还不信越南人真有能耐把咱从深山老林里揪出来。
因为心里惦记着那个逃跑的山民,之后的路六个人翻得特别快。连翻两座山头,直到看不见明显的人迹了,我们才停下来解决午饭,做休整。
刘思革手上的伤倒也不太严重,就是一条划痕而已。我们带着一些简单的药物,便就为他简单的包扎了一下。刘思革一直叹着气,看得出来,他很愧疚,也觉得丢脸。
毕竟,是他主动邀功做刽子手,也是他信誓旦旦的朝着毛主席保证“麻溜儿”的完成任务——可谁知结局是“杀敌不成,倒惹一条口”。
回想起刘思革捏着匕首“磨刀霍霍”的可怖形象,倒觉得几分好笑。原来这小子的的确确是有点儿憨傻,没我想象中那样神秘。并且,他手头有枪,却也没留住逃走的山民。我估计,他是被那山民的身手吓破了胆儿,才没敢追出去。
还是之前那句话:真不知道这老小子是怎么通过考核的。
“这种事情啊,以后还是别向毛主席保证了,他老人家在跟马列一道商讨大事呢,没空理你。”我对刘思革开玩笑说。
旗娃和黄班长放哨去了,休息的地里就剩四个人。
刘思革苦笑一下,显然觉得我在奚落他。他看着手上缠着的纱布,有些丧气的答我一句:“毛主席讲着顺口一点儿,不关他老人家的事,是我出了毛病,中了越南猴子的板样儿。”
“见识到了吧,越南农民都不好惹,你还不信。”我又对啃着761压缩干粮的邓鸿超说。
邓鸿超有些不好意思的别过头,喝了一口水。因为他啃下嘴的761压缩干粮非常噎喉。
“他怎么把刀抢过去的?”吃完饭的王军英,忽然问了一句。他扯下了侦察面罩,那双凌厉的双眼射出冷冷的目光,如剑一般刺向刘思革。
刘思革没反应过来,回以王军英一个“我没听明白”的表情。
王军英盯着他,语气平缓:“我是说,你把整个过程跟我讲一遍。”
此话一出,我忽然觉得气氛些不对。因为王军英的眼睛里头,有那么一点儿怀疑,更有一点儿不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