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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了,算了…我们母子什么都不要,什么都不要,算了…什么都算了吧。”
宣离帝重重按下食指,用咬牙挤出的血水在袍布上疾书几行,艰难落下最后一笔,终于筋疲力尽的瘫软在花银的怀里,眼睛里光彩尽失,瞳孔渐渐涣散…“淑贵妃,龙樱,涟城龙氏嫡长女,朕血立的遗诏…龙女为证…龙氏子孙…皆顺新君…”
——“臣妾龙樱…遵旨。”龙樱跪地埋下头。
花银没有看血染的诏书一眼,只是怀抱着宣离帝哀声低哭,宣离帝缓缓张开枯唇,嘴角竟是快活的笑了出来,“我留不住银儿…只…盼…银儿一生无忧…就…就好…”
宣离帝一口长气吐出,头一歪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皇上…”龙樱伏着龙榻哀恸哭喊着。
门边的小舞听到屋外有些动静,赶忙道:“娘娘,您今天胃口不错呢,嬷嬷总算不会责怪奴婢无能了,那…奴婢先行退下?”
龙樱扯了把花银的手臂,“沈夫人,再耽误外头的侍卫要起疑心了,你收好皇上的诏书,赶紧离开。”
花银怔怔搂着宣离帝冷却的身子,僵硬的犹如一尊雕像。龙樱是清醒的,起身拽开花银单薄的身体,又急促的把碗盅收回八宝匣子,想了想又把宣离帝血写的遗诏也塞进了匣子里。龙樱把花银推到小舞身旁,低声嘱咐道:“小舞你听好,朱雀门关闭前一定要把沈夫人送回襄王府,你亲自送回,绝不能闪失。”
——“小舞知道。”
屋门推开,花银最后看了眼龙榻上已经咽气的宣离帝,咬紧下唇迈过了门槛。
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宣离帝的寝宫传来悲恸的哀哭,一声高过一声响彻了苍都的夜空——
“皇上殁了…!”“皇上殁了!”
苍都,襄王府
戌时将至,见花银入宫还没有回来,沈啸天已经猜到妻子一定是想设法见宣离帝一面,这个隐忍内敛的男人深眉紧锁,对着空旷的院子短叹长嗟,沈追几次经过见父亲都是同样的姿态,张了张嘴还是没有问出声。
府门打开,花银才迈进家中已经倚着墙软软倒地,沈啸天抱起心爱的妻子,还没开口花银已经哽咽哭出来,扯着丈夫的领口低低道:“他…死了…”
——“皇上驾崩了…”沈啸天刚毅的身子猛的顿住。
王府书房里,案桌上摊放着宣离帝临终时咬破手指用血写成的遗诏,沈啸天凝视许久,大手忽的把遗诏拧作一团,另一只手拔起燃着的蜡烛,眼瞅着就要烧着那块袍布,花银大哭着扑向沈啸天执着蜡烛的手臂,沈啸天手一松,蜡烛坠地熄灭,只剩下几缕黑烟…
——“要这个做什么?”沈啸天一脚踩碎蜡烛,仰头吼道,“炼儿是我的儿子,哪里稀罕他的东西,我沈啸天不稀罕。”沈啸天怒视花银,他从没有这样暴怒的看着自己的妻子,“你听着,我不稀罕,我的儿子也绝不会稀罕!”
