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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城混了四年文凭,到头来还得回白皎这个小镇来,四年前说好的去厦门,豪言壮语,过去的就过去吧,一转眼就是毕业季了,还没找到实习,怎办?
再勤工俭学,也得面对六百万人挤在招聘会中夹个绝处逢生,投个千篇一律的简历,或是听专家们讲一堆似马非马的技巧;尽管考了一本又一本碰不上敲门砖的证书,也只能弄到个排队候审的门槛;要不创业吧,学校、社区有十万的自主贷款....
固然这是毕业生,应该说绝大多数毕业生走过的经历,只是一般人该有的经历,对某些人并不适用,尤其是对我,众人皆醉我独醒,似乎这话是为我准备的。这四年里,不是泡在图书馆就是浸在咖啡屋,仅此而已。
对我来说,此刻若有个图书馆,对面即是咖啡屋,真是人间仙境。世事能尽人意,那只好说太凑巧了。白皎这小镇,和省城、市中心、区中心都相差一段距离,无论从哪个中心看来,皆是一块边缘了的郊区,自小我就没打算这地方哪天能飞黄腾达把我给提携了去。
白皎的图书馆所在之处,是个文化中心,对面的咖啡屋其实是音乐厅把楼下出租予人,左和市民广场隔了一条马路,右边则有一块未被挖掘的绿地。青砖灰塑的墙体,四平八稳,上廊下店,颇似骑楼,门前较浅的水池,馆后栽竹,馆左栽花种草,若非“白皎图书馆”几字,还真以为是个公园。
我此时坐在雾月咖啡屋的窗边,望着对面四层的青砖灰塑官帽,细细地调搅手上的焦糖.这时店长不会聘我站在门口招引女生进屋,也不会有穿着围裙的店员凑过来咬耳朵,想到这里,不禁讪笑。其余客人自己还要谈笑风生,谁会抽空搭理一个傻子?
裤袋震了一下,铃声突然响了,“绍贤,复习得怎样了?”父亲大人从不会拐弯抹角。
“今天效果不错。”赶忙把杂志塞到申论的页面下。
“我翻遍整个图书馆也没见你人影啊?”
望着走出门口的父亲,“一点钟方向。”
父亲转过身来,“还有闲情喝苦茶?”
“图书馆人太多了,时而嘈,还不如25块买个安静的好。”
“你知道就好,不是我要重复多次,你也知道考上了五险一金,我也好跟兄弟们有个交代...”每次只要他有这类话题,我一定无言以对。然后他会以一句“你舅又找我了,先不说了。”挂机。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悄悄地又抽出了杂志,吁了一口气,尽管这个动作已重复了上千遍。
裤袋里的震响再次来了,重复的动作只好再来一次,“又怎么了?”我二话不说想要证明自己迫不及待,电话内却是抽搐的回音“白...皎...图...书...馆...招...人”便挂了,“喂...”没等哪怕慢一秒的反应。
我没多想就打了回去,还真的是白皎图书馆,“请问刚才找我是什么事?”竟被回应“先生请问你是谁?刚才我们没人打过电话。”
我没功夫去莫名其妙,便又问:“那,图书馆招人吗?”
“你可以浏览政府网,首页有招聘信息。”果然,在政府网招聘讯息中有一条是招图书管理员,须是应届的,本镇户口,管理学专业,由不得多想,先报了再说。
离开了雾月,在市民广场散散心,午后三点显得冷冷清清,也未到大妈们跳广场舞的时候。围着图书馆一旁的绿化看,竹有些歪,树过于高,花也未全开,叶子泛了点黄,虽开馆二年多以来,进过无数次,可真说细细打量、慢慢欣赏,可能只有今日方才有这番闲逸。
当走到一个花基,或说一处能望见图书馆三层阳台的地方的时候,阳台上隐隐站着一个人,纹丝不动,表情僵硬,却好像在望着我。裤袋又是振了一下,收看可短信,仅是“救我”二字,是一个不知名的号码发的,回拨过去“您所拨打的号码已关机...”再往上望阳台,那人不知何时开始没了踪影。
我不顾一切,径直跑入,步伐匆忙,上了三楼,离楼梯口不远处,确有个阳台,推开门去,却找不着人影。此时,一老叟走跑来“小子,你来这里作甚么?”
