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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勒奔在前面探路,他们这一路也不过损失了两匹马,终于在月到中天的时候,赶到了月皎岩。
嶙峋的怪石在广阔的戈壁滩上围起了一座错落的城池,正中的皎月岩沐着月华,为踏入此地的旅人指引着方向。
夜风穿过岩丛,吹出呜咽的声响,宛若鬼泣。
“如今到了月皎岩,你也可以说出川宁的下落了吧?”眼看着手下的人安营扎寨,肃和堵住了想进帐篷去看沈临安的夏初瑶。
“你把图纸和石钥交出来,我便带你过去。”白日里他们让沈临安受了伤,这会儿又在门口将她堵住,夏初瑶心中多有愤懑,语气不善。
“我说过,找到川宁之后,我才会将东西拿出来。”对于川宁是否真在浮白滩,肃和心中也有怀疑。勒奔今日所为,虽非他指使,却也正合他的意,如今伤了一个沈临安,其他两人也不足为惧,若是夏初瑶说谎,他必不会让他们活着走出浮白滩。
“肃和主君人多势众,我怎么知道带你过去之后,你会不会反悔不交出东西,反而要杀我灭口?”抬眼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朗泫,夏初瑶有了提议,“不如,你带着图纸和石钥随我们过去,等得你找到了川宁的尸骨,再将东西交给我们。”
“你与朗泫一起去,沈大人有伤在身,还是留在此处休息吧。”看了一眼闭合的帐门,肃和倒也没有否决她的提议,“本君与勒奔随你们一起过去,其他人留在这里,保护沈大人。”
“不行!”还不等夏初瑶开口,取了图纸和钥匙过来的勒奔和一旁的朗泫异口同声地否决了这个提议。
“这样似乎对你们也不太公平,”瞥了一眼两人,肃和笑道,“勒奔也留下吧,本君与他们两人同去。”
“主上,朗泫有何图谋主上必定清楚,这种时候,你又何必让自己置身险境,属下是万不会让主上独自前往的。”勒奔面色一沉,按剑屈膝跪了下去。
朗泫怀着什么样的目的一路随行,他们都清楚。先前他应了夏初瑶同意他随行,是因为朗泫与肃和关系毕竟不一般,往日里争锋相对便也算了,如今肃和时日无多,他不想自家主子留下遗憾。
可是,不留遗憾是一回事,让朗泫有机可乘,对肃和动手又是另一回事。
“本君主意已定,此去不管发生什么,你们都不得妄动伤人。”垂眸看着勒奔,肃和叹了口气,将他扶了起来,“你既然知道我心愿未了,便也该明白我为何做此决定,你我兄弟这么多年,这一次,不是命令,而是请求,不管发生了什么,你都不要插手。”
肃和的话堵住了勒奔的不愿,也叫朗泫和夏初瑶无话可说。不过,他一句不得妄动伤人,倒是叫夏初瑶稍微宽心。
“夏将军,请前面带路吧。”将图纸和石钥收入怀中,肃和也不再耽搁,催促他们动身。
找了快三年,他问过了所有可以问的人,找过了大漠里除浮白滩之外的任何一个地方。却没有想到,他真的会在这个他本不愿再踏足的地方。
“棠儿。”帐篷里的人掀帘走了出来,在她开口前轻轻点了点头,“去吧,我等你回来。”
*****
虽说川宁的尸骨并没有葬在此处,不过当年川宁死后,夏初瑶的确来过浮白滩,也的确是因为川宁而来。大漠里的风沙可以侵蚀一切,也不知道,两年多的时间过去了,那些原本刻在石壁上的痕迹还在不在?
卷着黄沙的风吹灭了手里的火把,三人便也没有再点燃,只是借着月光,跟着夏初瑶往砂岩群的深处去。
“本君一生作恶,却自认并未亏欠过夏将军,为何夏将军在这个时候,却非要置本君于死地呢?”长风如泣,清冷的月光下,恍若百鬼哀嚎,肃和跟在夏初瑶身侧,眼看这一路越走越远,也还未有停下来的趋势,肃和轻了咳一声,侧头问她。
“你作的恶,远比你自己知道的多,也总该有人来叫你明白,你到底都做错了什么?”一路仔细辨认,引着他们绕过几从岩群,夏初瑶停了下来。
“到了?”看着眼前昏暗狭窄,刚好可容一人通过的石缝,肃和挑眉,“川宁就埋在里面?”