花银护住遗诏藏在身后,泣声道:“他弥留之际咬指立诏,你身为臣子哪有毁了诏书的道理,就当…他不是因为我…只是为了大燕的江山…”
——“荒谬。”沈啸天露出嘲讽唏嘘之色,“他有五个儿子,觊觎我的儿子做什么?太子已经册立了十多年,要真是为了大燕的江山,临终易储才是祸乱朝政。遗诏的事只有你和淑贵妃知道,我毁了遗诏,淑贵妃是龙家出身,知晓大义,应该知道国家安稳的道理,她一定会当什么都没有发生。”
“炼儿文韬武略,哪里都胜过沐容若许多,何况太子妒恨沈家,太子登基…一定不会放过炼儿。皇上尚且知道保住炼儿和沈家,你…”花银低下声音,“你怕的不是易储祸乱…你是怕天下人知道炼儿的身世…自此襄王脸面尽失…”
沈啸天沉默着沧然泪下,花银几十年都没有见他这副模样,慌忙摇晃着他魁梧的身躯,哭声道:“我胡乱说的…王爷…王爷…”
沈啸天哀声大叹,炯目凝视着被花银紧紧攥着的遗诏,沙声道:“炼儿生下的那一刻,我就已经失了男子最要紧的脸面。我沈啸天深爱的女人,却日日被另一个高高在上的男人放在心尖上…沈家所有的荣宠富贵,我沈啸天一身的功名利禄,都是靠着他对这个女人难以忘怀的情爱和一生一世的愧疚…他时常进出沈家,名为君臣来往,还不是为了见你一面…府中下人聪敏,人人看透不说透,却不代表他们都是傻子,追儿七八岁时就曾经问我这个爹——皇上每每来咱们家,为什么都喜欢逗弄弟弟,却很少看一眼我这个哥哥?”
花银再难抑制的痛哭出声,缓缓跪在丈夫脚边。
“我这个做爹的只有告诉他,炼儿聪慧,皇上当然喜欢。追儿懂事,自长大后就再没有多问一句,但他是不是就真的什么也觉察不到?”沈啸天自嘲低笑,“一切不过是我自欺欺人罢了。事到如今,我还用怕什么天下人耻笑,我已经笑了自己二十几年,还用怕被旁人嘲笑?真到那时,我是天子养父,谁又敢笑我半句?银儿,你小看了你的夫君。”
——“银儿知错。”花银抱住了丈夫抽泣道,“银儿知错…”
沈啸天缓缓抽出花银手里的遗诏,摊放在手心低头看去,“恢复沐姓…?炼儿在沈家长大,自小由我亲自教养,他说改姓就改姓?这是要捡个便宜做爹不成?我沈啸天窝囊半生,绝不会输了自己心爱的儿子,拿天下来补偿,我也不稀罕。”
沈啸天一贯是稳妥谨慎的顺从模样,花银在他身边那么久,只当他的锐气早已经被皇权磨平,今天见自己熟悉的丈夫像是变了一个人,花银惊讶之余也是感动不已,花银抬头看着高大英挺的丈夫,止住哭声道:“炼儿自小你就严苛待他,我还以为…以为…”
“以为什么?”沈啸天扶起跪在自己脚下的妻子,爱怜的抹去她满脸的泪水,“以为我盼着他奋发进取,一朝夺了沐家的东西?你错了。从他出身之日起,我就当他是自己的亲生儿子。他天赋高,性子顽劣,有这样的儿子哪个当爹的还不是一样?他不思进取整日晃荡,我担心他误了天赋蹉跎一生;他上进心起来奋发努力,我自然怕他锋芒太露落了旁人的红眼…做爹的只想他平平安安,能小有所成固然最好,要是没有,那就和追儿一样做个平庸之人吧。”
——“真是我想多了…”花银摇着头道,“是我太在意炼儿的出生,才觉得怎么看你都待他不同…像是另有所想一般…怪我…怪我…”
沈啸天搂住妻子的肩膀,他从没有像今天这么清醒,清醒的想把所有话都和心爱的人一一吐出,这是他们夫妻二十年的心结,他们竭力回避着这个死结,直到今天。
