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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昧却没有发现寒霜的这一点子不同。
对于他来说,这个世界值得他关注的,唯有上官绣而已。其他的人于他,不过过眼云烟,他看一眼也就过去了,从来不愿和别的人产生关联。所以上官绣一死,他就谁也顾不得了,一定要去出家。要不是当时康贤王看着自己的女儿才嫁入寒府,一直压着他不让他走,恐怕他也不会那么晚才去道观。
如今亦是如此,他对于寒霜的想法一点也不在意,自觉只要尽了一个父亲应有的职责,便能高枕无忧。——寒霜可还算他已经关心的一个孩子了,至少他隔三差五地想起来寒霜,还会问一下有没有把当月的例银送过去。若是放到寒凌等人身上,他知道曲明玉自然会好好照顾寒凌,所以从来都没有过问过寒凌的事。
他并不觉得自己这样对儿女来说算是没有心肝。早先便说了,他唯有对上官绣有着极大的热忱和极深的感情,其他人于他而言,自然都比不上上官绣的一根头发丝。所以上官绣死了,他其实也死了;上官绣如今活过来,他也才算是活过来。
他私以为自己对于上官绣的感情无可指摘,甚至沉迷于这种对他人的全权爱护和信任之中。他虽从不自诩情圣,实则心中却从不认为有人能够超越他的这种深情。
一步一步,终于走到了上官绣住处的门口。
——他依然记得她从前的习惯,喜欢住在和小桥流水靠近的地方。京中气候本就干燥,只有住在这样的地方,时常看着小桥流水,上官绣的心中方是欢喜的。
他穿过宅中弯曲的拱桥,走到正门之前,深深地吐出一口气,而后敲了敲屋门。
“咚、咚、咚。”
院子里很安静,连屋子里也非常安静。寒昧能听到他敲门声音的回响,一声一声的,落在他的心里,却听不见里面的动静。
他等了一会儿,里面仍然一点动静都没有。难道自己找错了屋子不成?
他复又退出来了院子,左右看了看,却见寒霜也随后过来了这个院子。
他唤了一声寒霜,“霜儿,你的母亲可在里面?”
寒霜看了看紧闭的房门,有些迟疑地点了一下头。
——母亲的确在里面,为什么不开门呢?母亲不愿意见到父亲么?
她无法揣测上官绣的想法,于是便只退到旁边,没有主动去叩门。
但寒昧见了她的神情,又怎么会不知道?他再次回到了那扇门之前。
一些常见的事,常能引起他对从前时光的追忆。他还记得他从前上门提亲之后,上官绣害羞,于是从屏风后面偷偷退走,却被他看见了那在外面只露了一截出来的嫩黄色的衫子,他当时就眼睛一亮,随后马上追了上去。
但上官绣心中早就羞了,压根儿不愿被他追上,于是一路走了小道回自己的院子,寒昧借着生长腿直,也没落后太远,就在她后几步跟了上去,却被上官绣眼疾手快地挡在了外面。
一边关门一边说:“不许进来!”
寒昧当时心中欢喜,也听到了上官绣语气里还有些羞涩的意思,他伸手叩了叩门,在门外低声哄她:
“好阿绣,让我进去好不好?方才虽同上官大人说了那些许诺,我却还另有一些话想同你说,开门好不好?”
上官绣在门里,不回答。
但他却看见门里影影绰绰的影子,似乎阿绣正靠在门的另一头,表面上不在意,实际却已经竖起了耳朵,正在等他的后话。
他心中有些笑意,声音却软和了下来,轻轻地唤她,“阿绣——”
里面的阿绣依然没有回答。
那时候寒昧也是个年纪不大的少年,脸皮子还极薄,说些情话,自己的脸却先通红起来。那时的天气已经寒凉,他用露在外面的、带着些凉意的手,冰了冰自己的面颊。
“阿……阿绣,我一向很欢喜你,我知这次上门提亲尚有些孟浪,但我控制不住自己,一听到父亲说上官大人的口风有些松动,我马上就过来了,就怕上官大人改变主意。”
“寒家和上官家,虽在政见上一向有些不合,但彼此都是正派的人,故而除了政见不合,也没有出现过什么大的篓子。我如今很是庆幸这一点,还好有这样一层,我们今日方才能够真正定下婚约来。”
他的声音软化下来,带了些喟叹,说道:“阿绣,我很欢喜你,非常欢喜你,从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不免想,世上怎么会有那么美好的人?我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诗经》里说,‘窈窕淑女’,‘宜室宜家’到底是什么意思。我夜里常常睡不着,辗转反侧,寤寐思服,直到真的和你再次见面,这样疯狂的情谊,也才将将能够止住。”
“阿绣啊,你开开门好不好,我们已经月余未见,我……我很想你……”
大门被上官绣从里面拉开。
该怎么表达自己那一刹那的感动呢?就像是久困沙漠的人,终于在前面不远处见到了绿洲。
他从不怀疑自己面前的一切会是镜中水月,他一片赤诚之心可昭日月,也相信,自己以一片赤诚之心,终于也能换来上官绣的真心。
——何况,他们本就是两情相悦啊。
思及往事,他的眼里在刹那间就蓄满了泪。
他哑着声音唤了一声,“阿绣——”
他有些不死心地继续叩了叩门,已经是不惑之年的他,在那一刻,好像快要哭出来。
他哑着声音唤上官绣,“阿绣,你开开门啊,开开门好不好?我很想你,很想见你,你开开门,好不好?”