这个地方,看地形,倒像是当初他们找到负气出走,奄奄一息的川宁的地方。
“川宁曾说他在这里掉了一个东西,本想战后就来取,只是可惜了,他再也没有了这个机会。”与格罗部一起攻打夜来国前,她曾听川宁提起过浮白滩。
当时他也未细讲自己为何来此,只是说有件重要的东西落在了月皎岩附近,他本是想战后去来寻回,还给肃和的,川宁死后,夏初瑶请了人带她进浮白滩,到月皎岩,花了三日的时间,才找到了这个地方。
拿出火折子点燃熄灭的火把,夏初瑶先他们一步,走进了石缝里:“我本是来替他找东西,却无意间,在这石壁上看到了一下早该让你看看的东西。”
外面的两个男人听得此语,皆是一愣,并没有立刻跟上去。
夏初瑶走到中间,举着火把小心地蹲了下来,侧头看外面的肃和:“这是川宁留给你的礼物,主君不想来看看?”
“你们到底玩的什么把戏?”肃和剑眉紧蹙,转头看一旁按剑的朗泫,“我今日既然随你们两人过来,便是想彻底解决这些前仇旧恨,若想报仇,我们不妨光明正大地打一场,耍这些花招有什么意思?”
“你放心吧,我要杀你,自是会光明正大地杀你。”朗泫虽不知夏初瑶到底在说什么,可也认出了这是当年他们找到川宁的地方,垂目看着石缝里跳动的火光,“你不是一心要找他吗,怎么现在不敢去看了?”
里面的夏初瑶没有说话,只是盯着眼前的石壁,肃和略迟疑了几秒,终是躬着身子,走到了夏初瑶身旁。
暗灰色的石壁上,有许多划痕,歪歪斜斜,最高的也只到他的双膝处。在认出其中一个刻痕是自己名字的时候,肃和猛然一怔。
“主君不如坐下来,看得更清楚。”夏初瑶往一旁让了让,将手里的火把举得更靠近石壁几分。
除却上头那刻了拔也肃和外,下面还有许多画,画刻的粗糙,不过也不难看出是一些打猎,骑马,搭帐篷的画面。
画里有三个人,一个大人,两个孩子,每一幅画里,中间那一个人在刻好之后,又被重重的划痕胡乱抹去,就如同上面那个肃和的名字一样。
“这是……”在看清这一切的时候,肃和身子一颤,竟是有些不敢置信。
他是被川宁的父亲捡回去的,老头子当初听说他没有姓氏,就让他跟着他姓了拔也。
川宁出生后,所有的人也都未曾跟川宁提过肃和是养子的事情,这些年,他也是将川宁当做亲兄弟对待,川宁十岁的时候,老头子和川宁的娘死在了一场意外里,自那之后,更是肃和将他一手带大。肃和以为,在川宁心里,他是亦兄亦父的存在。
可是,眼前这些拙劣却满含愤怒的话分明在告诉他,他在川宁心中并非如此。
“主君很震惊吗?我当初看到的时候也很震惊,我没有想到,川宁对你的厌恶,竟然那么小便开始了。”夏初瑶起身又往里走了几步,在岩壁下的砂石里摩挲了一阵之后,将埋在里面的一块雕刻精细的玉佩拿了出来,“这是川宁当初想要取回来还给你的东西,我虽然进来过一次,找到了这东西,可看到这些画之后,便又将它埋在了这里。”
那墨玉雕琢的玉佩上花纹精细古朴,一看便是十分贵重之物。当初很随意地丢在这石缝里的乱石间,大抵是他不小心落下的。
“原来这早就被他弄丢了……”看着夏初瑶手里的玉佩,肃和低喃了一句,并没有去接。
“主君现在明白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了吗?你这十余年的照顾,对川宁来说,就像是囚禁。”他不接,夏初瑶便收回了手,将玉佩捏在手里,“这些不是我说的,是川宁告诉我的。”
“你说什么?”
