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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青辰站起身挺直脖子道:“你放心,端王府怎么说也是皇亲国戚,沈家的事包在我身上。”
沈炼注视着最后一个离台的戏子,眉峰凛冽,浅笑不语。
苍都皇宫,轩辕殿。
宣离帝才下葬几日,就算宫中设宴,也是肃穆低调的摆设,大殿铸金门上坠着缕缕的白色麻布,映着渐暗的暮色很是落寞。受邀入宫的群臣也都是着黑白两色的袍服,乍一看去都不像是赴宴,俨然一幅幅几日前给宣离帝奔丧的模样。
端坐在大殿正中的沐容若一袭绢白绣龙袍,腰间系着盘龙纹的襟带,发束鎏金冠,金冠当中的玛瑙珠子衬得他面色有光,不但不像是刚刚丧父,反倒有几分得志的喜气。沐容若掠过大殿上一张张神色各异的脸孔,唇角含笑却竭力保持着淡定。
收到帖子的王侯众臣已经来的七七八八,大殿上还空着几个位子,其中两张案桌间站着一个有些驼背的老内侍,手里执着一盏镶珠玉的镀金酒壶,甚是扎眼。对面几个大臣已经认出那个老内侍是宣离帝昔日的旧仆崔公公,对他微微颔首算是招呼。
宣离帝驾崩之时,这个老仆并不在他龙榻边,主子殒命,这个伺候了他几十年的内侍自然也要跟去守陵到死。崔公公是宫里资历最老的内侍,沐容若和瑛贵妃以宫廷事宜还未交代妥当为由,将他又留下些日子,说是等一切交代完毕再送去皇陵。在和玉修罗定下设夜宴这个办法,沐容若便想到了这个老内侍的用处——给沈家父子执壶斟酒。
崔公公手里的这个珠玉酒壶有一个神奇的构造,壶有两胆,壶柄上的一个凸起连接着双胆和壶嘴的活动机关,凸起按下,便是沐容若给沈炼父子准备的鸠酒,反之无恙,则是无毒的上好佳酿。
沐容若已经和崔公公说好,只要他轻敲三下自己的案桌,崔公公就会按下壶柄的凸起给沈家父子斟满鸠酒,鸠毒狠辣,一盏下去必死无疑。沐容若不放心宫里任何一个内侍婢女做这样的大事,思前想后只有一人,他历经浮沉见惯狠斗,也只有他在众人跟前敢对一王一侯做这样的事。这人,就是老仆崔公公。
崔公公跟在宣离帝身边多年,与沈家父子也很是相熟,由他给这俩人斟酒也不会有人觉出异样。沐容若要的就是这份稳妥,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襄王,骁武侯到。”
沐容若顿住思虑,桃花眼幽幽看向大殿门口——沈啸天一身黑甲庄严坦荡,不失大将本色,身旁的幼子沈炼身穿黑色裹身锦衣,腰束白带傲立殿中,俊眉谦顺中带着果敢,略显消瘦的脸颊更显英俊冷冽。
“襄王,骁武侯,坐。”沐容若拂袖浅笑,看着如同忘了昔日和沈炼的过节。
已经入座的沐青辰见太子含笑,也为沈家微微吁出一口气,对着沈炼挑了挑眉,竖起了大拇指。
——“崔公公?”沈炼见着座位边执酒的崔公公,有些意料之外的吃惊,“我还以为你也去了皇陵,想不到…”
崔公公满是纹路的脸皱了皱,低头道:“老奴也想早些去皇陵陪着先帝,宫里还有些内务没有交办妥当,也没有人比老奴更了解其中,太子殿下便留老奴多待几日,过阵子还是要往皇陵去的。”
沈炼颔首道:“崔公公鞠躬尽瘁几十年,沈炼也常常念着你的提点。听说皇陵寒冷,你年纪大了,走时别忘了去太医院求些药材带着。我娘会调制些暖身的药膳,回去我问她要几个方子带给公公。”