院子里那么安静,他很容易就捕捉到了里面传出来的一声叹息。
他的身子往门上贴了帖,“阿绣——”
房内的光影昏暗,他一个影子都看不见,但他的直觉却告诉他,阿绣过来了,就在这扇门的背后,靠得非常近,就像从前一样。
他眼中的泪不知为什么止不住了,直接坠落了下来,他又唤了一声,“阿绣——”
上官绣就站在门后。
她的手贴着放在门上,动作却像是被暂停了,没有发力拉开那扇门。
对寒昧来说,此情此景熟悉,对于上官绣来说,这场景,又何尝不熟悉呢?
她从前的时候,非常有小性子,心里要是不痛快,虽不会在外人面前表现出来,但回了自己的院子,却一向是不爱搭理人的。那个时候,寒昧就会被她逐出去,只为求一个一个人的清净。
寒昧却总是不出去。一旦察觉到了她心里的不爽快,必然要距离她近些,而后就在门外,变着法子的哄她。
寒昧的声音极好听,低沉下来,又拖长的时候,就不免带着些动人的特质。他幼年又是在南边长大的,声音柔软,语调里自带一种钩子,软绵的,带着轻微上翘的弧度,不过分,却很勾人。
从前她在闺中的时候,就听见不少京中的未婚的姑娘们谈论过寒昧的这种独特口音。她们京中的姑娘,对于外地的口音,和京中稍有些不同的,都不甚喜欢,觉得里面带了些下里巴人的气质。但偏偏寒昧这样说起来,众人却都赞不绝口。究其竟,除了寒昧本身的身份足够高之外,还有些是因为这样勾人的调子,有时候他说来,实在是很令人心动的。
那个时候就是这样,寒昧知道她喜欢他这样说话,所以哄她的时候,就常常这样说,让她的心情都好转起来。她心中不生气了,便会开了门。却又还是会使点儿小性子,眉不是眉眼不是眼的挑剔他好半天,直到他什么指责都受了,却还是哄着她,方才罢休。
这样的事儿,曾被自己的母亲见到过一次。母亲当时还拉着她的手,劝她不要这样惯常使小性子。
“阿绣啊,你还年轻,不知道世间男子的情意容易消磨。你们如今尚且是浓情蜜意的时候,所以他不计较。但日后你们中间若是有了别的姨娘什么的,他又怎么会这样好脾气的哄你?你是当家的夫人,合该知道这些的。”
当时自己心高气傲,对母亲的这些劝诫根本听不进去。虽面上应着,实则心中不以为然。
少年人,总是以为爱情高于一切,并且从不认为这样的感情会发生变化,会一直保持在最美好最亲近最浓切的时候,怎么都不愿意相信那感情最后会淡化、会烟消云散。
她从前也不信。
直到她发现寒昧和曲明玉的事。
她闭了闭眼,却感觉到了自己喉中的哽咽。
泪水从她的面颊上滑落下来,她站在原地不动,缓了许久,直到自己的情绪终于平静了下来。
至少从面上再看不出一丝不对劲来。
她立在原地,屋内昏暗,外面的阳光照不进来,她站在这里,这么多年,再次尝到了“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泪下”的滋味。
她用广袖拭去了自己眼角的泪水,开口,是平静到听不出一丝不对的声音。
她说:“你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