“你自己也是知道的吧,当初我和陈词在格罗部的时候,川宁曾问过我们,战事结束之后,我们能不能带他离开大漠?”看着面具下他满眼的震惊,夏初瑶只觉得好笑,“尤其是在见过你那般对娜雅,对朗泫之后,他几乎是要跪下来求我们,一定要带他走,去一个你找不到的地方。”
“他为什么要这样?我明明待他这般好,恨不得将我拥有的一切都给他,他为什么要这样……”抬手拂过石壁上的刻痕,肃和一字一句,满含恨意。
“当初那一箭,不是因为你不想因他受制于人,而是因为,你知道他要走,你不想他走,也不许他走,所以,让他的生命永远地停留在了这里。”
“你胡说什么!”猛然自地上站起,肃和侧过身的一瞬,已经拔出了腰间的短刀。
持剑挡开这一击,手里的火把掉在了地上,夏初瑶连退几步看着肃和,外面一直不言语的朗泫也已经拔剑。
“你以为,那一箭真如我说的那般偏了三分吗?”这石缝之中空间狭小,对于夏初瑶来说倒是有利,至少能限制肃和的攻击方向,她冷笑着看着愤怒的人,“军医说,那一箭不偏不倚,直穿心脏,川宁刚抬回帐篷就死了。你当初哪里顾及了他的性命,分明就是下了杀心。”
“我今日,便是来替川宁报仇的!”身后已经退无可退,夏初瑶手中的绯云剑一挑,直接朝着几步之外的肃和刺了过去,以此同时,守在外面的朗泫欺身上前,长剑直指肃和的后背。
今日看过肃和与沈临安过招,他们自知两人合力也未必是他的对手,不管是朗泫还是夏初瑶,现在一心想的都是要让肃和死在这里,眼下这么好的机会,自然不会错过。
三人都隔得不远,他们动作的那一瞬,肃和就明白要想活命,他必须有取舍。
旋身一转,挥刀挡下了朗泫的一剑,身子微侧,任由夏初瑶刺穿他的左臂,肃和发力震退了朗泫,迎着他的退势,与他一起掠出了石缝,一刀逼开他,趁着夏初瑶还未从石缝之中退出来,他突然掠起,一掌震碎了上方堆叠的砂岩。碎石簌簌,堵住了出口。
“你若是杀不了我,你们三个都会死在这里。”外面肃和的声音冷硬如铁,带着残酷的笑意。
身前身后都被堵死,夏初瑶看着洞口几块半人高的砂岩,暗叹失策的同时,也震惊肃和的掌力。
外间隐约有刀剑相击的声音,她不敢去想他们的结果,只能盼着自己能快些推开这些挡住去路的石头,早点出去支援朗泫。
奈何这些石头似有千斤重,不管她如何推,都不见移动分毫,石缝之中空间狭小,她也无法有太大的动作。
直至精疲力尽,堵住的石头依旧纹丝不动,地上的火把火光渐熄,夏初瑶气喘吁吁地靠在石头上,静静听着外面的声响。
刀剑相击的声音清脆而激烈,没过多久,便骤然而止。
夏初瑶心神一凛,直起身子,大喊了一声:“朗泫?”
外面依旧一片沉静,只有呜咽的风声。
夏初瑶心一沉,连着唤了几声朗泫,再次奋力地去推跟前挡住去路的石头。
“你为何不躲?”就在她以为朗泫已经死在肃和刀下的时候,却突然听得他带着几分惊讶的声音响起。
“大仇得报,你可欢喜?”沙哑的声音里依旧带着笑,刚说完,便是一阵止不住的低咳。
“肃和,我的命是你救了,你什么时候想拿走我都毫无怨言,可是,你为什么要那样对娜雅?”朗泫声音里那难以遏制的愤怒被绝望替代,眼前这个人,他曾敬重有加,唯命是从。他已无双亲,与娜雅订婚那一晚,他们还一起敬了肃和一杯酒,将他当自己的大哥相待。
可是,他没有想到,不过一夜的时间,一切就变成了那般让他难以置信,不可收拾的模样。
“我做事,从来只凭自己高兴,哪来那么多为什么?”嗤笑了一声,肃和将系在手腕上的一枚玉牌扯下来扔到了朗泫脚边,“从今以后,你就是赤蛇的主子了,去叫勒奔他们过来,把她救出来吧。”
“救她?当初在大帐里的,可是三个人。你走之后,我屠了格罗部,杀了那些当初只会袖手旁观的人,你以为,我会放过她?”挑眉冷笑,朗泫持剑挑开了脚边的玉牌,纵身一跃,再一次一掌打在了砂岩上。
破碎的声响里,夏初瑶只看着更多细碎的石块落了下来,她往后退了几步,眼看着封得没有一丝光亮的出口,也只是苦笑了一声。
“你们两个一起死在这里,倒也合适。”隐隐只听得朗泫这般说了一句后,外面便再次没有了人声。
火把已经完全熄灭,石缝之中伸手不见五指。封得这般死,若是没有人快些将她挖出去,只怕要不了多久,她便会被闷死在这里。
用力推了几下,只惹得碎石簌簌落下,夏初瑶四肢无力,叹了口气,靠着几块巨石缓缓坐下。
“夏初瑶,你害怕么?”外面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几分虚浮。
“怕什么?死吗?”本以为肃和已经死了,这会儿听到他开口,夏初瑶轻笑了一声,“我都死过一次了,还有什么好怕的。”
“我以为五岁之后,我便再也没有了怕的东西,却没想到,到了这会儿,还是害怕。”肃和的声音隔着石头传来,那般的近。
夏初瑶心中一凛,难道朗泫刚刚那一掌,是为了埋他?
