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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暗礁
第二天一伙人照常上学上课,尽管心情和那校园里的风景已然天翻地覆。
周遥课间操时在操场碰见他哥们儿潘飞, 一路走。
他还尚未开口, 有些事都不方便对球队哥们儿说,潘飞主动就问:“唐铮怎么了你知道么?……我们班叶晓白今天都没来上课, 这俩人出什么事了?”
“叶晓白没来上课?”周遥又是一惊。
“没来。”潘飞说, “问我们老师,老师都不说, 别是有什么事吧?”
“不会,晓白应该没什么事吧……”周遥心情骤然低落,那时是真不知,问题到底出在哪?
他还是太天真了。
十六岁的花季少年, 没多么广阔的见识阅历,人生中就没经历过多少风浪。
当天下午,听他们一班的人说, 有人过来学校宿舍楼,把叶晓白的铺盖用品都搬走,办理了退宿手续,交过一年的住宿费学校不给退也不要了, 总之晓白同学以后估计都不会在学校住宿。
那个星期随后几天, 叶晓白都没有来学校上课,说是请了病假。一夜之间,许多事情仿佛就在他们的眼前, 翻云覆雨, 人事全非……
周遥晚上照例准时回家吃饭、复习功课、睡觉, 饭桌上魂不守舍。
周遥这人,一旦坐在书桌前手里不转那根儿笔了,坐在饭桌上不到处扒拉菜,这就是心情都出问题了。
“吃红烧肉,给你炖的。”他妈妈看着他,也不问他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您炖的肉啊?”周遥突然问。
“可不是我炖的么,还有你说你爱吃的蒜苗炒肉丝。”俞静之淡淡一笑,“不然指望你爸他能做饭?”
“我还以为,您在楼下饭馆买现成的呢。”周遥说。
“饭馆里油太大,而且用的油都不干净,我给你做得多干净。”俞静之说。
“妈您也学着做饭了。”周遥这几天难得笑出来,觉着挺新鲜的。
“是,你妈也和以前不一样了么,以前工作忙也没怎么关心你。”俞静之扒拉一碗米饭,“现在职称评下来,课再怎么教就是那些学生,有数的工资,我为什么不多花点时间照顾你呢?”
周遥看着他妈妈,听他妈妈说,“遥遥你永远是这个家里最最重要的”。
“我还上书店买了两本菜谱呢,呵!”俞静之相当自信的,“我照着菜谱给你做,蒜苗炒肉能有多难?没有什么是我学不会的。”
我为你都天天下厨做饭了,你还惦记去吃别人家的饭么。
“妈,您知不知道……”周遥叼着筷子,一肚子迟疑和犹豫,又不敢说出实情。
俞静之:“什么?”
周遥说:“叶晓白几天没来上课,不知道怎么了,她生病了么?”
俞静之眼睛没看儿子,低头夹菜:“不太清楚,明天去学院里我问问她家长吧。”
饭后一般都是小周负责洗碗和倒厨房垃圾,老周就在沙发上看电视、看报纸。
俞静之拿眼神指挥她老公:“你去洗碗,让遥遥回房间歇着,别太累。”
周遥还没来得及回房间呢,腰间又响了。他迅速低头一瞄,眼神一闪:“妈我……我下个楼,出去有点儿事。”
他一转身。
俞静之就站在客厅,喊了一声:“周遥!”
周遥心急火燎,脚底下就没停步已经摸到大门:“就出去一下,我一会儿就回来!”
“你一会儿就回来,遥遥。”他妈妈看着他,“别走远了,必须回家睡觉。”
“知道了么。”周遥点头。
“外面很冷,你多穿衣服。”他妈妈拎过外套抛给他,目送他出门下楼。
周遥觉着,他老妈当时那种眼神,就好像什么都是门儿清。
既知道他下楼要见什么人,也知道叶晓白“请病假”究竟怎么回事。
他妈妈多么精明能干、条理分明的一个人啊。
俞静之女士做饭做家务了就是不正常,眼瞅着周遥掉魂似的把米饭粒吃到鼻子里去,也没问他“怎么了”,就太不正常了。
外面是真冷,已经下小雨了,一场秋雨一场寒。楼下的社区花园里寒气四溢,是从冒着湿润气息的泥土里渍出来一股一股寒气。
周遥跑了几步,很快就在昏暗天色下找到等他的人。
瞿嘉。
瞿嘉这号人真的极少会跑到他家楼下找他,平时硬拖着都不乐意来,大爷的架子可大了。
指间的烟蒂被雨水打湿,瞿嘉跑得胸膛不断起伏,双眼不眨地盯着周遥。
周遥的头发迅速也被树上落下的几滴大雨点弄湿了。他把瞿嘉往旁边一带:“你怎么了?”
