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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景砚搀扶着宇文睿要推门出来的时候,杨敏便听到了屋内的响动,她于是以最快的速度闪身躲了出去。
景砚不愿见她,景砚厌恶她的存在,她都清楚。景砚是宇文哲的未亡人,宇文哲死在她的箭下,这样的关系之下,就算景砚立时结果了她的性命,她也没有立场反抗。
曾经,杨敏放不下自己的母亲;如今,她的母亲也去了另一个世界,在这人世间,她再也没有让她牵挂的人了,景砚想要结果了她的性命,倒正好成全了她的心愿。但在死之前,杨敏想做很多事情,为宇文氏做很多事情——
死,很容易。但死了就一了百了了,她心中的罪孽感,她又该如何去赎?
所以,才有了当日她暗中跟随着宇文睿,在五原城外料理了暗算宇文睿的刺客,救了宇文睿的性命;也才有了半月前她在溪涧中寻到了重伤险些丧命的宇文睿,和柴麒一同替其疗伤。
想到柴麒,杨敏的眼中划过了一抹哀伤:母亲故去之后,世间再没了让她牵挂的人……当真没有可牵挂之人了吗?
那么,远赴昆仑山又为了什么?不愿接受柴麒为自己治伤的好意,又为了什么?
杨敏是武者,她的性情,便如她掌中的弓与箭——
箭搭弦上,只要开弓,就是一往无前!
开弓何曾见得回头箭?
她有她的箭道,亦有她身为武者的尊严,她有什么面目,接受被她亲手害死之人的亲妹妹的好意?何况,柴麒在北郑皇宫中还救过她的性命?
她已经是欠了她一条命了啊!
正因为她有她的尊严,杨敏无法直视景砚的冷漠目光,以及无法面对宇文睿处在两个人之间时可能会有的左右为难。
杨敏宁可为难自己,也不愿为难宇文氏的任何人。
可是,在有些事情上,她却没出息地失了她所坚守的尊严。比如——
迎着春日里暖融融的阳光,杨敏抬高了自己的手腕,盯着悬在腕下的寸许长的白森森的物事,出神。
那是柴麒送她的灵蛇骨哨,被皮绳穿起来,缠缚在她的手腕上。
杨敏是见惯了血的人,这样的物事在寻常人看来,森寒得紧,她却瞧着亲切。她犹记得柴麒赠她这骨哨时候的光景,那个时候,怎么就不记得用恪守的尊严去拒绝柴麒了呢?
不是忘记了拒绝,而是那人彼时的关切目光与殷殷的话语,让她舍不得说出拒绝的话来。于是啊,本不该有的牵绊,就此造成。
这算不算,一失足成千古恨?
杨敏苦笑着放下手腕。不看也罢吧!那个纠纠缠缠,没有人能说得清楚、理得明白的情字啊,本就该是与她绝缘的。一弓,一箭,孑然一身,不知何时倒在何处,这才是她该去承受的人生。
当屋内的宇文睿迫不及待地环紧景砚的娇躯,可怜的申全恨不得自戳双目逃遁出来的时候,最先映入他眼帘的就是这样一幅图景:
一袭干净的半旧青衫,瘦削冷漠的女子,坐在屋外的矮凳上,左手擎着古质森然的“落日”弓,右手的布巾耐心地擦拭着弓的每一处弧度,哪怕是最边边角角的地方都不肯放过。即使随意地坐着,她的身躯依旧挺拔,温暖的阳光投射在她的身上、手上,像是能够穿透她的肌肤,苍白下的青色血管历历可见。
这个女子,其本身就像是一张劲弓,仿佛随时准备着用全部力量爆发出最强的战力。
纵然是阅人无数的申全,也不得不承认这个女子有着不一般的视觉冲击力。但是,申全对她更多的是憎与怕。憎她害死了先帝,以至于太后伤心欲绝;怕她掌中的弓,以及她的武功。
申全特别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重,面对这样的杀神,还是远远地躲开的好。他遂挨挨蹭蹭到远离杨敏所处之地的院子另一侧,叉着手,倚着墙根晒太阳。
杨敏岂会察觉不到他的出现?她也不计较这个景砚的贴身内侍对自己的态度如何,依旧专注于手中的活计,专注地对待“落日”弓的每一分每一寸。唯有如此,她才能强迫自己被转移走所有的注意力,不去思索她与柴麒之间的一丝一毫。
远处,房前屋后,树丛中,草甸里,池刚带着手下的军兵,散布在各处,静默地护卫着大周皇帝与太后的安全。
阳光下,个人行个人的事,倒也相安无事。
直到一声爆裂,打破了这份宁静。
也不知是什么物事,更不知是从什么方向而来的,突地爆炸在了距池刚三丈远的地方。
“轰隆”一声震响,那处埋伏的几名兵士连哼都没来不及哼一声,就被活活地炸死了。空气中登时弥漫开来一股子混合着硝石、火药与皮肉焦糊气息的难闻味道。
池刚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面如土色。幸好他也是久经战阵的,慌乱一瞬便醒过神来,拔出腰刀,一跃而起,直奔宇文睿所处的木屋,边跑边喊:“护驾!护驾!”