“老伯,有没见到这里来过一个人?”
“没留意到。不过在图书馆不能乱蹿,这是规矩。”
人家话说到这情份上,也只好先别把好奇心放大,便指着楼梯旁的一大个木板围着的巨箱,“请问,那个是在作甚么?”
“电梯。”老伯很干脆地答道。
我见无可再问,便要起身告辞,老伯却说:“小子,读多大了?”
“大四,将要毕业。”
“我们馆现在不够人手,你能过来帮忙吗?”
我犹疑了一下,“不如你留个电话,我今晚给你回复,好吗?”老伯写下号码,说:“或者,你是该来的。”
骑着脚踏车,顺国道而走,不过一刻钟就是南苑本家,槭树的黄叶映着点点鳞光,低矮的灌木中,各式草木混搭交错,石砌的板砖铺设着,连起这边的小桥和荷花池,以及那边的庭院木门,由门行去,板砖的两旁鹅卵石仔堆积陈铺,竹影婆娑,每日回家,由这片后花园行过,别有凉风伴送,叶叶知秋。
沿桥而上,桥设木板,往上而弯,由桥下望,又怎见荷形莲影?不过是小鱼竞游,相互追逐而已。“绍贤”,这声音由中庭传出,我加快了脚步,跨门而过,“今晚你爸不回来,就我俩吃。”或者娘亲早已习惯了这日子,三两盘菜,却是佳肴,我叹了口气,终于今夜不必对着父亲,也不必留有剩菜,否则一旦剩有鱼肉,必被倒掉。
“娘,我想去实习一下。”我刚吃了口饭,便迫不及待想吐出句话来。
“找到地方了吗?”娘亲并不介意,“去我公司吧。”
“你也知道,我不喜做保险。”停了筷子,补充一句“在新城那边,你也去过的。”
“你说说看?”
“白皎图书馆。”
娘亲咬了块鱼碎,“反正你也没事做,去去也好,免得以后考上了,人家问你个实习单位也找不着。”
“那,爸的意见...”
“他听我的,你别担心。”
我穿着浅灰的短衬,风正吹拂得劲,晃晃地沙沙声,似停未停,踩着滑轮在市民广场外道上,生怕不够快地翻滚着,路灯昏昏但尚算通明,和一路之隔地漆黑建筑截然不同。忽然,隔路那漆黑一片的阳台上,站着个模糊的人影,似乎是在望着我,久看仍未清,便驻足着不前。
光线很暗,而且也有一段距离,他像木头,其实也不知怎么说,他就竖在那儿,像雕塑一样没动静。是要跳下来吗?我隐隐地感受到不是。裤袋又一次响了铃声,我赶忙接听,竟是抽搐地断断续续“救……我”,身后便传来了娘亲的喊声:“儿啊,别太快了。”再往阳台上看,不知何时,那模糊的已不见了踪影。
已是十年前的经历了,那时小学方才毕业,迷迷糊糊也没在意这事儿,可是梦,梦会告诉我一切,我忽地睁开了眼,点开了灯,进了洗浴间,漱口涮脸,又回到床上,盖上棉被,却又掀开被盖,往厨房方向走。从冰箱里掏出一瓶新鲜牛奶,倒入锅里煮了起来,再倒进杯里,细细地喘着气喝上几口,又似不够咸,便多放了些盐,搅拌上再喝,或者是太近了,又烫到舌头,不得不含了口清水,先让舌根凉下来。
品着牛奶,临床寻思,十年前,图书馆仍在修建,外观主题已成规模,只是室内尚未整修好,我在想:他会是什么人?为何站在阳台上?才发现了一个细节:即使主体已完成,可在当时许多人并不知道这些建筑物是做什么用的。而且,当年尚在施工当中,主体的现场都被蓝色钢板围蔽,若是一般人进去作甚?