——“我知道你恨他,恨他背弃对你的誓言把你指给别人,你该是有些不甘心的。龙女显赫神秘,皇上不得不娶。你鼓励炼儿和龙筱一起…便是暗示予他,他有着不输沐氏子弟的尊贵,当年你得不到的,想让炼儿一一拥有…我看得出…但我不怪你…”
——“你什么都知道…什么都知道…”
沈啸天顶住花银的额头,低声道:“我什么都知道,但我什么都不能说,你自小就犟的要命,很多事得你自己想通才行呐。”
花银伏在丈夫肩上又哭了阵,忽的抬起头担忧道:“可是…太子和炼儿不和已久,上回北国又想出毒计谋害你们…太子登基,怕是不会善待沈家。”
“我已经想好。”沈啸天胸有成竹道,“太子登基后,我就上奏赐官离京,带着你和两个儿子一起,放掉苍都的一切,我们回老家去,好不好?新君登基,对朝中重臣一时绝不会动作,我们沈家父子辞官他一定求之不得,定是会顺水推舟放我们全家离开。”
“怕是太难…”花银担忧道,“之前皇上已经秘密立下诏书易储于炼儿,他昏迷的时候误把瑛贵妃当成了我,诏书的内容瑛贵妃母子已经知道,瑛贵妃悲愤之下当着皇上的面撕毁诏书…他们母子已经知道炼儿是沐家的子嗣…又知道皇上已经起了废太子的心思…他俩心狠手辣,就算毁了诏书,可为保万无一失,应该还是不会留炼儿在世上。”
——“所以更要快。”沈啸天按了按花银的肩膀抚慰道,“国丧在即,太子为安抚朝臣子民该是不会轻举妄动,国丧期间我就会和太子谈及辞官的事,你悄悄把家里打点妥当,等炼儿从涟城回来…”沈啸天环顾着熟悉的书房物件,低下声音,“我们就离开苍都。”
“你真的舍得?”花银含泪看着丈夫果决的眼睛,“你为大燕殚精竭力,一夜之间你真的什么都不要?”
沈啸天捋起妻子耳边散落下的发丝,隐约见着黑发里夹杂着几丝白色,温声怜爱道:“当年我夺了武状元得了县令的举荐进宫做侍卫,也不过是想离你近些,看着你这个毛躁犟气的丫头,等着你到了年纪一起出宫,回老家置地成婚。如今你就在我身边,去哪里,有没有什么根本不重要。我只恨自己没有早些不顾一切的带你走,只希望这个决定还不算晚。”
见花银才忍住的泪又哽咽着落下,沈啸天知道她已经释然了和宣离帝的恩怨,拖着她的手走近燃着的蜡烛,注视着晃动的火苗道:“烧了这个遗诏,沈家和朝廷就没有瓜葛了。”
——“等等。”
见燃动的火苗烤糊了袍服的丝线,花银又是伸手拉住了丈夫的手腕,“沈家可以不觊觎任何东西,但却不能不为自己做一点打算。我不放心瑛贵妃母子…遗诏留在我们身边,要是他们还是起了杀心,咱们留着也可以做自保…”
沈啸天垂下手腕,若有所思道:“你说的也有道理,还是我鲁莽了。既然我们夫妇已经有了决定,遗诏藏在我们身边也无妨。”
沈啸天见花银眉间仍有些忧色,捏住她的手心道:“你…是怕炼儿不肯离开?”
花银先是摇头,踌躇着又点头道:“龙筱自尽和沐容若有扯不清的关系,我怕炼儿放不下…”
沈啸天安抚道:“人家太子就要登基称帝,他一个骁武侯还能和天子论仇?炼儿虽然难驯,却是个聪明人,以卵击石的道理他懂。没有皇上纵着他,他哪里还是什么小霸王?你多虑了。”
——“但愿吧…”花银嘴上说着,心里却实在难以有多少把握。
眼看子时都到了书房的烛火还是亮着,沈追不禁多看了几眼,见屋里爹和娘的人影像是在小声商议什么,心里隐隐有些不安的忐忑。沈追幽幽走在熟悉的小径上,宣离帝骤然驾崩,也不知道沈家的荣宠在沐容若手上还能维持到什么时候…
不求富贵,但求安稳吧。沈追低声自语着往屋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