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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俊青放下手边的信件,站起身走到窗前,推开窗,窗外的雨似是下了许久,缠缠绵绵的,没有停歇之日,他摸了摸胸口,一股极淡的兰香顺着衣领幽幽沁入鼻翼,他知道这是他心魔作祟,被他精心珍藏
在贴身的荷包里的信件,原本也只是带着淡淡的兰香,而经过这么久,那一点点香气,也早该散去得无影无踪了。甚至那信本身都没有什么不足以为外人道的,被他看了几十次的内容他倒背如流,无非是说小女年幼无知,遇见大事一时进退失据,连累他千里迢迢提亲,实在是羞愧不已万分,只盼他身体康健,早日寻
一名门淑女成婚。
没有抬头,也没有落款,只有那一抹淡淡的香,浸到信纸里,让他不忍丢弃,宁愿随身收藏,做让人厌恶的小儿女姿态。
桌上的信是“伯娘”写的,母亲已经替他择了一位名门淑女,年方二八,性情温良,品貌端芳,虽是庶女却是养在太太跟前的,又是世宦人家的女儿,与他这个弃文从商的举人,实在是良配。
“伯娘”曾问过他,那个杨家的寡妇有什么好,是模样绝色还是性情温婉,竟让他痴迷这些年,那怕人家守着妇道对他不假辞色他仍初心不改。
他只说:“无非缘字弄人罢了。”他等了一辈子,从头到尾却只不过跟她说了几句话而已,什么连累他千里迢迢去提亲,这是他乐意的,他并非傻子,只有恩师和许樱一个小姑娘的两封信,杨氏并无只言片语,去之前他就知道亲事怕不能
成,可若不去他却要悔一辈子。
门被轻轻叩响,连俊青转过身,“我不是说过不许人打扰吗?”
“二叔,是我。”
连俊青打开门,看见拎着一个食盒的连成璧站在他的面前,连成璧这些年长高了,已经堪堪能与他平视,原本漂亮的跟女孩儿似的脸,慢慢的带了几分少年的阳刚,“是小十啊,进来吧。”连成璧亲自收拾了书桌,瞥了一眼桌上的信之后,将信与一沓写满了字的纸放到一起,搬到了条案上,连俊青的这个书房外表甚是寻常,除了满架的书,只有书桌跟条案尚能放东西,拿书桌当饭桌,也是
不得已的事。
连成璧打开食盒,拿出里面的几样小菜和半壶温好的汾酒,“二叔,您且来尝尝我新得的汾酒如何。”
连俊青坐到了主位,让连成璧坐到自己对面,“你小小年纪,谁能送你酒吃?”
“自是有同窗好友一二,得了些特产相赠,据说此酒乃是自农户家里收集而来,虽未有名字,却醇香得很。”
连俊青见他卖起了关子,笑笑不再说话,“今年秋试你可有把握?”“我写的文章二叔都看过,二叔心里怕是比侄儿有数。”连成璧心思并未在功名上,只是家里催逼得紧,父亲身体又越来越差,他不得不去考,功名二字,于连家似是套在头上解不开的枷锁一般,便是金山
银山,家财万贯也及不上祖母挂在嘴边上的,鱼跃龙门改换门庭要紧。
“你啊,若是去了浮噪还能更进益一层。”
“人生在世,做是想说得话都说不得,想做得事都做不得,还有什么快活,再多进益也无非是为博外人一句赞赏,与己丝毫无用。”
“你啊,旁人说你一句,你倒有十句等着,今日只是为了跟二叔一起喝酒?”