瞿嘉喘息,摇头:“没事。”
“你就想见我?”周遥握住瞿嘉的手腕,“咱俩明天学校见啊!”
“在学校我说不出来。”瞿嘉声音很轻,那神态就好像整个人都飘在朦胧细雨中。
“说什么啊?我现在哪有心情么。”周遥完全误会了就想歪了。
他还以为嘉嘉又抽了,又要对他说,我想你了,我就非要现在见到你,遥遥我喜欢你。
瞿嘉眼神也闪烁不定,嘴唇微抖,又拿出一根烟叼上,突然问:“你回家你妈妈跟你说什么了?”
周遥:“我妈?她说什么?”
瞿嘉:“你妈没跟你提唐铮叶晓白的事?”
周遥莫名:“我妈能说什么啊?她都不知道学校里那些事。”
“你们家怎么会不知道呢?”瞿嘉直勾勾地盯着他,“你们家跟叶晓白家那么熟的,会不知道唐铮为什么进局子?……你父母肯定全都知道,就你和我傻/逼,遥遥!”
周遥脸色就变了:“什么意思?”
瞿嘉紧蹙着眉,情绪似乎非常痛苦,道出他这些天憋在心里一直没说出口的事:“叶晓白他们家长,应该是恨透唐铮了,很厌恶吧……他们家里,不是一直还想着撮合你和晓白?”
“他想撮合我还不乐意呢,我名草有主了你不知道啊?”周遥皱着眉头打断了。
“那天派出所的人来带走唐铮,我追出校门外,看着他们车走的。”瞿嘉眼神恍惚,回忆当时情形,“除了开走的那辆警车,胡同口不远处还停着一辆黑车,我就觉着特别眼熟。
“那辆车我见过。高一那时候,有一回叶晓白他家开车过来接,还找你说话,就在学校门口,我和唐铮都看见了……就是那辆黑车,跟着警车一起开走了。
“车后座坐的那人,我觉着就是,就是上次来过那个人。”
“就是哪个?什么人啊?”周遥都不信。
“你问我?是你认识的,你们还隔着车窗说过话。”瞿嘉盯着周遥,“我认不清楚脸我不确定……叶晓白她爸。”
周遥那时也目瞪口呆得。
周身被一阵寒战浸没。
他一把抱住瞿嘉,连说了几遍“不会有事的,嘉你别担心,你别瞎想”。瞿嘉衣服是冷的,双手也很凉,也抱了他,十根手指紧攥着,仿佛就是要从周遥身上汲取全部的温暖。
俩人站在树下,再次同吸一根烟,但那根烟就被雨点儿浇灭了,怎么点怎么灭。
瞿嘉把那根洇成湿漉漉的烟攥进手心里,碾碎了,然后猛地欠身抱住周遥。
嘴唇、人中和睫毛都是湿的,罩住周遥,碾过周遥的脸,紧紧贴着,贴成一个人,好久都不愿撤开。因为和周遥分开,身上迅速就会冷了。
……
周遥的那一年,也仿佛是在一夜之间,突然就成长了。他后来一直都认为,自己和瞿嘉都是在十六岁那年正式“成年”。
他在十六岁时获得爱情。
他也在十六岁那年遭遇这件挫折,领略了人间许多冷暖、坎坷与险恶。
有些事他从前不爱向瞿嘉交代,他们周家跟叶晓白家多熟啊!母亲是同事,平时电话、饭局、拜访,太多次了,他怕瞿嘉吃醋所以都不说,把自己那点儿社会关系能藏就藏着。饭局吃过了也没当回事,私底下和叶晓白说话,都是互相拿对方男友开玩笑。
周遥会问,哎你们家铮哥那头暴龙,会找你吵架吗?不吵吧,是不是私底下特温柔,特老实的!
叶晓白会笑着说,找我吵什么呀?我像会吵架的人么?他只找你们这些会吵架的人吵,比如找你们瞿嘉吵。
周遥然后会甜不唧儿地自己交代,瞿嘉就是在外人面前嘴特硬,他其实也怂的,我真生气了要跟他吹了,他立刻就不敢耍横了,还给我做饭吃呢,他每回主动给我做饭,就是讨好我,跟我认怂道歉呢!