这样的阵仗,任谁都能第一时间反应出来,是冲着陛下来的。
他手下的军兵,初时惊愕,待得听到主将的呼喊声,算是找到了主心骨,也从各处跃出,奔赴宇文睿的所在。
其实,这一片正经有几处房屋,包括景砚看不惯杨敏而命人盖的新屋,远处还有若干供护卫军兵居宿的帐篷。那动手的刺客武功再高,这里早已经是周廷的囊中之物,他们终究难以得着大周皇帝究竟住在何处的确实消息。不过,刺客也颇狡猾,刚刚那一声炸响便是投石问路的,只看这些护卫的军兵第一反应是朝何处去,那就是他们动手的方向了。
果不其然,池刚带着军兵刚刚跑到宇文睿所处的屋前,不待回头,又一声炸响——
“轰隆”!
紧随其后的,便是声声惨叫。
池刚的眼睛都要急红了:这到底是什么来路?这炸响的到底是什么物事?
若是普通的刀剑兵刃,甚至暗器弓箭,凭他手下的军兵,什么刺客也是闯不过去的。可眼下的情景……
今日如有什么差池,自己当真就万死莫赎了!
池刚暗道,心中更觉沉甸甸的重了几分。
正焦急间,多年军中生涯练就的敏感,使得池刚惊觉自己似乎成了某人的靶子,暗道一声“不好”。
不等他多做反应,早有弓弦被拨动,羽箭到处,之前锁定他为目标的刺客眉心中箭,从半空中跌落在地。他手中刚要抛出的炸裂物事也同时轰响,将他的尸身炸得粉碎,徒留一地碎烂的肢体和残血。
这骤然出现的惨状,惊呆了在场的所有人。
“快布置弓箭手!”
一声女子的清啸,惊醒了池刚。他迅速地瞥一眼已经将第二支箭搭上弓弦的杨敏,连谢字都顾不得说,高喝一声:“弓箭手何在!盾牌!枪兵!”
刚刚被惊住的大周军兵,迅速地神魂归位,平日里的训练和军人久经沙场的胆气也重在他们的身体里复活,初时的慌乱不再,弓箭手弯弓搭箭,想要摄住上、中、下三盘;盾牌兵迅速执盾在手,想要护住皇帝所处的地方;长|枪兵双手攥住枪杆……
可就在他们各自寻找自己的位置,试图用最强的防御护住宇文睿的时刻,又一名刺客现身了,与他同步出现的,就是那未知的会炸裂的可怖物事。
杨敏发觉那名刺客出现,便知不好。刺客出手的一瞬,她弓弦上的箭也射出了。刺客中箭,身亡,可到底是晚了一步,那东西霎时间穿过诸军兵间的空隙,划破窗纸,擦着窗棂子,飞入了宇文睿之前养伤的房间……
一团子火球,然后就是一声刺耳的震响。转眼间,那间屋子便被轰塌了半边。
在场的所有人都登时傻了眼。几个知根知底的,都清楚那是皇帝下榻的房间。而皇帝,此刻多半就在那个房间里……还有太后!