连成璧看了眼那封信,“二叔且喝了这杯酒,小侄自会说有什么事要来求二叔。”他端起酒杯道。“看来此事不小。”连俊青却没有去碰酒杯,他是知道自己的这个侄子的,要说聪明,远非自己能及,可要说这性子,飞扬跳脱任性妄为,天下没有他不敢闯的祸,也没有他不敢说的话,不敢做的事,不知
道连成璧所求何事之前,老实说这酒他不敢喝,连家出他一个三十几岁还任性妄为的逆子就罢了,再出一个逆子……怕是要两老的命。
“侄儿无非想请二叔作媒罢了。”
“胡闹!自古以来婚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瞧上了哪家的女子,应去找你父亲去悄悄的说了,来找我做甚?”连俊青笑骂,却没多少怒意,儿女情事这样的祸,总比别的祸事强些。
“侄儿自是要问过父亲和太太,只是问之前要先问问二叔。”
“我?二叔到现在还是光棍一条,问我干什么?”连俊青眉头微皱,手却微抖了一下,他看了一眼连成璧的眼睛,“你……”“侄儿想请二叔与我一同去劝说我父,我想娶许家四女。”许家虽是官家,许樱却是丧父的,更不用说她娘与二叔之间那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了,他父亲是不会同意去许家提亲的,所以连成璧才会来找连俊
青。他也说不清他对许樱是怎么样的心思,是不是像二叔一样,一沉迷就要沉迷十几年,一个人执迷不悔,招之即来挥之则去也毫无怨言,他就是知道比起旁的无趣女孩,他更乐意跟许樱说说话,那怕是听她
骂人,心里都极痛快。
连俊青不知是想哭还是想笑了,缘也……孽也……连家的人,欠了许家母女不成?
正在此时,远处的庙宇传来一声接一声幽远的钟声,叔侄两个站了起来,在心里默默的数着,一下、两下、三下、四下……一共七十二下……皇帝驾崩了!
大齐启宣十二年,皇帝驾崩,八岁新帝继位,次年改元洪宣,皇帝三月禁嫁娶饮宴,秋天的乡试也被推后。这倒让许家手忙脚乱了一番,许梅的婚期被推后了一个月,这都是平常事,许昭通和许昭龄起复的事倒要有些波折了,后有听说是幼主登基,刘首辅辅政,许家上下又暗暗的松了一口气,许家与杨家、陆
家,乃是正经的姻亲,梅家与刘首辅一系也是素有些交情,京里传过来的信儿也是稍有拖延不必担忧。
许国定此时十分后悔不应该轻易答应退亲的事,若是当时他做态一番,犹豫一下,许是杨家的祸事解了,他与杨家说话也更容易一些,而不是像现在,多少有些尴尬。男人们忧心着前程,梅氏早就拿了旧例出来,有条不紊地督着全家把红灯笼等等全都蒙上青纱,艳色的衣裳都收了,金饰换了银饰,又让各院警醒,禁守门户,若有查到吃酒、赌博者立刻打一顿板子赶出
去。
吩咐完了这些,梅氏叹了口气,“都说皇恩浩荡,要依着我说,这一番折腾都是给活人看的。”
“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大行皇帝在位时广施仁政,咱们大明府也是受过圣上恩惠的,咱们家里是官家,与寻常百姓又有不同,三弟与六弟的起复之事尚未明确,还是勿要招惹祸端的好。”
“咱们自己家里的主子、下人倒也无事,只是……”梅氏比了个三字,“那家子人,且还得折腾呢,老爷原还道老太太才不过去世一年多,咱们就这样搬出去让外人瞧着不好,如今我看怕也是要后悔了。”
“左不过三个月的事,山东山高皇帝远,必不像京城一般,自家乱倒一桶洗脚水倒都浇到一个巡城的御史……”
梅氏被杨氏得话逗得呵呵直笑,“我却不知二嫂竟是如此促狭……”
“这话是你二哥在世的时候说的。”杨氏也笑了笑,原本提起许昭业时心里总是会难受,如今竟能说起他说的那些话了,“他说一次,我就记得了。”
“我原也听六爷说过,二哥在世时,最是会说笑不过了。”
“他呀,整天乐呵呵的,似是没有愁事一般,可是心里面明白得很。”杨氏道。
两人正要再说些什么,许榴和许樱已然到了门口,她俩今天穿的是一式一样的石青素面的褙子,月白的里衣,月白的素面孺裙,头上戴着一式一样的素银挂珠小凤钗,瞧着倒似是嫡亲的姐妹一般。
梅氏立时就笑了,“瞧这姐妹俩个,冷眼一瞧竟似是一母同胞一般。”
杨氏也是抿着嘴笑,许昭业去的那年樱丫头不过七岁,如今转眼之间,樱丫头已然十三了,想想这些年,竟不知如何过来的。正这个时候外面常嫂子匆匆而来,“二奶奶,二奶奶!外面来了几位军爷,送了礼单跟一车的礼物,连口茶都未曾喝,只说是谢二奶奶救了他家小主子之恩,还未等门房的人细问,转身就走了,老爷让奴婢
来问问二奶奶,到底是何情由。”许国定翻来覆去地看着桌上用蓝纸匆匆写成的礼单,皇帝驾崩,许家这样的人家上下尽都换了素色,他翻来覆去的,怎么样也想不通,自己这个文官之家,怎么跟镇守西南的武将有了交集,听送信人言,
竟有与自己的二儿媳有关,实在是让他不知如何应对。
见杨氏来了,劈头就问,“二奶奶何日认得的勇毅伯?”