周遥也见过叶晓白她爸很多次,每一次都礼貌地点头,喊“叔叔好”。叶晓白他爸也会客气一点头,讲话挺深沉的,“遥遥啊,你好。”
在大企业和部门里担当过一定职位,人的作派和风度上总会有些官派和官腔,不会像周遥他爸老周同志那样木讷内秀,也肯定不像瞿连娣那样快人快语坦率泼辣,叶晓白父亲名叫叶中道,在周遥印象里,还算是挺和气的一位父亲。
话不多言,笑容内敛,人心终究隔一层肚皮。
他们还真就没见唐铮再回来上课,校园里开始风传一些小道消息,都说唐铮怎么样怎么样了。
课间操来回的这一趟路上,就是整个儿高中部学生进行八卦交流的“信息集散地”,很多人都在说这件事。
“唐铮好像真的被抓了,因为那天在学校里打了流/氓。”
“不是,根本不是因为打架,他以前也没少打架谁管嘛,是因为有人告他耍/流/氓。”
“告唐铮耍/流/氓?开玩笑呢,黑白颠倒了!”
“四班那谁她妈是老师么,她跟我们说的,他们老师都在说这事,说漏嘴了,根本就不是因为打架,说是什么性/骚/扰。”
这词儿尚比较新鲜少见,平时一般都不会用到,用到就是大事儿了。瞿嘉和周遥同时一回头。瞿嘉脸色突变。
“唐铮把谁怎么样了吗?扯淡。”
“就是他跟叶晓白那事儿呗。”
“他俩不是一对么?谁都知道他俩‘好’着呢。”
“这也叫性/骚/扰?哎呦,咱们年级里多少男生女生都在互相骚扰啊。”
“叶晓白不会是那个什么了吧,总是请病假不来上课,不会那么严重吧?”
“……”
瞿嘉突然扭头就跑。
周遥赶忙掉头就去追,生怕又出事。
瞿嘉就是一路又跑回教学楼,直闯高二一班的教室。
高二一班教室里空荡荡的,座位上只坐了一位女生,就是叶晓白。别人本来也都去上操了,只有叶晓白以“病假”的理由,避开班级外面的一切八卦视线,就把自己像关牢笼一样关在教室里。最近也总躲着周遥他们,在校园里遇见也不跟他们讲话了。
叶晓白双眼望向窗外,望的也是她坐在牢笼里根本就望不见的人了。
“叶晓白我问你句话。”瞿嘉进去喊了一声。
周遥从后面一把拽住瞿嘉胳膊。
“叶晓白你起来!”瞿嘉面色发白。
“嘉嘉……”周遥把瞿嘉往回搂,被瞿嘉用力一把甩开,甩出好几米。
叶晓白站直了看着瞿嘉,眼角浮现泪痕,表情仍是倔强的不甘心的。
“唐铮为什么出事儿了,他人呢?”瞿嘉就是问,“……谁说他性/骚扰你了?!”
“瞿嘉。”周遥低喊一句,其实,你质问晓白有什么用呢。
“周遥没你事你走开!”瞿嘉说。
“唐铮他骚扰你了吗?”瞿嘉问,“你那些天没来,在家跟你父母都说什么了?”
“没有,没有。”叶晓白用力摇头,眼泪就掉下来,“对不起。”
她一定也争吵过,努力过,抗争过,只不过以这样年纪和担当,这确实是螳臂当车、胳膊妄图拧大腿的徒劳。
她能把大坡跟鞋很凶地砸在流/氓的脸上,却很难把鞋扔自己父母脸上去。
“你就是坑他吗!!”瞿嘉喊道。
他们那时都还年轻,茫然四顾都很无助和无奈,肩膀还扛不住太过艰难的事,也还没有强壮的身躯强大的精神力量去为自己的前途与爱情抗争。一切都太脆弱,轻而易举就可以被寒秋的一场凄风冷雨扼杀。
叶晓白站在教室正中,看着窗外的风景痛哭出声……
周遥生拖活拽地把瞿嘉拖出去了,看瞿嘉那表情模样,倒不至于打人,但可能会把人家一班的讲台课桌都掀翻了砸了。
他搂着瞿嘉安慰,不断地说:“你别骂晓白,她多难受啊,肯定不是她,她还能故意算计唐铮?肯定就是,她爸爸不同意,就是不能让他俩在一起了……”
周遥说出这样的话,眼眶突然红了。
感到万分难过和丢脸。
他可能比瞿嘉还要难受十倍、一百倍。
内心有那么一根弦,突然崩断,一下子失去了方向。因为他一直以来都认为,或者说,所有人都会这样评判和认为,叶晓白的家庭,就好比是他周遥的家庭。若是往前回溯三十年,划分家庭成分与政治面目,他们两家肯定会被划为一类。
