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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事繁忙,前朝、后宫的一应大小事务,现在都要景砚一肩挑起,日日都被充斥得满满当当,几乎没有闲暇去思念那个远方的人。她的身子骨一向称不上壮健,这般辛劳下来,每日都深感疲惫。是以,她渐渐养成了习惯,即午膳后半个时辰,定要小睡一会儿。
往日里,因着身心俱疲,景砚差不多都是黑甜一觉,无知无觉地睡到醒来。可是今日——
四周黑漆漆的,不见丝毫的光,更不见半个人影,却有声音。初时隐隐约约缥缥缈缈的,紧接着渐渐清晰了起来,似是有无数的人在同时喊着吼着,有无数匹战马狂奔疾驰……
“哒哒哒”——
战马的四蹄踏在土地上,仿佛踏在了景砚的心尖上,震荡起铺天盖地的尘烟。景砚的心,亦随着那起起伏伏的杂乱声音紧缩着。
她什么都看不到,可是她却觉得异常害怕,比有人用利刃比着她的心口都令她恐惧千万分。
“快……快跑!”
景砚听到自己的心底里骤然迸出这样一句话。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会突然想要说这样的话,分明,她不是在对自己说。那么,又是在对谁说?
“唔……”
坤泰宫中,华丽繁复的床榻上,幔帘垂下,遮住了内里紧闭双眼、身体缩聚成一团的瘦削女子。她的右掌正无意识地抚向左侧心口处,两道好看的眉毛此刻纠结成一团。这番情景,任谁看了,都能猜到她正经历着心口疼痛的折磨。
梦魇中的景砚,眼前原本黑黝黝的天地间突地徐徐泛上一抹血红色。不错,是血红色。
光景骤变,她的面前现出绵延起伏的群山和……一道断崖。
景砚的心脏又是一阵猛缩,因为,她看到了一个血红色的人影,从断崖前面的阴暗中氤氲而出。
那个身影,她最熟悉不过。
还有那人的衣衫,是曾经自己一针一线缝就的,一针一思恋,一线一牵绊,她把自己所有的眷挂与盼望都缝了进去。她盼她平安,盼她顺遂,盼她无忧无虑,可,为什么,她记得分明,那是件素白色的衣衫,此刻却变成了血红色?
又是血红色!
景砚的喉咙像是被死命地扼住了,她觉得自己的呼吸都没法再顺畅——
那人右手握着的剑,是那把再熟悉不过的“非攻”宝剑,为什么剑尖会被拄在地上?为什么从剑柄上会流淌下刺目的红色的血,一直淌到地面上,洇红了那人所处的地方?仿佛那人正立于……血海地狱?
“砚儿,对不起……”
“砚儿,不能护你一世了……”
“砚儿……”
那人就这样看着她,出口的话语句句戳在景砚的心脏上,脸上却看不出任何的表情。因为那双曾经灵动、漂亮的大眼睛已经失了灵气,两行血线正从其中缓缓淌下,滑下脸颊,最终没入殷红的衣领中。
“不——”
景砚痛呼出声。她挣扎着想要冲向那人,她要抱紧她,因为后面是断崖深渊;她要为她止血,为她疗伤,景砚怕那些红色的液体,怕它们从那人的身体里流出……
然而,无论她怎样挣扎,身体都无法动弹分毫。
霍然间,一簇黑雾自断崖下升起,如一只黑色的巨手,猛地卷住那人的身体,只一刹那,便将她卷入了无尽的黑暗中……
“无忧!”
床榻上,景砚急呼一声,忽的睁开双眼。她惊恐地紧紧瞪着床榻顶上端丽的纹饰,一重复一重的冷汗顺着毛孔扑簌簌而出,浸湿了她贴身的寝衣。
在外面当值的秉笔,原本倚着墙壁,困得耷着眼皮脑袋直磕头儿的,这一声惊呼把她的瞌睡虫都给吓没了。
“太后?太后您怎么了?”秉笔小心地在幔帘外轻声地问道。
刚才太后那一声,真可用凄厉来形容了。若听的没错,唤的是陛下的小名儿吧?
幔帘里没有回音,秉笔心里有点儿慌,顾不得了,连忙轻卷起幔帘,见景砚直挺挺地躺在榻上,两眼死死地盯着头顶上的花纹,攥着杏色锦被的一只手在瑟瑟抖动。
秉笔也是一抖,“您做噩梦了?奴婢扶您起来?”
秉笔说着,试探着小心翼翼地扶起景砚的身体,又从一旁扯过大迎枕,想要倚在景砚的身后,好让她坐得舒服些。
景砚呆滞一般由着她服侍,却在起身的一瞬间惊见罗汉榻上自己的针线盒子,里面还静静地躺着忙里偷闲替宇文睿绣了一半的荷包,那朱红色的丝线格外刺目,如同梦中……
景砚的心脏像是被猛力重击一下,痛得难挨,她登时喉间一甜——
“呕……”
一口鲜血喷在了杏色锦被上,触目惊心。
“啊!奴婢去寻太医!”秉笔盯着那团子殷红色的血,又痛又怕。难道太后的心疾症复发了?
她于是不敢耽搁,也顾不得唤别人来侍奉,拔腿便要走,却被景砚一把扯住了。
“别……”景砚的嘴角上还挂着一抹血线,拉着秉笔衣襟的手背上青筋隐现,脸色苍白得可以,看着着实可怜可叹。
“可是太后,您……”秉笔还是打算劝上一劝。
景砚无力地摇了摇头,“哀家无事……不妨的……”
她的心头同时涌上凄凉与无助,她可以笃定一件事:无忧出事了!