崔公公身子一抖,颤声道:“多谢…多谢侯爷。”
沈炼挥开衣襟端坐下,拾起个果子剥开皮,扳做几瓣却也不入口,悠悠的像是等着什么。
沐容若不动声色的看着剥着果子甚是自若的沈炼,自打他知道沈炼是自己的弟弟,他就越发觉得沈炼长的很像沐家的男子,沈炼的眉眼和沐容若有几分相似,只是沐容若阴柔俊美,沈炼更多了些男子的英气俊朗,将门长大也比深宫出生的沐容若多了许多果决潇洒。
——父皇觉得亏欠你们母子许多,居然想到把皇位传给你。沐容若心底咬牙叹着,父皇以为是宠你,却是害你了,沈炼,别怪兄弟狠心,你今天是一定活不成了。
沐容若见诸臣已经到齐,举起酒盏道:“父皇走的仓促,留下江山给本宫这个儿子,大燕还要仰仗诸位肱骨重臣,本宫先干为敬。”
——“臣惶恐。”
崔公公小心翼翼的给沈炼的酒盏倒上美酒,沈炼扬唇淡笑,低语了声“多谢公公。”崔公公手腕一抖,溅出几滴酒水来,赶忙用袖子擦了擦退到一旁。
沈炼挥袖举起面前的酒盏,冲沐容若坦荡举起,仰头一饮而尽。沐容若捋袖掩唇也悠悠喝下,桃花眼扫过喝干酒水的众人,对着沈炼微微一笑。
——“听说。”沐容若看向端王府沐青辰父子,“皇叔和辰世子还给本宫明日登基准备了大礼?说是要给大典锦上添花,可有这回事?”
端王沐文睿侧眼瞥了瞥沐青辰,沐青辰起身对沐容若抱拳鞠了一躬,“大礼倒也算不上,不过是臣子的一片心意。臣这几天走遍了苍都的戏院,给殿下精心选了出大戏,太子久居宫里,看的多是唱烂了的戏板,臣这一出戏精致生动,太子肯定喜欢。”
——“本宫最喜欢看戏。”沐容若击掌道,“辰世子有心了,不愧是自家人,总能想到本宫的心坎里。传戏班上来,给大家演一出。”
沐青辰重击掌心三下,轩辕殿外候着的戏班一个个走了进来,齐齐跪在了大殿上。端王爷见这些戏子眉眼秀丽妆容得体,戏服也精致贵气,也算是上得了台面,心里略微松了口气,凑近儿子低声道:“真是你想的主意?这帮戏子靠得住么?”
沐青辰满是自信道:“当然可靠,儿子一家家寻了许久,父王放心。”
端王爷知道自己儿子老实胆小,一贯都是循规蹈矩行事,居然能想到给沐容若送份大礼,莫非真是娶妻之后长进了不少?端王爷正有些犯疑,又见沐容若看着这帮戏子很是期待满意的模样,便也不再多想,直了直背等着大戏上演。
“这出戏,你也有份吧?”沈啸天身姿不动对沈炼低沉道。
沈炼咬下口果子,蜜水四溅很是美味,“不过是给辰世子指点一二,爹看的认真些,我还从没有看过这么有意思的大戏。”
——戏中女主是个娇美清丽的红衣少女,眼波流转勾着沐容若的黑目,沐容若定睛看去,只觉得这个少女有些似曾相识好像在哪里见过,却怎么也想不起。
“这个女戏子可是花了大工夫才找来。”沐青辰和端王小声道,“沈炼说戏魂就在她身上,父王觉得如何?”
端王爷抚须点头道:“美而不艳,出尘脱俗,选的好,选的好。”
这出戏不难看懂——少女芳心暗许一个英俊男子,二人你侬我侬让人羡慕,可就要大婚之时,少女的父亲与她彻夜长谈了什么,少女落泪整夜,次日委身男主,又与男子挥泪诀别…男子一步三回头,却再也不见心爱的女人。少女的父亲忽然出现,匕首寒光惊现,刺进了男子的心口…
沐青辰看的出神,低呼道:“死了?怎么就杀了他?”