池刚只觉得自己的心脏都停止了跳动,第一反应是想跃起来,以最快的速度抢进屋中,查看皇帝和太后的安危。
恰在此时,第三名刺客行动了,他的目标,却是杨敏。
他离杨敏很近,长剑在手,凌空跃起。没用那可怖的爆炸之物,可杨敏看得清楚,这人的武功,绝不在自己之下。仓促之间,她手中没有称手的兵刃,唯有一张弓、一壶箭,这可不是近身缠斗的家什。然而,此时,她唯有应战。
那人是个不要性命的打法,剑剑狠厉,直扑杨敏的要害之处。眨眼之间,两个人便斗了十几个回合,杨敏明显处于下风。
惊闻兵刃交接的铿锵之声,池刚总算是回过神来。眼见杨敏的颓势,他慌忙吼道:“还不助阵?都愣着作甚!”
要知道,军中只闻主将令。没有主将的命令,便是眼见父母骨肉被攻击,那军令也是违抗不得的。众军士闻得池刚这一声吼,立时有几十个人冲杀过去,围住了那与杨敏缠斗的刺客。
杨敏顿觉笼罩于周身的杀气散去了大半,她的心神一松,忽的瞥见了那使剑刺客的眼中划过一道寒芒,他的嘴角同时不屑地勾起。杨敏的心神一颤,心知不好——
之前死的两个刺客,都是用那爆炸之物的,这一个,怎会不用?瞧他这不要性命的打法,显见是个亡命之徒,说不定便是要……
不待她再细想下去,“轰隆”!
又是一声震响。
原来是那名使剑的刺客存着故意引更多的人靠近自己的心思,瞅准时机,他才扯动了随身的爆炸之物的引信,几十个人顿时血肉横飞。
那人甫一扯动引信,听到耳边“嘶”的一声轻响,杨敏心道“完了”。
她自幼习弓,对如弓弦响之类的细微声音极是敏感。长久的刀口舔血的日子,更锻炼了她对于危险的敏锐查知。她知道,这一声,听似细微,实则其中蕴含着极其复杂的机关。再联系之前爆裂的种种惨状,这个的威力不会亚于那些,而波及的人,恐怕更多,包括自己……
想不到,竟是殒身于今日……
如此,也罢!
然而,老天爷就是这样作弄人,想死的时候,未必就死得成。
几十个北郑军兵被炸得血肉横飞,那使剑的刺客也被炸得骨头渣儿都不剩的瞬间,一个白影擦过火光四射的包围圈,迅雷不及掩耳般,如一道白练划过半空。
杨敏只觉得身子一轻,连同她手中握得紧紧的“落日”弓,一起被扯入了一个陌生的怀抱,铺天盖地的,她的眼中只余下了白色。
白色,却是熟悉无比的白色。
杨敏的心,亦随着她的身体,荡到了半空中,翻腾了几个来回,最终落在了安稳的所在。她知道生死关头救她的人是谁,更知道此时的她被环在谁的怀抱中。也正因为此,她咬着嘴唇,目光瞥开,不敢抬头去看那张熟悉的脸庞。
柴麒怀抱着她,倒是没急着凝视她的脸。柴麒的目光,犹自落在方才炸裂开来的地方。那里,留下了一地的分不清谁是谁的残破肢体,还有大片大片的殷红血迹,铺满了漆黑的土地,看得人心惊肉跳。
柴麒一双惯于清冷的凤目中漾上了难抑的情愫,有愧疚,亦有难过——
事出紧急,她没法救得所有人。即使她的武功修为再高,在那样的情况下,她拼尽气力,也只能救得了怀中这人。
她抱着杨敏,立在塌了半边的屋脊之上,俯视着下面的种种,心中愈发生出了对这世间、对这战争的强烈的厌恶之感。
然而,一切尚未结束。
就在她目光不及的某处,一样物事,正“嗤嗤”地轻响着,向她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