杨氏立时就愣了,“勇毅伯?”勇毅伯虽说不是开国八大候之一,却也是武将世家,世代镇守西南连陲,累世皆有加恩,已然袭爵三代了,到了这一辈,勇毅伯武长安平灭苗疆之乱,立下赫赫战功,被大行皇帝钦赐了常胜将军的匾额,
勇毅伯的弟弟武长兴,更是启宣二年的文武双状元,被敏慧公主招为驸马,这样的人家怎会与自己守寡的儿媳相识,还送了礼物来呢?
“母亲,您可还记得前日你与我自外祖家贺喜归来,在路上救的那个小道士?来人既说是谢救少主之恩,当时为了此事。”许樱轻声说道。杨氏这才似如梦方醒一般,“媳妇素来深居简出,要说救人也只那一次,那小道士媳妇当年随老太太一同去三清观打樵时曾有过一面之缘,瞧他小小年纪却受了重伤,倒在路边孤单可怜,这才将他救起,送
回三清观,却不知他竟有这样的来历。”
原本极善钻营,巴不得多与权贵相交的许国定却无多少喜色,“若只是如此便罢了,旁人若是问起,也只管说只是路遇小道士,随手施援,并不知来历就是。”
“是。”杨氏福了一福应道。
这下子倒由不得许樱不起疑心了,她不敢向祖父探问,回了顺意斋,见四下无有什么外人,随口问起了梅氏,“六婶,祖父为何不欲宣扬此事?”“唉……”梅氏叹了口气,“这桩事原是一段公案,京中人多少都知道一些,我也是听旁人说的,勇毅伯虽说战功赫赫,却是多年无子,内宅时只开化不结果,便起了过继敏慧公主与驸马所生次子承爵的心思,谁知此事还未成,他府里的一个通房,就替他生了个儿子出来,原本这也是小事一桩,谁有了自己亲生的儿子,也不会再起过继他人之子的心思,可谁知那个孩子生下来之后三灾八难的,就有人传言说是敏慧公主不甘心爵位旁落,下手加害,勇毅伯原是不信的,谁知道那孩子五岁那年竟好好的落了水差点丢了性命,勇毅伯兄弟俩个打了一架,自此反目,勇毅伯更是悄悄的把孩子送了出去不知所踪,为
了这事儿,大行皇帝都觉得有些失颜面,训斥了自己妹妹和妹夫几句,却也不好硬让勇毅伯把孩子接回来,这孩子若真的是当年被送走的孩子……老爷想是怕……”
怕结交了勇毅伯,却得罪了敏慧公主……杨氏点了点头,颇为感叹,有爵人家竟也有这样的事,堂堂公主之尊,竟为了一个爵位如此算计……许樱心里却更加震动,勇毅伯……武……洪宣十六年,勇毅伯之子镇南将军武景行,被鞑子所俘,剃头易服降清,朝廷督军御史连成璧,在两军阵前痛斥其罪,武景行被激得口吐鲜血拨刀自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