她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是清楚不过。自从当日服了眠心汤,心疾已无大碍。之所以吐血,是因为某种牵连——
她的身体里流淌着来自宇文睿心口的热血,从那时起,她与她之间便有了无法扯断的牵连。所以,宇文睿难过的时候,她也会心中涩涩的不舒服;宇文睿受伤的时候,比如被夺去……那遭,她也会随之不好受;便如每每接到宇文睿的来信,那些欢悦、那些思恋也会强烈地牵动她的心跳为之欢悦、为之思恋。而今,那个可怕的梦,竟致自己口吐鲜血,便意味着,那不仅仅是梦,更是某种现实的反映。
若是如此,景砚怎能不怕?
如果这还不足以证明什么,那么紧接着云素君突然的求见则让景砚的心更沉了几分。
安和郡主脚步匆忙,等不得侍女的回报就自己闯了进来。景砚也只将将在寝衣外披了一件披风,见到云素君的一刻,她就知道,云素君此时心中的慌乱绝不亚于她。
云素君素着面,鸦发随意地束在脑后,仍有几缕散在额侧。这倒也罢了,她身上的水色裙衫任谁都看得出是家居的装束,一只衣袖上还沾着几颗墨点。她连外裳都没来得及穿,可见出门时的焦急之状了。
两个人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类似的不安与牵挂神色。
“见过太后!臣失仪了!请问太后,可有陛下的什么消息?”云素君敛衽一礼,连珠炮般地吐出,同她往日里端庄温润的风格实在是相差太远。
景砚的眉头一直就没有舒展开过,此时此刻,她哪里有心思在意什么守礼不守礼的?
“郡主也……”云素君照料宇文睿若许年,如亲母,似亲姊,那份牵挂早已经渗入了骨血之中。若宇文睿有事,她不可能没有察觉。
云素君怔了怔,坦言道:“臣在家中歇午觉,梦见陛下……还有景嘉悦……”
她深吸一口气,再也说不下去了。
景砚的心脏又是一阵绞痛,强压下喉间再次涌上来的腥甜之感,她晃了晃神,像是对云素君说,更像是对自己说:“边关路途遥远,再快的马,没有两日,绝到不了……”
那便意味着,即使皇帝此刻出了什么意外,也要两天之后才能知道。
两天啊!二十四个时辰!日出日落,日落日出,要如何煎熬得撑得过去?
景砚无力地闭上双眸,梦魇中宇文睿的样子,平日里宇文睿的样子,还有……那日,她在自己怀中痛得冷汗滴落却倔强支撑的样子……
寿康宫内,景砚长跪于地,“求母后主持大局!”
一个头磕在地上,景砚的脑中划过惊悸:曾经,她斥责过宇文睿多少次?斥责她胡闹。可如今,自己的所作所为,究竟算不算胡闹?
没有确切的消息,没有边关的急报,只因为,一个令人惊恐的梦,便慌了手脚,便什么都顾不得了?
景砚啊景砚,你如此这般,可是疯了?可荒唐?
她咬着嘴唇,深至见血,失血的疼痛,唤回了她的几分神魂。
她自问是理智的,然而这一遭,她要为那人疯一次,荒唐一次!
试问:谁能视自己的挚爱陷入危难而无动于衷?
挚爱……
景砚的心尖簌簌颤动,突然面对这样的认知,她很有些不知所措。
像做了一个长得看不到尽头的梦,只是,梦有多长,痛便有多重,像在烈火中翻滚,又像是被世间最锋利的刀刃一下一下的凌迟,痛得人只想快些死去,就不必再受这无边的折磨了。
黑暗,殷红,刺鼻的血腥味,还有汩汩的、几乎要胀破耳膜的流水声……
突然,眼前划过一道光,一道白光划开了密闭的世界,终于,眼前的光景有了几分人间气象。
宇文睿缓缓地睁开眼,初时有些模糊,紧接着眼前的光景清晰了起来,只不过,似乎哪里不对劲儿。
她僵硬地转了转眼珠,带给自己的,是撕裂般的疼痛——
“唔……”宇文睿闷哼出声,音线破碎,仿佛完整的布帛突然被人生生地扯开了一道大口子,风便呼呼地灌了进来。
急匆匆的脚步声,因着她的痛吟而骤然响起,越来越近,直到一张熟悉的脸出现在她的视线之中。
“醒了?”来人沉着脸,表情冷冷的,似乎并未因她的醒来而有什么情绪的起伏,可是,无论是谁看到,都会发现她的眸子中闪过晶亮的光芒。
宇文睿吃力地眨眨眼,心底里却是一沉,因为她惊觉自己的视线只有右侧一半是完整的,而左侧的,哪怕眼珠只是微微一动,都是难耐的疼痛。
“柴……柴师姐……”她吃力地开口,面部的肌肉因为疼痛而不由得扭曲。
柴麒照旧冷冰冰的,嘲道:“还认得我,没摔傻!”
宇文睿:“……”
沉默一瞬,宇文睿忍不住再次开口,“你……救了朕?”
这一回,柴麒没回答她,只是鼻腔间凉凉地“哼”了一声,表情诡异的很。
宇文睿无暇去细思柴麒那副表情背后的深意,她有更急切的问题要问——
“朕的……朕的左眼,是不是……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