端王爷瞪了眼莽撞的儿子,沐青辰赶忙捂住嘴,可眉间还是震惊不解的模样。沐容若笃定的看着戏中所演,可一眨不眨的眼睛已经泄露了他的入迷,他像是也好奇戏中的故事,迫不及待的想看到最后的结局。
少女换上了绣着霓凰的绣袍,凤冠霞帔变作美艳动人倾世新娘,但微肿的眼圈却昭示了她的委屈悲伤,台下几个臣子也窃窃交谈着,像是也为戏中人坎坷的命运唏嘘动容一般。
少女要嫁的夫君从幕后步步走来,虽然是男儿的装扮,但这妆容却有些奇怪。在场所有人都知道——在燕国当红的戏板里,演男人的戏子都要黏上胡须,可少女的夫君却唇角干净,连一根胡子也看不见。
沐青辰只顾着看戏没有留意许多,端王爷捻须蹙眉觉察出了不妥,可再看这帮戏子娴熟老练,明明是老戏骨,怎么会犯这样的差错?难道是有人故意为之?端王爷瞥向儿子,沐青辰一向心思简单,不会是他的所为。难道是…
端王爷幽幽看向对面的沈炼,沈炼神色轻松,眉间竟也是看不出异样来。端王爷隐隐觉得这出戏不简单,但心思如自己也是费解的很。端王爷可以肯定,这出戏绝不是自己儿子所想,而是…沈炼所为。
太子登基在即,沈炼意图何在?居然还是打着端王府辰世子的名号…端王爷脊梁骨阵阵发冷,老辣的身子也禁不住抖了抖——要真是发生什么,就凭刚刚沐青辰几句话,端王府上下已经是逃不掉的干系…该怎么做,该怎么做?
本该小心伺候着的崔公公也看的有些出神,其余伺酒的宫人都低着头动也不动,崔公公却鬼使神差的抬起半边脸,凹陷的双目死死盯着那个没有胡须的男子,愣了些许忽然露出惊恐之色。自己五岁入宫净身,活到五十岁也是没有长过一根胡须。太监,只有净身失了宝贝的太监才会这样…戏中少女的夫君,是个太监!
——少女腹部隆起俨然是有了身孕,却日日以泪洗面看起来很不快活,夫君徘徊在她的屋外面容沉重,却没有踏进屋门一步…临盆之日,少女艰难的产下一个孩子…父亲和夫君在屋外窃窃密谋,面无表情的父亲大步走进产房,冷酷的夺走新生的孩子,少女哭喊着跪倒在父亲脚下,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子被人带走。
沐青辰眼眶有些发红,他有些不明白沈炼为什么要给太子挑一出这样的戏,太子登基是喜事,看出悲剧做什么,戏是好看,可却和本该有的气氛不搭。也不知道太子看了会不会觉得堵心,沈炼啊沈炼,你可别害了自己才好。
——面容冷漠的宫人给卧榻的少女端来一碗汤药,少女注视着黑色的药汁良久,两行清泪缓缓落下,终于仰头喝下药汁,不久便沉沉睡去,再也没有醒来。
沐容若死死看着戏中少女的脸,他终于想起了那张脸——涟城龙府那个暗夜里深藏的祠堂,夜风窜进吹起了半边掩绢的白纱,画中女人有一张和她酷似的脸:黛眉细弯,杏眼俏丽,有着倾世的美貌和雍容的贵态。是她…沐容若记起了那个名字——蝶妃,龙小蝶。
戏子有一张可以任意雕琢的脸,却故意化妆得酷似龙小蝶,就是为了让自己认出。龙小蝶,世间没有几个人还记得这个死了数百年的女人,自己却偏偏见过,在龙家神秘的祠堂里,那个只供奉着一个女人的祠堂,一个嫁给皇家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