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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平安店,宋慈直趋上官坤的西厅客房。行到门首,被两个大汉拦了。宋慈递过名帖,声言欲见上官大掌柜。
正交涉间,房内传出上官坤的声音来:“是诸葛大夫吗?让他进来。”
宋慈推门而入,拱手施礼,见上官坤正与他的帐房在筹划生意。上官坤赶忙回礼,吩咐帐房备茶,两下分宾坐了。须臾帐房献上茶盅,恭敬侍立旁边。
宋慈脸色峻青,厉声道:“上官掌柜无端欲害我性命,却是为何?”
上官坤惊问:“这话因何讲来?我上官某人何曾欲害相公性命。”
“昨夜你的几位仆从挟持我至河滩的旧库房内,动刀动剑,上官掌柜真的不知道?”
帐房变了脸色,挨近上官坤耳边嗫嚅道:“早上刚来报信哩。那里满地是血,死了四个人,却不认得。原来竟是这厮干的,反来图赖。”
宋慈只装做没听见,喝道:“上官掌柜好不守江湖信义!京师码头去处,你的世界。可这中州镇上下大小三十六庙、七十二尊菩萨,你的行径,瞒得过谁去?”
上官坤三教九流丛里虽不曾见过宋慈,今日却见他如此英雄马壮,言词挺拔,早生几分胆怯,又不详底,哪敢潦草。
“不知诸葛大夫此来有何见教,僧面佛面,略照个眼儿,日后当常年烧香。”
宋慈道:“在下只是个走卒,受入差遣,有话传告。上官掌柜财色喜气,我们心里明白。日前听说你又着一后生拾得一幅什么苏绣图,平白又坏了他性命。这事当然不便说破,唯求上官掌柜高抬贵手,来日变卖了舍出一半银来。从此认了兄弟,彼此和睦,永不生仇隙。”
上官坤青筋怒张,两目出火,却不吱声。沉吟了半晌,又望了望宋慈,长长舒了一口气,说道:“孙行者跳不过如来手去,我实话与你说了吧,那后生做了手脚,我连那苏绣画都未曾见过!”
宋慈忽地站立起来:“上官掌柜如此欺瞒,话不投契,兄弟告辞了。今日佛面无光,日后怨不得我们不留情面。”
上官坤陪笑道:“相公慢走,容我细告端底,好去传达。七天前一个调贩生丝的牙僧来见我,自称姓霍,求做一桩买卖。又烦我物色一个惯会水性的,黑夜驾舟去丽人宫凉亭上窃得一幅苏绣画,答应事成之时即以黄金十锭相赠。我欲待细问详里,那牙僧只说京师有一熟人筹划此事,十拿九稳,不露形迹。我们便举荐了这平安客店的帐房齐恒山,这富春江上下三十里,一滩一曲他闭目可指,来去出没直如庭院闲步。
“那齐恒山哪里肯答应黑夜去丽人宫偷盗?我又暗施计谋,引他赌钱。初时只是有意输与他,他赢了钱银便去孝敬楼旺盛那老婆,两下眉来眼去多时了。那齐恒山一连几番赢钱,心中十分欢喜,手脚也大了,慢慢上钩,摆脱不了。末了一回我叫他输得活脱精光,又借与他银子再赌,又输,看看倒欠了我五十两了,我乃诱他去丽人宫偷图。出于无奈他只得答应。偷得成时不仅销了那五十两欠银,我另有二十两白银馈赠,算是交易。”
宋慈追道:“且不说他如何去偷的,这个与我无干,只说他偷得那图了没有。”
“想来他是偷成了。那日约定他偷得苏绣图后连夜便来河滩的库房与我会面,当面交割。看看到了约定的时辰,并不见他的影子,我赶忙吩咐众人四下去追寻,直至第二日正午我们才在一条山道口逢遇上他,他正哼着小曲往山里去,问他图的事,他只说是没有偷到,牙口甚紧。
“他说那夜他驾舟去丽人爬上宫墙,一路都十分顺当,乘三公主赏月不备,他潜入凉亭栏干外躲藏。待仔细张望,那茶几上并不见有苏绣图。姓霍的牙僧说,三公主赏月时必将苏绣图折好放在茶几上,他一切都安排定当,十捉八着,只候齐恒山他一伸手取来便是。
“听了齐恒山的谎言,我无名火三丈,哪里肯信?喝令捆翻了盘问。谁知齐恒山那厮死不肯招实,左右一时性起,动了棍子,不意齐恒山却是个纸糊的一般,没打几下,竟气绝了。我们只得匆匆将齐恒山的死尸缚了一块大石,推下富春江沉了,谁知仓促间石头亦未缚紧,浪头一冲击,便松脱了,死尸又浮了起来。”
“报信到军寨。军寨派人赶紧去齐恒山房中搜索,哪有苏绣图的影踪?此事到这步田地,自认晦气便是,也没再去找那牙僧,不了了之。”
宋慈听罢,长叹一声,也权当是信了上官坤的话,十分惋惜。又问:“那牙僧现住何处?”