“夏初瑶,你实话告诉我,川宁到底在哪里?”她不说话,外面的人便继续发问,他撑着所有的力气和意识开口,只怕自己停下来,就真的永远停下来了。
“我依照他的意思,将他的骨灰洒在了大漠里。”这就是当初军医告诉他们的,川宁的最后一个要求,“实在可笑,他生前拼命想要逃离这片大漠,死后却要与它融为一体。想来他虽然恨你,却又还是放心不下你,放心不下他的同伴吧。”
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夏初瑶只觉得自己这会儿说起话来,呼吸有些困难。
“肃和,你放心吧,我不会把图纸和钥匙全部交给焉阐他们的。”突然想起了什么,夏初瑶沉声说,“还有这枚墨玉玉佩,我会把它们埋到黄沙里,让人永远找不到,永远打不开你们家族守了近百年的古墓。”
“呵呵,你觉得你能活着回去?”他让勒奔他们不要插手,沈临安又受了伤,想来一时半会儿他们是过不来的,即便是过来了,勒奔和其他人也难保不会对沈临安动手。
“我不想死在这里……”夏初瑶叹了口气,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却也明白了,自己或许是真要死在这里了。
肃和死了,勒奔他们不动手杀沈临安就不错了,必定是不会帮忙救人了。沈临安的伤比他自己所说的要严重许多,有流火剑,她或许还有一线希望,不过也是十分渺茫。
原本还指望着陈词和池光来援,可浮白滩外若无西荒大漠上的人引路,很难进来,陈词他们带的人多是朗泫的部下,现在朗泫突然背弃他们,也不知道,陈词他们还能不能进来。
“夏初瑶,我死之后,不要把我的尸体交给焉阐他们,让勒奔烧了我之后,也将我撒在大漠里吧。”肃和低咳了几声,费力地从怀里掏出了药瓶,颤着手将瓶子里余下的三颗腥红的药丸都仰头吞了下去。
胸口的伤还在潺潺地往外冒血,虚弱无力的人却因着这几颗药丸而多了几分清明。也不知到底是哪里来的力气,他拂开了压在自己腿上的碎石,撑着岩壁,站了起来。
月光下,满身是血的人并指为掌,猛地一掌劈到了身前堵着洞口的石头上。
感受到外面传来的震颤,夏初瑶退开了几步。
一连五掌,一掌比一掌更有力,石缝里石屑纷纷落下,“轰隆——”的响动下,夏初瑶只看着上面那一块挡了一半洞口的巨石瞬时碎裂。
手脚并用自石缝之中爬出来,仰头便见着了近在咫尺的血人。
出掌的手没有收回,徒劳地想要抓住眼前的人,却是再也没有了力气。
“肃和!”手垂下的瞬间,被人紧紧拉住,晃荡的身体也落到了她的怀里。
“将玉牌交给勒奔,告诉他,从今以后,他自由了。”仰头看着那张写满惊慌的脸,肃和用了最后一点力气,攥紧了与他交握的手。
“……”夏初瑶抿唇点头应了,看着他满身的血,说不出半个字来。
“你……”薄唇微张,却是在吐出一个“你”字之后,便再也没有了声息。
意识渐渐远离,那想攥紧的手也渐渐失了力气。肃和心中苦笑,临到最后,他还是什么都没敢说。
罢了,他本也早就不配再说什么了。自帐中那晚之后,他便一次次将自己最卑劣,最残忍的一面呈现在她面前,让她对自己好言相待尚不可能,他怎么还能奢望她会对他产生一星半点的感情来。
自从五岁那年经历了那般可怕的变故之后,他的心中就只有恨。他跟着拔也阿古那个老头子学武,跟着沙盗里面所有打得过他的人学武,他只想把自己变成一个复仇的工具,让自己强大到有一天能杀光那些当初侮辱娘亲,逼死父亲的人。
他的人生里,只有掠夺和报仇,从不曾有过爱,也不敢奢望爱。
他早知自己活不长,所以自老头子死后,他严格要求川宁,强迫他习武,强迫他带着赤蛇的人杀烧抢掠,强迫他跟在他身边,学着成为像他一样能领导赤蛇的人。或许就是这不容反抗的强迫,让川宁恨透了自己的吧?
他的确伤害了许多人,做错了许多事,但至少,最后这一件,应该能叫她不再恨他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