而瞿嘉和唐铮,就是另一类,一定也会被划进一个圈。
两个不同的圈子,就注定不能交融,从中间突然塌陷下去,终于现出那道深邃的鸿沟。
就好像他们四人一起做了一场青春大梦,在梦里特别幸福,自由自在任尔飞翔。
而这个梦的边缘,在现实中已经塌掉了一个角。
后来,据芳姐打听来的七零八碎信息,说,唐铮就是在派出所被审查了个底儿掉。
唐铮也确实很不禁查,翻开学籍档案,就是一堆内容丰富的黑历史。留级,打架斗殴,从小学到初中高中各种原因的处分,什么幺蛾子都有。这在许多人眼里,在做家长的眼里,就是不折不扣的街头流/氓少年。
想要抓他什么错总能抓到把柄,就看有没有人想揪他的错。
但那些,也确实都是“历史”了。
唐铮不是都改了吗。
他不是有叶晓白了吗。
哪个曾经浪迹在人海边缘的少年,内心没有保留一方纯洁的净土呢。远方白云下的这片净土,就是留给自己真心对待的人。
许文芳私下跟他们讲,肯定是有人故意要整唐铮么,不然,那个流窜校园的猥/琐中年男人,怂得就没长JB蛋,自己根本没胆儿搞事。那个骚扰犯当然也没捞着好,从医院出来又被重新扔进拘留所,据说在里边被臭揍一顿,彻底打怕了,别人教给他怎么说他就怎么说呗。
“铮哥会挨学校处分吗?”周遥担忧地问。
“事儿严重了,这已经不是挨处分的程度。”许文芳说。
“能有多严重?”瞿嘉沙哑着问。烟抽太多,不睡觉,嗓子就哑了。
“他在学校里挨得处分已经太多了!你们朝阳一中也是对他睁一眼闭一眼,唐铮毕竟算是体育生比较特殊……但是,假若有人真要找他的茬,随便一个理由,再来一次处分,就能把他开除出学校。”芳姐说。
“是有人想要开除他让他滚蛋。”瞿嘉已然明白了,也是一夜间被迫成熟,烟蒂在口中咬烂。
“而且非要给他定耍流/氓、性/骚扰。”许文芳小声道,“这也太狠了吧。”
瞿嘉表情漠然,烟灰从唇边掉落。
“已经都拘留十天了。”许文芳又说,“幸亏这小子改过身份/证,现在还没满十八岁,不然他就麻烦大了,没准儿真要栽进去。”
没满十八岁就是未成年,谁曾想到“未成年”仨字会成为唐铮的最后一道护身符。
周遥是震惊无措的,没经历过没听说过。
而瞿嘉那时候,眼底就是灰色的,绝不仅止是为了一个唐铮。
他全明白了。
唐铮所犯下的不可饶恕的“罪过”,他同样也犯下了,他全都做过。
……
瞿嘉站起身,往网吧后巷的墙边走过去,然后缓缓弯下腰,手摁住小腹,可能是有点儿不舒服。
“怎么了?”周遥吓得一把就扶住人,从后面抱住瞿嘉,给焐着,给暖着。
他也是不撒手的姿势,绝不撒手。
瞿嘉一锅腰,很痛快地,就把中午在学校吃的午饭给吐了。
“没事。”瞿嘉抹嘴,回头看人,对周遥还是甩出一记笑模样的,一笑,没事儿啊。
“不舒服了啊?”周遥攥着瞿嘉的手,其实心里都明白,“又胃疼了?”
他上回瞧见瞿嘉胃疼不吃饭不舒服呕酸水,都是好久以前了。就是那时候他刚来朝阳一中,全年级都在盛传他与叶晓白世家出身门当户对的绯闻。
“真没事儿,吐完就好。”瞿嘉点点头,一笑,“甭担心我,担心唐铮吧。”
瞿嘉靠在小巷子灰色的砖墙下,伸出手,特别依恋地摸周遥的脸。
脊背抵住一道坚硬的墙壁,眼神也仍是倔强的,不愿舍弃和屈服的,是挺悲壮的。
他们原来不是生活在世外桃源,不是活在无牵无绊的真空。这就是他原本浪迹浮沉的真实的世界。
海市蜃楼装点的希冀之桥塌掉,眼前仿佛就是一个黑洞,足以把并不那么强壮的肩膀吞掉,把并不那么执着坚定的心思摧毁。就看他瞿嘉同学够不够强壮,你到底还有多么执着、坚定,去捍卫属于你们两个人的城墙。
他们甚至不能接受唐铮之于叶晓白,当然也不能接受你瞿嘉。
怎么可能接受你瞿嘉呢。
……