上官坤摇了摇头:“以前并不认得他,也不知道他的行踪。恐不是本地人氏,这两日也未见他来寻我。”
宋慈起身告辞:“上官掌柜之言,哪能不信?事已至此,恐也是没法子了,过两日我即去当家老爷处禀明始末。此地我有几桩公事还须办理,感承款待,十分心感,幸乞恕谅。”说了声“聒噪”,扬长而去。
宋慈回到楼上房间,自沏了一壶茶慢慢品赏,此时他心里委实坠下一块大石。上官坤的话听来不假,似无破绽,苏绣图的盗窃案乃始有了眉目。
那个姓霍的牙僧固然再也不会去找郎琉,但他会不会自个儿去搜寻苏绣画?或可能是他已得到了那幅苏绣画。他要去这苏绣图作何用?恐不会是为了钱财,这牙僧必然卷入陷害三公主的阴谋。他说的京师的熟人又会是谁呢?会不会是丽人宫里的人?不然何以说筹划此事,十拿九稳,不露形迹。
再说,齐恒山究竟拿到了苏绣图没有?齐恒山他当夜既然潜入了凉亭,而苏绣图也委实失窃,齐恒山偷到了苏绣图料然无疑。他之所以没有将苏绣图交给上官坤,当有两种可能:一,牙僧派人在半路截信了他,用金锭换去了苏绣图,这事单绕过上官坤,省去一枝关节。二,齐恒山自个儿藏匿起来,并非带回平安客店而是埋藏在从丽人宫至中州镇的路上,松林间、河滩边或野坟里。熬过上官坤的盘问,事完之后再去发掘了,带往十里铺与楼黄氏共图快活。
如今看来,昨夜狙击他与葫芦先生的那伙歹人并非上官坤的属下,倒很可能便是那牙僧差遗来的。难道说他去丽人宫会见三公主之事被人暗中侦知,并立即采取行动,阴谋狙击?京师那个熟人不在丽人宫里又在哪里呢?一计未成,空折了四条人命,他又岂肯善罢甘休,必会设计暗害自己,自己须得处处留心,步步设防。正思忖间,忽听得有人敲门,宋慈警觉地抽出宝剑捱到门边,听候动静,慢慢拔了门闩。
来人却是上官坤的帐房。“上官掌柜请相公店堂叙话,他刚接到一封信。”帐房作辑道。
宋慈将宝剑搁回桌上,答应了便关上房门,随帐房下来店堂。
上官坤已在店堂等候,见宋慈下楼来,忙从袖中抽出一信札递与宋慈:“那送信的将信住我房中一扔偷偷溜了。”
宋慈拆开信札,竟是牙僧的手笔,道是他没能如期与上官掌柜商谈购买生丝事宜,深感遗憾,信中约上官坤今日黄昏酉牌时分去河滩边库房晤面,议看货样云云。
宋慈道:“我正想要见见这位牙僧先生。”
“苏绣画没拿到,如何去得?他不是要议看货样么。算了,让他空走一遭吧,我不去见他。”上官坤说道。
“上官掌柜此言差矣,姓霍的他拿着金锭来与你,你还不屑要?”
“这话怎讲:我拿不出苏绣图来,如何收他金子?”上官不解。
“上官掌柜也太老实了。”宋慈正色道,“此去见了那厮的面,劈头便问金锭带来了么,他若说带来时,便照例收下。他要议看苏绣图,告诉他我们的人误信了他的指示,险些被宫中禁卫拿住。虽未能取得苏绣图来,但冒了性命去勾当。焉可不付酬赏?”
上官坤急了:“这岂不是诈他金子?他能甘休?”
“诈他便诈他,又怎的?这号人物,便须设了心计诈他。你道他偷窃那苏绣画何用,若是扬声起来,便揪住他见官,先去军寨首告他图谋不轨,设计盗窃国宝。发罪下来,他如何消受得起。他若是明白人时,早依了你,白给了你金锭算数,并要发作,逞谁的脸?没他好处。”
上官坤听了,喜从心起,“我的天!好计谋。得了金子时,你我南北拆。我的帐房与你一同去,上次订约也是他出的面,牙僧认识,不见怪的。”
宋慈道:“上官掌柜先派人暗中把仓库四周,密不透风,不怕牙僧先生插翅飞了。”
上官坤喟叹:“宋相公当世人杰,人中麟凤,相见恨晚,来日正长。我手下尽是群酒囊饭袋。”
宋慈决定立即去军寨见温校尉。他回房中取了药箱和葫芦,刚待出平安客店,却见婵娟站在门首与一卖胭脂铅粉的老媪闲谈。她见了宋慈,便妖妖调调凑过来,伸一条胳膊将他拦住。
“诸葛大夫,你看这柄象牙梳子如何。”婵娟说着抬手往鬓梢间一插。
宋慈连声夸好,正想打发去婵娟,婵娟低声道:“留心街对面那两个人,他们打听你的住处,在那里等候半日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