至于那个电话,已忘了显示什么,但“救我”这俩字肯定错不了。救我?谁向我求救?会是阳台上的人吗?可他怎么知道我的手机号码?
我很困,困得不想再百思不得其解下去,盖了被头,不知多久,才睡了进去。可梦里却还得折腾,又是踩着滑轮在市民广场外道上,又是停在那地方,可身后路灯竟依次渐渐地收暗了,直往我这个方向来,黯淡充斥了整个街区,未已我的眼前却是漆黑一片,日月无光,黑暗仿佛一只巨兽,正在吞噬一切,远处娘亲喊着“儿啊,小心点啊,别太快了。”已被吞噬了进去,直冲我这脚底,从滑轮直冲而上,连我一并被吞噬,正当反应不猝想逃时,却也怎么也逃不掉……
我抽起身来,额上已满是汗珠,方才是梦乍惊醒。身子羸弱,本就经不起折腾,还一晚两趟,没完没了。看下闹钟,才2:46,又硬盖上被头,翻来覆去地仍是睡不着。
忽然十年,就这样地过去,似平淡又似不平淡,偶有插曲,但还是平平无奇地过了,也许连自己也没想到是怎么过的。不同寻常的是,一件早已忘却不曾记住的事,竟说着来就来了,悄然不带声息,让人猝不及防。人生能有几个十年?我惊莫名地胡思乱想至此。
那个电话,昨天下午打的一声“图书馆招人”,也是抽搐的,断断续续的,也是在阳台上僵硬着一动不动。算了,别想得太多,明日还要见那个老伯。
以前的我,常坐在图书馆自习室一个偏僻的角落,透着暖絮的黄光,静静地耐心翻阅自己爱读的经典,按着书里的规划,恣意在笔锋上,辗转或历练观点,有时真不知自己是在练字还是在看书。总是看完了多少,忘了有多少,能记住的说不上有多少,可别人一问,倒是能说多少就有多少。自己有多少斤两,是连我自己也说不上有多少。
心能够静下来,源自空无一人的宁静,宁静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忽然,背上吹来入骨的凉风,似在这为此一人的空室中,凉到内心的恐惧表现无遗。其实,真正的恐惧是恐惧本身,人,不过是那遮羞的破布。
记得幼时,我很怕黑,直至八岁仍不敢一个人睡,于是只好在爸妈的房里打地铺,让他们照应我。可是我妈极不耐烦,就堆砌了许多作文书陪我睡,而她的方法是:让我每晚睡前非得去看作文。果不其然,我每回看着看着,竟迷迷糊糊地入了睡,从此往后一到时间就能闭目养神,也不怎么怕黑了。
妈很喜欢叫我“蠢心”,大概我的心是蠢的吧。上小一时,连自己的姓也写错,老师读名字时,念了“伊绍贤”,我总要说:“那字念伊”。惹得老师不高兴,“既然你姓伊,怎么少写两笔?”我习惯性地写成“伊”,却要念“伊”。
爸说,我们先祖是商汤王的令尹伊尹。我便问之:“我们明明姓伊,怎么又写成了尹?”或是说,我没弄清楚“尹”和“伊”有什么异同,这个难题也一直困扰着爸,使之无从解释。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是两姓人,要不喊我尹绍贤,若喊伊绍贤也无大碍,偏偏是姓伊也不算姓尹也觉得有些不对。
有了这般地胡思乱想,令我也在写日记时“混搭”,年份偏不按公元算,而是写成天干地支,月份和日期则按新历来算,这样中西合璧,不知说惊为天人好,还是惊诧别人好。
今年就是本命年了,大学快要结束,得火速找份安稳工作,家中有五旬老父,还有四十老母要养,即使他们有工作也健在,可毕竟不能啃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